发信人: twobears()
整理人: lly(2000-01-21 03:42:22),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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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在你手上
文/ 阿忆
我家楼下的古槐，树高三丈，枝叶遮天蔽日。咏很喜欢这里，所以每次从德国回
家，我们都要在树下品茶．这次咏回来是五月初，正是北京槐树最美的季节，细
叶尚且嫩绿，槐花已串串含苞．我们摆上小桌，沏了壶茶，慵懒地躺进藤椅。
咏一直怀才不遇，便去了波恩．去了波恩还是怀才不遇，便去教堂求上帝．据说
，上帝要他勤勉为怀，死后去天堂．于是他开始修行，把许多时间花在诵经上。
不过言语间，咏常常流露出对上帝的不解：自己如此虔诚，为什么不能此生获得
顺境？
咏微微凝眉，问我：“你不想去天堂？”我喝了口淡茶，抬眼望他，夕阳在他身
后沉默，阳光在他头顶上的树梢打上金黄，春天的晚风吹扬着他的发丝，我不禁
反问：“你以为我们现在哪里，不是天堂吗？”咏睁大眼睛，吃惊地问：“你疯
了阿忆，天堂可是珠玉为门，纯金为街！”他在藤椅里坐起，无意间瞥见悬垂在
树伞下尚未绽开的花蕾，补充了一句：“天堂的槐花是怒放的。”
他把多么美好的想象搁置在了未来！
这使我想起多年前在雍和宫闲坐读书时看到的一位朝拜者，他行着五体投地的大
礼，一步一趋地挪近正殿．因为每走一步都要伏地一次，他的膝盖已经磨破。从
他蓬头垢面的现状看，他对神仙的崇拜已使他忘记洗面和梳理．我在远处望着他
，计算他耗去的时间，由门到目的地花了半个小时，他又花了同样的时间退离那
里。
很有可能，离开雍和宫，他又到别的古寺消磨时光去了．
这种为来日天堂而苦行的方式似乎有些夸张，但引颈前瞻的生活态度的确是大多
数人的习惯．我要是佛陀，在轮回中不会为那些一门心思讨好自己而忘记扶助众
生的人提供荫蔽，他们为了来生的福境，竟将此生的时光荒疏于作揖打恭之中．
而一个真的宗教信徒，他对来世美好的祈求，却全部体现在此生对万物的热爱之
中．对于这样的人，来生也并无更多的意义，因为不论是来世还是现世，他总是
拥有最好的心境，懂得天堂就在四周。
禅宗里有这样一桩公案——
一天，庞蕴禅师在修行中颓然大叫：“难！难！难！十斛芝麻树上摊！”意指与
佛切合之难，就像把芝麻摊在树上，而他的太太却在茅庐里反辩道：“易！易！
易！如下眠床脚踏地！”但最有悟性的结论却出自他们的女儿庞灵照之口——“
不难也不易，百草头上祖师意．”
女儿庞灵照道破了宗教的最高精神，认为一草一木都是妙法和道，如果你爱佛，
就爱这一切，这正是禅宗里常常提到的“青青翠竹，无非般若；郁郁黄花，尽是
法身”．人们对神的“恭”应该体现在对世间万物的爱上，而“敬”则表现为对
万物运行法则的认同感．在北京大学上哲学课时，我曾与唯物主义讲师有过这样
一场问答。我问老师：“在唯物主义世界里，有没有一种东西是全能的？”老师
略一思索，答道：“有，万物运动的规律性．”“对，规律性掌握着世间一切变
化和悲喜．但我想再问老师：您认为在唯心观里，什么是全能的呢？”“当然是
上帝．”“那您不认为上帝与规律性是一种东西吗？它们的不同只是，上帝是规
律性的拟人化身，而规律是它的本来意义．”
我相信，上帝本是生活中各种抽象的铁律，渗透在每一秒钟的时间流逝中，隐匿
于每一起空间存在的动静中，只是由于远古的人们无法拿捏它，便创造了易于理
解的人形上帝，又围绕他杜撰了一套故事．你可以从这套故事逻辑的荒诞性和各
种驴唇不对马嘴的说教中，发现凡人造神的疏忽．在那部一切演绎建筑在善恶树
上一只苹果被偷吃的《圣经》里，神的身上留下了大量的造神者的痕迹，因此上
帝竟是一位种族主义者，只对以色列人怀有深情，而淹杀埃及追兵时却显得十分
残忍；他也是个独载者，摩西十诫的前三条都是在大搞个人崇拜；他的家长制作
风，在他告诫亚伯拉罕“听从我指引的人都会有好前途”的话中，显得犹为赤裸
裸。
由于以凡人之心度神明之腹所致，上帝还很贪婪，若不是他看不上该隐的贡礼，
该隐又何必因为嫉妒而杀死亲生兄弟？
而最为可笑的福音却是天堂的落成。这座天堂很像那些奢华的人间大都会，它用
碧玉做城墙，它的铜臭味成了诱饵，吸引人们倾其终生，放弃一切眼前的欢乐向
虚妄的天庭拥去．这使宗教陷于悲剧之中，它由对自然的恭敬堕落为一套学说，
而上帝也由包容无量的规律性，凝结为一尊尊精致的泥偶．这种结局使教徒误入
歧途；他们笃信上帝，却不爱人间；他们相信天堂，却不知天堂在即．
人间天堂存在于你的手中，上帝融汇在人世间．当你用双手把住他的脉搏，天堂
便在你的周围当下建成；如果违背规律，你便处处走在地狱的火上．实际上，天
堂就是美丽的人间，而地狱不过是人间的苦难．人们降生时，生命之门开启，天
堂和地狱都在门后恭候，而当生命之门关闭，天堂和地狱将一同消失。
在天堂和地狱的天秤上，上帝有如一只客观的法码，你用双手朝天堂方向推它，
它便使你远离地狱．尽管他是尘包的判官，决定着你是一帆风顺还是逆流行船，
但你的双手却是最积极的主导动力．
我读到过这样一个故事：
史密斯先生坐在屋顶上，肢下洪水不断上涨．一条独木舟经过房前，舟上的人叫
道：“我带你到高处去好吗？”史密斯说：“不，谢谢，我相信上帝会到救我．
”洪水很快升到他的腰部，这时一条机动船经过，有人在叫：“我把你带到高处
去吧？”史密斯依旧说：“不，我相信上帝一定会来救我．”当水涨到他的颈部
时，一架直升飞机飞过，飞行员大叫：“抓住绳子！我把你拉上来！”史密斯坚
定地说：“不，我相信上帝。”
经过几个小时的踩水，史密斯终于筋疲力竭，沉入水底，见了上帝．他的死魂不
解是问上帝：“我如此相信您，但您却不愿救我，为什么？”上帝无可奈何地回
答说：“你还要我怎么做呢？我曾派给你两条船和一架飞机！”
上帝只帮助那些乐于自救的人，他只能借用你自己的双手拯救你，获得生存的天
堂，此外他还给那些不仅自救而且解救人的人，一个心灵上的清凉世界．不过，
这不是那些把日常生活用于向雕塑倾诉和讨好的人所能理解的．
我去承德棒棰山游玩时，曾吃惊地发现那座山体的第一道石缝里，都塞满了零钱
．我准备下山时，又有一批喧闹的游人爬上狭窄的基座，挤到棒棰石下，争先恐
后地把别人的钱抠出扔掉，把自己的钱塞进去。同样是他们，下山后没有一位愿
意向残乞施舍，在和卖蕃茄的老奶奶讨了大半天价后，他们在中巴上与司机大吵
一架．我想即使圣经中的天堂真有，上帝也不会把门票交给他们。无论怎样，上
帝不是个花小钱可以买动的神，他的考验恰在残乞、老奶奶、司机的眼光中，这
些人都是天堂的看门人。
我听见咏在道别，明晨他要早起去亚斯教堂做礼拜。
那所教堂是我熟悉的，我常去听赞美诗，也常常看到那些虔诚的教徒，在走出教
堂面对院墙下的盲乞时，那种慌忙扔下上帝、仓惶逃走的样子。我相信上帝不会
关照他们。我一直想告诉咏，如果你的虔诚不只在礼拜天，而在每一天、每一个
人、每一件事物上，你便已身在天堂。
咏走后，近圆的月亮爬向空中，我加了件衣服在月下坐了一夜。
大约子夜的时候，我想那时咏为了早起礼拜已驰入梦乡，而我头顶上的每一朵槐
花却悄然绽开，整个北京浸泡在四溢的芬芳之中。
1994年2月
北京东四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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