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hwh()
整理人: windsmile(2000-01-21 03:41:50),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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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失态
在《红楼梦》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那个谨言慎行的宝钗却
失态了。
那个中午在王夫人房里吃了西瓜后，宝钗黛玉一起回园了。宝钗约黛玉同去藕香
榭，黛玉要回去洗澡，二人分了手。宝钗独自行来，不知怎的却进了怡红院找宝
玉，曹雪芹说是“顺路”，不知道去藕香榭或回自己的蘅芜院，是不是真的路过
怡红院——懒得考据，只当是顺路吧，但是进了院子，却是“鸦雀无闻，一并连
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了”，可见怡红院在午睡，以宝钗那样有分寸的人，这时
是要退回去的；不想她仍然往里走，“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
四，都是丫头们睡觉。”丫头都睡了，主人必睡无疑了。然而，宝钗仍然往里走
，直走到宝玉的卧室去。
宝玉在床上睡着，袭人坐在身旁，一边替宝玉赶飞虫蚊子，一边在为宝玉绣兜肚
，宝钗惊赞那鸳鸯戏莲的花样绣得美，袭人就解释说绣的美才能引宝玉带它，夜
间被子盖不严也不怕了。又说绣了半天，要出去走走，请宝姑娘略坐坐，便走了
。曹雪芹写道：“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
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一个小姐
，坐在一个男人睡觉的床上，手里还在替他绣兜肚这种内衣……
这样的一幕被黛玉和湘云看见了：黛玉手捂住嘴不敢笑出来，湘云也要笑时，忽
想起素日宝钗待她厚道，就掩口不笑了，还怕黛玉取笑宝钗，忙拉她找袭人去了
。
黛玉是被湘云拉来向袭人道喜的。袭人有什么喜呢？原来中午吃西瓜时，王熙凤
，王夫人在商量家政，王夫人提拔了袭人，月钱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这等于确
定了袭人必做宝玉的妾。
那么，宝钗的“顺路”走进怡红院，不管人家午睡一直蹬蹬地走进宝玉卧室里，
也是为了向袭人道喜吗？做喜鹊讨乖巧这类事倒是宝钗乐于做的。但是以宝钗的
矜持稳重，以袭人在她眼里的重要程度，似乎不足以让她顶着毒日头走进睡了的
怡红院——听了喜讯等不急地来报，那是急性子的湘云的行径，而宝钗是事不关
已高高挂起，一问摇头三不知，作壁上观的主儿，她心上的事都是关乎自己的事
。
让宝钗兴冲冲来至怡红倒的确是袭人受提拔这件事，却不是向袭人报喜，而是自
己心里高兴——以宝钗平素的察言观色，早认定袭人和自己是一路，都是劝宝玉
进取功名，如今王夫人为宝选妾选的是袭人，那么以此推测，将来“宝二奶奶”
的人选大有希望落在自己而非黛玉的头上，所以袭人的喜，也是她宝钗的喜，她
是喜滋滋进了怡红院，并不是袭人绣的鸳鸯戏莲的兜肚让她“不留心”坐在宝玉
的眠床上，“不由的”替宝玉绣兜肚，——想想宝钗她扑蝴蝶都成了画中人了，
却还机警地使出“金蝉脱壳”计，不惜陷害黛玉，真真是大煞风景，现在一对鸳
鸯即使袭人手巧也不过是件绣品，怎么想也不至于令她左一个“不留心”，右一
个“不由的”，——实在是心里高兴，有点飘飘然为未来幸福所迷幻，这才终于
失了态，超前地扮了一回宝二奶奶，让黛玉湘云看到一幕夫妻日常家居图景：一
个睡在床上，一个坐在身边做针线，赶蚊子。
而袭人把宝钗一人撇在宝玉的房里走了，也是蹊跷。宝姑娘来了，别人睡着，袭
人正应该沏茶泡水，陪着说会子话儿才是，却径自走了。不怕失礼，不怕臊了宝
钗，也忘了她自己曾向王夫人进言，什么姐妹们大了不该再和宝玉一起厮混之类
的话了，而且走时也笑，回来也笑，笑的很暧昧，不管袭人有什么深意，宝钗却
似乎不在意，这可能是因为心里高兴得没在意，另一个可能是默许了袭人的深意
。
总之，宝钗这一回失态，明明白白表露了她的心，她对于“金玉良缘”的绝对看
重，并不似平日她在人前显得那样对宝玉远远的，淡淡的。然而宝钗的喜滋滋却
被宝玉梦中大叫驱散了，“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
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
了这话，不觉怔了。”喜滋滋的白日梦被这梦中的喊骂惊破了，他们虽“同床”
却终是“异梦”。
曹老先生写宝钗失态是有他的匠心深意的，也是幽默可喜的。人们理性的常态突
然因了某一种原因而大大失态，就在一瞬间闪出他们裸露的人性，可爱也好，可
怜可恶也罢，却都是可喜的，幽默的，因为人性的发现与体悟，总让我们的智慧
感到“很受用”，能写出人物失态的作家是很智慧的，他一定得洞悉人性的深度
，体悟的同时又高高的超越。智慧加上超然，才可能有真正的幽默感，而人的失
态最令人感到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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