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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日落之乡(1-3)转
发信人: empty163(狄黎)
整理人: supraboyqd(2004-09-28 06:56:52), 站内信件
窗外风景飞快的向后飞驰,城市的喧嚣和废气都被玻璃窗隔在车外,如同一出默剧,不真实,还有些滑稽。 
  我收回了目光,看了看薛未白的侧影,鬓角已经有些许白发,这个男人从此以后就是自己的丈夫了,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我是他买过去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想法,我忍不住又冷笑了。眼前浮现舅母贪婪的嘴脸,她拿着薛未白递过去的支票,眼珠都不会转动了。 
  为什么答应嫁给他,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男人?因为他手心的温暖,因为他眼底的疼爱?还是因为他的笑容让自己觉得安全?我轻轻的摇头,指着自己冷冷骂道,都已经是被卖的婊子了,还硬要竖什么牌坊? 
  就是因为他是V市最有钱的人,那又如何?我心里大声的说,没有人反驳,我高兴的笑了,谁敢反驳? 
  没有人听见我说话,更没有人听到我的笑声。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除了父母亲,可是那是多么遥远啊。 
  我知道,那些都不是原因。 
  这时,薛未白转过头看着我,问:“你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我微微抬起眼角,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我倒是想问问,那么多女人,比我美丽的,比我娇媚的,比我可爱的女人,何其多,为什么他偏偏坚持要娶一个相貌平凡性格孤僻的哑巴。 
  薛未白得不到我的回答,似乎并不介意,他自顾自的说着:“我知道都你听到了,是不是?” 
  我在心里笑了,多么聪明的人。是的,我是听到了,那天深夜,舅母竭尽全力想要说服薛未白放弃我,转而娶她自己女儿美楠。薛未白有一句话我听得更清楚,他说,不用多说,我会给你一笔钱,让你满意。 
  如果没有听到这些,我想,我们还在僵持,还在犹豫,而究竟会不会答应,始终是一个未知。 
  薛未白伸手拍了拍我,我一惊,飞快的缩回了手,薛未白淡淡一笑,说:“不管为什么,只要我们都开心,那就行了。” 
  开心?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开心,属于我的那片天空永远都是铅灰色。 
  我忽然想起初初遇见薛未白的日子,天也是铅灰色,暗的可怕,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弹着钢琴,一边怔怔的望着天边的乌云。 
  一曲终了,我一转眼,就看见他在不远处专注的看着我,带着痴迷的神色。在“左岸”这么久,很少有人专心听我的弹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而我的音乐,只是不相干的灰尘。 
  待我弹奏第三曲的时候,他已经坐下,可是眼睛依然没有走开,我的眼神轻飘飘的掠过,仍旧停留在那重重的云层上。 
  刚弹完“镜子”,一个侍应走了过来,他说薛未白先生想请我过去。我在白纸上轻轻写着:我不去,有事请他自己来说。 
  薛未白又如何?名人又如何?不过都是陌生人。我盖好琴盖,拎起包,就要离开,暴风雨就要来了。 
  薛未白却过来了,他站在我面前,说:“柳小姐,我很喜欢你刚才弹奏的两首曲子,能知道名字么?” 
  经理走了过来,我没法拒绝,生活如此艰难,有太多脸色要看,我只好缓缓抬起双手,比划着“自己”和“镜子”。 
  经理急急的解释:“这两首曲子是她自己写的,镜子和自己。” 
  我分明看到薛未白原本明亮的眼睛突然一暗,这些世人!我微微一颔首,转身就下了楼,楼外却是瓢泼大雨。 
  赶不回去做饭,看来又要挨骂了。 
                  
                  
  薛未白打断了我的思绪,他递给我一个袋子,说:“这是给你的。” 
  我迷惑的接了过来,一看,是一个手机,他说:“这是诺基亚6108,可以手写输入短信,里面存了我的号码,你有什么需要,请一定告诉我。” 
  他不懂手语,这样的沟通方式似乎更加简便,我收下了,放在自带的旧皮箱里。 
  我忽然发现,薛未白很喜欢看我,他的目光仿佛可以洞察我所有的心思,嘴角总是挂着一种了然的微笑。 
  我有些气恼,却也无奈,看了看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我把头靠在车窗上。 
  窗外的风景已经是郊区了,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徐徐开进。树木越来越茂密,光线越来越暗,这车是要开到哪里去?忽然间,下起了雨,密密麻麻的交织在天地间,如一层层帷幕,遮挡着一重又一重,前路更加扑朔迷离。 
  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生活也进入了一个完全未知完全失控的境地,等待我的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遭遇呢? 
  薛未白看出了我的不安,他温和的说:“快要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做日落之乡,是薛家的祖屋,有一片宁静的院子……我想你会喜欢的。” 
  说完,他望着窗外,自言自语:“离开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不知道他们可好。” 
                  
                  
  之后,我们都没有说话,我闷闷的斜靠着,一阵倦意袭来,不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又是一片汪洋,洪水汹涌,我不敢四处看,我知道水面上漂浮着枯枝烂叶,衣服凳桌,也有浮尸,肿胀的脸,泛着青白色,突出白色的眼球,发出恶臭,静悄悄飘过我们身边,我不敢看,只是缩进大木盆,死死的拉着爸爸的双手,可是爸爸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的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他弥留之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吃力的说:“小薰……好好照……顾自己……一定……” 
  爸爸的手滑出了我的小手,我再怎么努力,也拉不住留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爸爸在洪水里几个沉浮,再也不见,眼睁睁的看着爸爸就这样滑出我的生命……我睁大酸楚的眼睛,望着浓黑的天空,望着无尽的恶水,哀痛欲绝的张大了嘴,一声痛哭生生憋在喉头…… 
  心口一痛,我睁开了眼睛,这个梦或许是我此生都无法逃脱的悲哀,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声音,也失去了幸福。我抹去了冷汗,抱紧双臂,深深的陷进了座位里。 
  汽车的速度减缓,停靠在一个大大的铁门前。 
                  
                  
  天色已晚,月光被乌云遮挡,四周都是墨黑,看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树,浓重得化不开。只有院墙是灰白色,高高的插入黑暗,铁桶一般死气沉沉,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门上有横匾,四个大字泛着冷冷的金属光芒:日落之乡。 
  薛未白按了按喇叭,不多一会儿,大门“吱嘎”一声,吃力的打开了,带着空洞的回响,仿佛是一座千年的古墓,这一声开启,是否已经惊醒了沉睡多年的鬼魅? 
  “你先进去。”薛未白说,“我到后门停车……不要担心,川叔川婶会接待你的。” 
  我点头,拎着小皮箱,下了车,院里漆黑一片,更黑的一些轮廓野兽一样张牙舞爪,我淹没在一片黑的海洋,愣在那里半晌,终于轻轻移动脚步走了进去。 
  “你是谁?”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我惊跳着回过头,从门后的阴影走出来一个老头,佝偻着背,一身黑衣,满脸阴沉。 
  这哪里是人,分明就是一具干尸,身子里已经散发出阵阵腐朽之气,我的心打了个突,呼吸一窒,不敢看他。 
  “你可是少奶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不丁的在我身后响起,惹得我背脊一寒,头皮发麻。 
  如果说刚才那是一具干尸,那么这个老婆婆就已经是个幽魂了,行动全无声息,面部浮肿惨白,五官模糊不清,我忍不住想起水里的那些浮尸,胃里一阵翻腾,冷汗就冒了出来,我捏紧了双手。 
  “少爷呢?”她上前了一步,浑浊不清的眼珠直直的盯着我。 
  我噔噔倒退两步,呼吸混乱。 
  身后传来急急的脚步声,幸好,薛未白及时赶到,他快步走到我身边,说:“川叔川婶,我在这里,你们好么?” 
  川叔缓缓点头,卑微的说:“谢谢少爷关心,我们很好,这位是……” 
  “哦……她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我的新妻子柳初薰。” 
  看着薛未白的笑脸,我惊魂少定,暗地里喘了一口气,却忍不住看了看他们的脚下,月光下拉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原来却是两个人。 
  忽然,我看见一对母子远远的站在门后,白色的衣裙雾一般轻柔,那女子迎上我的目光,一愣,勉强的笑了笑,那个小孩子也就是五岁左右,低着头不停的在草地上玩球,红色的皮球弹来弹去。 
  我最喜欢孩子,忍不住对这女子心生好感,回报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柳小姐,我们走吧。”薛未白在唤我,我不得不转过头去,跟上他的脚步。川叔川婶跟在后面,就像黑白两道招魂幡。 
  “你刚才在看什么?” 
  他没有看到么?我回过头去,想再看看那个可爱的孩子,树影下却空空如也,一阵大风刮过,卷起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贴着草地上下翻飞,发出呼啦拉的声响,莫非是花了眼,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薛未白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头说:“川叔,为什么不亮灯?” 
  是呀,难怪我总觉得不妥,原来诺大的一个院子里没有一丝亮光,黑得可怕,就连皎洁的月光都变得诡异起来。 
  川叔上前一步,回答说:“前天暴风雨,电线杆倒了,一直没有人来修理,所以……” 
  薛未白皱了皱眉头,掏出手机,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只得作罢。对我说:“只好先委屈你一晚上……” 
  在这个环境里,薛未白反倒不似平日那么陌生,他的眼睛是这里唯一明亮温暖的地方,我对他当下心生几分亲切。 
  迟疑了一下,我缓缓的摆摆手,我并不那么害怕黑暗,甚至已经习惯了黑暗,只是,这里的黑暗显得那么不寻常,令人心惊。 
  薛未白歉疚的笑笑,说:“那你靠近我一些,不要害怕,我就在你身边。” 
  我依言上前两步,站在他的身旁,跟随着他的脚步走进了大厅,川婶点燃了两根蜡烛,拿了过来。 
  “为什么不多点几根?” 
  川婶的喉咙里浓痰沉闷的响了两声,她说:“蜡烛不多,要节约。” 
  薛未白没有再说什么,接过来一根,殷切的为我照路,只是这两颗豆大的烛光太微弱,反而加重了黑暗,我寸步难行。 
  黑暗中,薛未白的手伸了过来,他说:“拉着我,我来为你带路。” 
  那一刹那,我想起父亲的双手,心里一痛,烛光更加朦胧,我没有接受,只是拿过他的蜡烛,高举过头顶,终于看清了这暗红色的大理石地板,和这个大客厅隐隐约约的轮廓。 
  薛未白也没有坚持,他对川婶说:“房间都收拾好了么?” 
  “是。一切遵照您的吩咐。”川婶说,“我来带路吧。” 
  她到前面,举着蜡烛,一行四人穿过大厅,走上二楼,停在左厢第一扇门口,薛未白推开门看了看,说:“柳小姐,你就住在这里,我就在你的隔壁……哦,还有,这房里有盥洗室。” 
  我松了一口气,真害怕要跟一个陌生人睡在一张床上,那将是多么难堪的事情,我拎着箱子就走了进去,薛未白留下一根蜡烛,支在梳妆台上,有了镜子的反光,房间泛着昏黄的光。 
  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放下行李,我重重的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着,房子很大,一张大沙发,一张大床,垂着白色的蚊帐,一张古朴的梳妆台正对着大床,镜子大的有些离谱,可见以前生活在这个房间的女人是多么自恋,我又忍不住嗤鼻一笑。 
  长窗落地,窗帏坠地,灰暗厚重,似乎有什么难以明状的事物躲在里面。 
  我没有再看了,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太久,有些痛,现在最需要洗洗脸,早些休息,昨晚一直没有睡好,就像躺在小船上,浮浮沉沉,颠颠簸簸。 
  洗手间好大,比我以前的卧室要大一两倍,有钱人就是浪费。我放下蜡烛,盥洗台上摆放着几种洗面奶,四五条崭新的毛巾整整齐齐的叠放着,牙膏牙刷洗发水一应俱全,真是周到。 
  拧开了水龙头,我取出自己随带的洗面奶,开始洗脸,洗着洗着,突然感觉有些异样,背脊禁不住一僵,我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镜子里……除了我的脸,还有一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她的脸……居然是一片空白,这片空白在黑暗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狰狞! 
  烛火晃了晃,灭了。 
  我的血液刹那间凝固,恐惧象一只冰冷坚硬的手,死死的扼住了我的咽喉,不能呼吸,我绷紧了全身,牙齿格格作响,水混合着泡沫从眉毛里缓缓滑落,滴进了眼睛里,蜇得生痛,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却怕得要死,又飞快的睁开,那张脸却消失了,仿佛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回过神来,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眼泪不受控制的滚滚流出来,心跳得快要爆炸,我颤抖着抓过毛巾,飞快的抹去脸上的泡沫,一边往床跑去,一边神经质的不停回头看,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一把抓住,我倒抽一口凉气,转过头,一张黑乎乎的脸正贴在自己脸上,沉重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我吓呆了,心跳都停止。 
                  
                  
  “你怎么了,柳小姐?”是薛未白,这是他的声音。 
  我身子一软,瘫倒在他的怀里。 
                  
                  
  躺在床上,我仍在瑟瑟发抖,全身上下冷的象冰,薛未白拉过被子帮我盖好,又取了湿润毛巾把我的脸细细擦干净,眼角嘴角耳后都不遗漏。 
  我心神一荡,仿佛回到小时候,父亲将熟睡的我抱上床,慈爱的为我擦脸洗脚,多么温暖多么快乐的日子啊,我鼻子一酸,赶快闭上眼睛,关住泪水。 
  “来,喝水……要我喂你么?” 
  我摇摇头,赶紧坐起来接过来,暖了暖冰冷的双手,一边吹,一边小口小口的喝着,身体终于暖和起来了。 
  薛未白一直坐在床头,看着我,守着我,看着这个温柔的身影,我平静了很多,忍不住想问问他,这所房子是否闹鬼,可是又实在觉得突兀,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放弃。 
  很可能是我眼花,我想我是太累了。 
  门“砰”的一声轻响,我颤了颤睫毛,就跌入黑甜的睡梦中了。 
                  
  睡梦中,总是听到“咚……咚……”的声音,像是重物敲击,仔细一分辨,更像是皮球在地板上的弹跳,我醒来了。 
  声音似乎就在门外,我想起那个小孩子,还有他手里的红色皮球,掀开被子,我懵懵懂懂的下了床,走到门口,一拉。 
  冷风灌了进来,撩起了我的睡裙和长发,外面漆黑一片,“咚……咚……”这个声音还在继续,就在身边,我低头一看,一个血红的球,在我的脚边上下的跳动,就像心脏的搏动。 
  不知从哪里隐隐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我心痛难挨……” 
  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从脚底弥漫到头顶,我猛地关上门,飞快的缩到床上,用被子盖住了头,不敢呼吸。 
  颤抖良久,我终于鼓起勇气,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却看到一片白色,几缕黑色头发垂到我的额头,凉凉的,湿湿的……是她!镜子里那个没有脸的女人! 
  胸口闷闷的痛了起来,在极度恐惧中,我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一个模糊的人影正坐在我的窗前,我猛地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瑟瑟发抖。 
  “柳小姐,你怎么了?”薛未白的声音传来,我突然间热泪满眶,掀开被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他被我的样子吓住了,目瞪口呆的看着我,问:“怎么了?” 
  我哽咽不能言,嘴里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唔……唔……”声,眼泪却似暴雨倾泻,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张开双臂,却不敢拥抱,焦急又无措。 
  我有话要问他,抬着双手,凌乱的比划着,可是他看不懂,别说他看不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身边没有笔和纸,和他无法沟通,我的泪水更加汹涌了。 
  忽然,他拉着我的手指在他的大手掌上划了划,说:“这样说吧,别哭……好么?” 
  外面阳光灿烂,还有啾啾鸟鸣,我的心终于没那么害怕了,点点头,我在他手心里写着:“离……开……” 
  “离开?”他重复着,“你要离开?” 
  我重重的点头,为什么?他疑惑的问。 
  “害怕。”我继续写。 
  “怕?你怕什么?作了恶梦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难道告诉他,我怕鬼?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呢?我的手指停住了。 
  他为我想了一个理由:“这里环境太陌生了,是么?” 
  环境陌生?我苦笑,难道你不是陌生人么?只见了不过三四面,就论及婚嫁,而我为了赌气,为了报复舅妈,就轻率答应,现在,后悔都迟了。 
  他见我不回答,想了想,说:“不如,以后我搬过来睡?” 
  我惶恐的抬起头,望着他。 
  他赶紧解释:“我就在这里打一个地铺,绝对不会侵扰你的。” 
  我迟疑了片刻,在他手心写着:“不……我只想离开。” 
  他的脸沉了下来,站了起来,望着窗外,一字一顿的说:“为了你自己,还是留在这里吧。” 
  “我要走!”我跳下床,走到他面前,瞪着他。 
  他无视我的抗议,自顾自的说:“手机没有信号,电话欠费,我只能下山一次,不然就没有人来修理电线了。” 
  我拉过他的手,写着:“让我走。” 
  他收回手,抱在胸前,说:“今晚我可能回不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照顾自己……”这是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心底一寒,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忍不住伸手去拉他,却听到门“砰”一响,他已经走了。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声,我飞快的跑下楼,却只看到大门被川叔重重关上,还加了一把沉重的大锁。 
  我跑到大门前,指着大门,对川叔比划:打开! 
  他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就走,我拦住他,指着门,无声的喊:“打开!” 
  他低着头,绕开我,继续往回走。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根本不理睬,看着他的背影,我焦急又气愤,可是无可奈何。 
  这个老院子,院墙高陡,墙上布满铁刺,院里种满了高大茂密的梧桐,浓荫处处,加之地处山顶,大夏天却似深秋阴凉寂静。花花草草经年未修剪,已经长荒了,绿色海洋一般绵延。 
  望着锈迹斑斑的大门,我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对母子,究竟是不是我眼花呢?还有那个血红的球,禁不住小腿一软,赶紧走开了。 
                  
  大厅里空无一人,川叔川婶不知道在哪里,也好,看到他们,跟大白天见鬼一样可怕。 
  昨天太黑,根本看不清整个大厅的格局,现在看了看,倒是端正大方,四平八稳的,跟平常人家没太大区别,最可爱的是,落地玻璃窗外种了一片竹子,风过后沙沙轻响,只是地板弄成暗红色,晚上看来有些渗人。 
  我推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吹了吹风,有竹子的清香,好不心旷神怡啊,看来这里也不怎么讨厌啊,只怪来的不是时候。 
  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大厅的一角,有一个东西被白布遮盖着,阴影中很不起眼,可是它的轮廓很熟悉,我忍不住掀开白布一角,果然是钢琴。 
  心中一喜,我将白布一点一点卷起,扔在一边。揭开盖子,试了试音,音色浑厚、圆润,音量澎湃汹涌,不愧是波士顿钢琴。 
  我搬过一把椅子,端坐在钢琴前,深吸一口气,弹着心里最熟悉的那首曲子,音符在手指间流淌,我想起那个小屋,桔红的夕阳斜照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齐齐坐在钢琴前,我和爸爸合奏着这首《云端》,妈妈靠在门上,歪着头,微笑倾听。 
  爸爸妈妈亲切的容颜还有我稚嫩快乐的笑脸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那么遥远,渐渐模糊。 
  一个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一看,是川婶,她板着脸,厉声说:“谁让你动太太的钢琴了?” 
  白天看到她,我还是会不舒服,如此恶劣的态度更是让我厌恶,我无心分辨,只好低头走开。 
  “就这么走?你难道不知道要恢复原样么?” 
  我身子一顿,好厉害的人,不想和她计较,我只得回过身把白布盖好,等我把椅子搬回去,她说:“早餐放在太太的卧室。” 
  我茫然。 
  她不耐烦的补充着:“就是你睡的地方。” 
  我点点头。 
  她又说:“少爷交代过,让我带你参观参观这里。” 
  让她带着我?我直觉的摇摇头,我宁愿自己看看,心底冷笑,我要看看自己到底被买到了一个什么地方。 
  她说:“那你自己看吧,可以打开的门就可以进去,不可以打开的门就不能进去。” 
  多么可笑的一句话,我自认还没有穿墙本领。 
  吃了早点,我喜欢的皮蛋瘦肉粥,这也是薛未白吩咐的么?他又怎么知道?凑巧罢了。 
  第一天的探索很快结束,因为我进入的第一间房是书房,不,准确说,应该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近五六十平方的大房子,整整齐齐的摆放了十二个高大的书架,像十二堵高墙,就连四壁,都被改造成书架,房屋的一角,摆放着一个长沙发,和茶几。 

(二)
书籍分名别类摆满了所有书架,密密集集,我惊叹着关上了门,这曾经是我的奢望之一,想不到,只要一推门,它就实现在眼前了。 
  我摒住呼吸,轻轻的走过去。书架侧都标注了书籍分类: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古代诗文、金融财经、小说…… 
  我停在这里,小说架又分成了历史小说、武侠小说、军事小说、言情小说……离我目光最近的居然是《呼啸山庄》。 
  我记得这本书,印象太深刻了。当我看到凯瑟琳背弃了希斯克利夫,成为画眉田庄的女主人,这本书就被美楠抢走,扔进了火炉。 
  我没有扑上前去,只是心疼的看着书页在大火中卷曲,化成灰烬,她却欣赏着我的痛苦,微微一笑,说:“哟,我可是不小心的。” 
  她比我高大、强壮,和她妈妈一样,是一个霸道的女人,我很愤怒,可是我只能走开,她在我的背后放声大笑。 
  取下《呼啸山庄》,我缩进沙发,开始静静阅读。 
                  
                  
  不知不觉,天黑了,光线昏暗,无法阅读,我只好合上书,闭上胀痛酸涩的眼睛,一边扭动僵硬的脖子,从来没有试过这样看书,不用提心吊胆,不用东张西望,没有干扰的阅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靠在沙发上,满足的微笑着。 
  门,突然就被撞开,毫无预警的,我被吓了一跳,《呼啸山庄》“啪”的掉在地上。 
  是薛未白,他在各个书架间找来找去,神色焦急,他在干什么? 
  “柳小姐……”他开始大声喊我,几次走过我的身边,却仿佛看不到我,声音嘶哑紧张却不是做作。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隐形人?心中有些好笑,我站了起来,向他走过去,他却仿佛才看到我似的,很意外的一愣,继而大步走过来,把我搂进他的怀里,说着:“感谢上帝,你没有离开。” 
  我很不习惯与别人这样接近,赶紧将他推开,对他这种奇怪的反应无法理解。 
  他扶着我的双肩,低下头,看着我,问:“你一直躲在这里?” 
  躲?我为什么要躲?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舔了舔嘴唇,说:“我找了你好久了,楼上楼下,院子周围都找遍了。” 
  我看了看沙发,和我的衣服一样黑,谁让你是粗心的人。 
  “你还在生气么?今天早上,我不带你走,是有理由的。” 
  我还是不做反应,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理由。 
  “至于什么理由,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肚子饿了没有?下来吃饭吧,我在城里带了鸡翅,齿留香的……别生气了……”他的样子多么象爸爸哄我的时候,不耐烦又心疼。 
  我心软了,点点头,他笑了起来,他的脸变成了爸爸,却越来越模糊,直到一片空白,黑黑的头发披散在眼前,滴答掉水…… 
  怎么会这样?我猛地睁大了眼睛,坐了起来。周围一片漆黑,一个个书架巨人一般矗立在眼前,咄咄逼人。 
  《呼啸山庄》“啪”的跌落在地,我只是作了一个梦。 
                  
                  
  舒了一口气,我站了起来,打算把书还回远处,却感觉到黑暗处,有一道目光,冷冷的,看得我很不舒服,可是回头去找寻,只有黑。 
  我将书往沙发上一扔,急急的往外走,摸索着门把,忽然,我摸到一个冰凉柔软的东西,头发一般的触感,还湿漉漉的,我触电一般缩回手,倒抽一口凉气,开始慌张,在黑暗里紧张的四处张望,危险仿佛就在身边,我却无法防备。满身的冷汗,门把却还没有找到,我慌乱的四处乱摸,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 
  接近窒息的边缘,门却“咔哒”一声被推开了,灰色的光“哗”的倾泻,我脱力的靠在书架上,抽搐般的喘息。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薛未白正好看到我苍白的脸。 
  他不是说今天晚上都不会回来么?我看着他,却没有上前,我是不是还在梦境里? 
  川婶也走了进来,她的眼睛让我想起刚才我身后那道目光,我忍不住挺直了背脊,却还是一阵寒冷。 
  薛未白走到我面前,说:“你一直躲在这里?” 
  我瞪大眼睛,这是他在我梦里说过的话。 
  “我找了你好久了,楼上楼下,院子周围都找遍了。”他果然这么说,也果然舔了舔嘴唇。 
  我后退了一步。 
  “听川婶说,你中餐没有吃,现在饿了吧。”我舒了一口气,他终于没有说那句话。 
  我点点头。 
  他笑了,我死死盯着他的笑脸,没有变化,我又舒了一口气,他看到我眼神怪异,又笑了笑,摸摸我的头,说:“下楼吧,饭菜都准备好了,电线没有修好,你下楼要小心。” 
  这一次,我没有躲开,只是乖乖的站在他身边,他身体发出的热量和气息,让我觉得很安全。 
  跟着他下了楼,餐桌上点着四支蜡烛,摆好了几碟菜肴和四双碗筷,川叔站在桌前,望着我们,他身旁……站着一个女人,赫然是我昨晚看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披着一条浅紫色的披肩,这次,那个小男孩不在她身边。 
  她对着我幽幽一笑,我一脚踏空,差点滚下楼,幸好,薛未白一把拉住了我,我没有挣开他,躲在他的怀里,我再看了看川叔身边,她还在,这次笑得更加诡异,我禁不住一个哆嗦。 
  “你冷么?”薛未白问。 
  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薛未白把我搂得紧了一些,他对川婶说:“川婶,麻烦你去为柳小姐找一件披肩,我今天为她买了,就挂在她的柜子里。” 
  “她的柜子?”川婶重复着,“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是柳小姐的。” 
  薛未白的身体硬了硬,他厉声问:“川婶,你说什么?” 
  “没有……”川婶弓了弓身子,说,“我马上去。” 
  薛未白领我坐下,温和的笑笑,说:“山里冷,早晚记得加衣服。” 
  我颔首,悄悄在裙子上擦去了满手的冷汗,紧张让我虚弱,我软软的靠在椅背上,鼓起勇气再去看,那个女子和川叔都不见了。 
  川婶下来了,她把披肩往我腿上一丢,扭身走开了,我看惯了这些脸色,早就学会了冷漠,丝毫不在意的拿起,往肩上一披,眼角看到川婶笑得很古怪。 
  薛未白说:“暖和一点没有?” 
  我微笑点头,和薛未白越亲近,川婶彷佛越怨恨,我内心觉得很好玩,忍不住笑得灿烂了许多。 
  薛未白见我笑了,似乎很欣慰,他说:“我一眼就看中了这条,桔黄色很适合你。” 
  桔黄色?我刚才明明看到是浅紫色啊?等等……浅紫?我又低头看了看,没错,虽然烛光不明,但是我不会看错!刚才那个女子,披着的不就是浅紫色的披肩么? 
  我心里一紧,赶紧扯下披肩,丢到地上,抱紧双臂,我好冷,川婶在我身旁嗤的笑出了声。 
  薛未白诧异的捡起来,仔细的看着那条披肩,缓缓抬起头来,脸色变得好可怕,我不知道他要对我怎么样,忍不住缩了缩。 
  他突然把那披肩用力一扔,对着川婶咆哮起来:“谁让你拿这条了!” 
  川婶面色不变,她紧抿着嘴,一脸不屑。 
  川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他咳嗽一声,帮着解释说:“天太黑了,我老婆子可能找错了。”他推了推川婶,说,“快……再去找找看。” 
  “不用了!”薛未白皱了皱眉头,隐忍着说,“我自己去。” 
  他拉起我,说:“小薰,跟我上去。” 
  我没有料到他会拉我的手,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叫我名字,我就这样呆呆的被他拉着上了楼,一拐角,我看到川叔川婶浑浊的眼珠,瞪得滚圆,身后,是那个披着浅紫披肩的女子,满脸哀伤。 
                  
                  
  我是一个不太喜欢追问的人,任何事的发生都有它的道理,我知道了也未必开心。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 
  薛未白扶我坐在沙发上,点好蜡烛,说:“我今天居然在街上撞见你舅母和表妹,他们问你好不好。” 
  我一愣,他们不是应该问我死没死么。 
  有人敲门,薛未白顺手拉开了门,是川叔,他端着饭菜,说:“少爷,我把您和柳小姐的饭菜送过来了。” 
  “放在茶几上吧。” 
  川叔放下饭菜,缓缓退了出去。 
  薛未白在衣柜里取出一条披肩,放在我腿上,说:“披上吧,小心冷。” 
  我无言的披上,果然温暖很多,他把饭装好,递到我面前,说:“吃饭。” 
  我接过碗,拿起筷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忽然有些哽咽,又好惶恐,放下碗,我长吸一口气,平静着呼吸。 
  他夹了一些菜,说:“吃饭,饿了这么久还不吃?” 
  我拨了拨米饭,夹了一片青菜,放进嘴里,细细的咀嚼。 
  薛未白一边吃,一边看我,他有些不满的说:“别光吃青菜,吃肉,你舅妈说了,你最喜欢吃鸡肉,来……吃吧。”他夹了一块放在我的碗里。 
  我冷笑,她说我喜欢吃鸡肉?在她家里八年,我吃的是什么?都是他们吃剩的残羹冷汁,我突然胃口全无。 
  薛未白停止了动作,看着我,说:“你很恨她?她收留了你,虽然对你不够好,可是总算没有让你流落街头啊。” 
  为什么要提她?为什么要在我对你稍有好感的时候说这些话?我放下碗,冷冷的看着他,是她让你来作说客么? 
  薛未白皱起了眉头,也放下了碗筷,说:“为什么这样看我?你的眼里满是厌恶和憎恨。”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看你?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哈……我大笑了一声,当然,我当然不能这样对你,我突然很好奇,他当时递给舅母的那张支票,面额究竟是多大呢,我想知道,我也有权知道我自己的身价。 
  我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端着碗,一口一口的吃着,我们闷声吃饭,把大鱼大肉当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拼命消灭。 
                  
                  
  饭菜吃完后,气氛有些尴尬,我丢下薛未白,走到洗手间,开始洗漱,抬起头,我盯着镜子,想起昨晚看到的那张脸,不由得一震,动作也快了许多,漱完口,却迟迟不敢洗脸,真的好害怕一睁眼就看到那张鬼脸。 
  我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看到不寻常的东西,是我自己眼花,还是真的撞鬼了?越想越害怕,今晚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千万不要再发生了。 
  这时,薛未白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后,说:“我不想跟你不愉快,如果刚才我说错了什么,你不要介意。” 
  有他站在我身边,我总算没那么紧张,于是开始洗脸。 
  到底要不要跟他说呢?我还在犹豫,告诉他,这个日落之乡闹鬼,他相信么?一想到闹鬼,我又害怕起来,三下五除二的洗去泡沫,抓过毛巾擦了擦脸,一抬头,他正在镜子里微笑。 
  为什么他的微笑这么纯美,就像不谙世世的孩子?可是他的头发都白了不少。 
  “为什么你洗脸像个小孩子?”他抱着胳膊,歪着脑袋看我。 
  我搭好毛巾,安静的看着他,他是不是想抱我?如果他抱我,我会拒绝么? 
  “累了么?” 
  我摇摇头,不累又如何?在这里能怎么样? 
  我又坐回了沙发,忽然间,我决定告诉他,我在这里碰到的一切,如果再不说,我想我会被逼疯的。 
  我刚抬起头,看着他,他问:“有话要跟我说?” 
  我点点头,他把大手递到我面前,说:“说吧。” 
  我拉过他的手,开始一笔一划的写着:“昨晚我见到了鬼。” 
  他迟疑片刻,手一缩,脸色很不好看,沉默片刻,他问:“所以你说要离开?” 
  我点点头。 
  他没有说话,阴沉着脸,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半晌,他恢复了常态,低着头拍拍我的脑袋,说:“我们先不讨论这个,有件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望着他,他说:“我应该带你见见我父母,是不是?” 
  是的,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虽然我并不习惯,也不喜欢,可是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只好点点头。 
  他取了蜡烛,带着我走上了三楼,烛光在黑暗里摇曳挣扎,正像我此刻的心情,他的父母就住在三楼么?为什么一直没有见到,他们会怎么对我呢?说不定不喜欢,将我赶出这里,岂不是更好。 
  思想未定,他已经停在一个门口,对我说:“其实昨天应该带你过来,只是太晚了。” 
  我点点头,他已经推开了门。 
  没有一点声响,除了我们两个的呼吸声,四周静悄悄,我努力的在黑暗里寻找二老的身影,却一无所获,忽然,烛光一闪,眼前有反光,我寻过去一看,两个大大的像框,我看清楚了,墙上悬挂着的却是两幅遗像,两张苍白的脸在黑暗里显得好不阴森,我惊得倒退两步,撞到一张桌子,回头一看,桌上摆着的是另一张遗像,是一个年轻妖艳的女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她的嘴角还有一丝异样的微笑,随之起了一阵风,我浑身一冷,急忙抓住薛未白的手,紧紧靠住他。 
  “你怎么了?害怕么?”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尖,不似平时的温和。 
  我咽了咽口水,抬头看着他,却看见他面目模糊,脸色惨白,双颊和眼眶深陷,剩下四个黑黝黝的坑,嘴唇干瘪,白森森的牙齿和暗红的牙床突出,好丑陋! 
  我浑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狂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向着门冲了过去,一把拉开门,没命的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流泪,他追了出来,在我的身后大喊我的名字,脚步声声声进逼。 
  我一脚踩空,身子一倾,从三楼一直滚下,重重的跌在地上,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的,我听见有人在我身边小声的说话,仔细一听,很像是舅妈的声音,她怎么来了?我倒要听她说什么,于是仍旧闭着眼睛,装睡。 
  “……她真的这么说啊?” 
  “是,她的确说她看见鬼。”薛未白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昨晚,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我就象见到鬼一样。” 
  舅妈嗤笑了一声,说:“哟……旧病发了。” 
  “旧病?什么旧病?” 
  “神经病呗!”是美楠,她也来了? 
  舅妈干笑两声,说:“小孩子不懂事,您别生气啊……不过呢,她倒没有说错。” 
  薛未白没有说话,我偷偷看去,他正皱着眉头,一脸不悦,难怪舅妈慌了手脚,他严肃的样子的确很可怕。 
  “我不是曾经跟你说过么……”舅妈小心翼翼的说,“小薰……她真的得过精神病,您又不相信……虽然现在好了,但是,谁知道……谁知道会不会复发啊……” 
  “究竟怎么回事?” 
  舅妈陪笑着说:“这孩子……说实话,真是命苦啊……”说着,装模作样的擦了擦眼睛,我厌恶的闭紧了眼睛。 
  “她妈妈在她七岁的时候,就病死了,他父亲呢……又在她十五岁的时候,被一场大水淹死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天煞孤星降生,专门克死亲人,您要小心啊……” 
  “这些我都知道了,重复作什么?”薛未白斥责着。 
  舅妈咳了咳,说:“她父亲死后,她就变得古里古怪的,整天对着空气又说又笑的,我有一次问她,对谁说话呢,你猜她说什么?” 
  “说!”薛未白冷冷的说,“别浪费时间。” 
  舅妈讨了个没趣,也不卖关子了,说:“她跟我说,她正在和爸爸妈妈说话。哎呀,我的天,我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哟!” 
  我冷笑,他们知道什么?我仍旧清楚记得,那段时间,爸爸妈妈一直陪着我,怕我寂寞怕我害怕,那么疼我爱惜我。 
  “后来,我和我老公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医了大半年才好,花了我们好大一笔钱呢!那个时候,我们也不宽裕,日子过得紧张得不得了,美楠上学都要借钱啊……” 
  “后来呢?” 
  后来爸爸妈妈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过日子,照顾自己,就离开了我,我怎么哭怎么求,也留不住,他们走了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忍不住要四处寻找,却始终是失望。 
  “后来?后来她好了,行为倒是正常了,就是不再说话了。” 
  说话?我的亲人都离开了我,我说话给谁听?一滴眼泪忍不住顺着眼角,流进了头发。 
  一只温暖柔软的手盖在了我的脸颊,抚摸着我的头发,薛未白说:“知道了,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在这吃个中饭再走吧。”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想小薰了。” 
  舅妈的虚伪让我作呕。 
  美楠说:“我担心表姐,我想留在这里陪她几天,姐夫,可以么?” 
  她想干什么?舅妈只是市侩自私,美楠却那么恶毒狡猾,我憎恶她尤胜舅妈,薛未白,你千万不要答应她! 
  薛未白却说:“不耽误功课的话,你就留下吧。” 
  美楠娇滴滴的说:“谢谢姐夫。” 
  我心底无奈的叹息,请神容易送神难,暑假才开始不到十天,我真的不知道她要在这里赖多久。 
                  
                  
  三个人都下去了,我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这两天所看到的都是我的幻觉么?难道我真的病了? 
  头很痛,心灰意懒,口却干得要命,我挣扎着坐起来,倒了一杯水,却太烫,我端着水杯,靠着窗,望着草坪,被风吹得起起伏伏,有些黄的红的紫的野花在绿色中若隐若现,远远看去,就似一匹绸缎,在风中展开抖动,非常好看。 
  我的影子映在玻璃窗上,显得那么落寞,那么孱弱,鬼魂也不过如此吧,我轻轻的笑着,玻璃窗上,有些模糊,是水蒸气,我擦去了白雾,看到一个人影,是薛未白,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走了过来,站在我的身后,在玻璃窗上看我,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是可怜么?我觉得很悲伤,我的累累伤痕,他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丑陋他尽收眼底。 
  蒸气又模糊了玻璃窗,我在白雾上写着:放了我吧。 
  他又靠近了一步,贴着我的背脊,他扶着我的肩膀,温和的说:“从今以后,我会保护你的,你什么都不要害怕,只要有我,你就不会再有痛苦。” 
  我很感动,可是我还是摇摇头,我真的害怕,或许自己真如舅妈所说,是天煞孤星降生,如果注定要寂寞,那就不要让我尝到幸福的滋味。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终于问为什么了。 
  这次轮到他摇头,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要好好照顾你,想要让你快乐。” 
  我笑了,水已经凉了,我低头喝了一口,滴答一声,是泪水坠落,我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流泪。 
  这样已经很好了,让我走吧。 
  “不行,我不放心你。” 
  我不放心?这句话多么熟悉啊,小时候每次上学,爸爸都要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校门口,我跟他说了,我可以自己搭公车,爸爸摸着我的小脑袋,说:“我不放心。” 
  不管多么不放心,他还是离开了我。 
  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拉过他的手,慢慢的写着:我会有压力。 
  他忽然把我的手握住,我扯了扯,他拉得很紧,我也没有再抗拒,他抱着我说:“我保证活到八十岁!” 
  我的呼吸开始混乱,头有些昏昏然,被他抱在怀里竟然是这么舒服,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哎呀,原来你们躲在这里缠绵啊!”美楠突然撞了进来,笑得很暧昧,“有情饮水饱啊,不吃饭了么?” 
  我赶紧推开薛未白,一推开,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表现的这么心虚?我难道不应该在他怀里么?我应该在他怀里微笑,不是么?可是,我已经推开了。 
  薛未白没有说什么,他扭过头,对我淡淡的说:“我们下去吃饭吧。” 
  我看到美楠对着我得意的笑了,多么无聊。 
  吃饭的时候,舅妈一直在夸这个院子多么宽敞,多么舒适,薛未白敷衍的笑笑,说:“很久没有修葺了,有空要叫人修剪一番才好。” 
  美楠说:“简直就是避暑山庄啊,城里多热啊,在这里都不用空调,有自然风,空气又好,住在这里,可以活到一百多呢。” 
  我承认,她是一个很伶俐的女孩子,美丽又时尚。 
  薛未白看着她的时候,总是在微笑。 
  “姐夫,帮我夹一块山芋……谢谢……”美楠伸过碗接住,甜甜的说,“姐夫真好。” 
  我反倒象一个外人,手足无措,低头扒饭,在她面前,我难掩自卑。 
  “想吃什么?”薛未白轻声问我,“要我帮你夹么?” 
  我还没有说什么,美楠又开始喊:“姐夫,我还要山芋,真好吃。” 
  薛未白微笑着为她夹了一块,递过去,又问我:“你也要么?” 
  我已经没有任何胃口了,于是放下筷子。 
  “这就饱了?”薛未白看着我几乎没有碰过的饭菜,皱了皱眉头,“这样不行,你看看美楠,她吃的多香。” 
  你不是很了解我么?为什么这个时候反倒象一根木头?好在他也没有坚持了,说:“身体不舒服是不是?” 
  “表姐要减肥,我才不介意自己是个胖子呢。”她的笑容真的很无邪,谁能相信她城府深重呢?
 
(三)
  我不置可否。 
  他忽然笑了,说:“你不是喜欢弹钢琴么?”他指了指那架白布遮盖的钢琴,说,“你看看那是什么?” 
  我冷笑,当然,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我瞟了一眼川婶,她板着脸,眼神高傲。 
  我假装不知,走了过去,一掀开白布,虽然我明知道是钢琴,可是,再次看到,我还是一阵欣喜,所以回头那一笑也不全是假装。 
  薛未白走过来,说:“我知道你会高兴的,这架钢琴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现在我送给你,喜欢么?” 
  我用力的点点头。爸爸留给我的所有东西,包括钱和钢琴,都被舅妈占去,那架钢琴已经被她变卖,不知道现在哪里,那是爸爸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曾经疯狂的想要找回,却始终未能如愿。 
  我抚摸着光滑的琴盖,这就是我的了么? 
  “弹一首吧,就弹你最喜欢的,好么?” 
  我望着他,用嘴型问:“可以么?” 
  “当然可以,就弹‘镜子’吧,我最喜欢这首,是你自己写的吗?” 
  我点点头,他搬了一把沙发椅过来,我刚坐下,美楠就过来了,她靠在座位上,说:“表姐,你来弹‘Memory’吧,我最喜欢听这个了。” 
  我知道她在耍什么把戏,可是,我不能说话,我只会弹琴。 
  薛未白一听,兴趣来了,说:“这个你也会?我很喜欢这个旋律。” 
  “姐夫也喜欢?”美楠惊喜的说,“那太好了,我还会唱呢,姐夫要不要听?” 
  “是么?”薛未白的兴趣来了,他抚掌笑道,“那我就要好好欣赏一番了。” 
  舅妈也放下了碗筷,走了过来,无比骄傲的说:“我们美楠唱歌真是没话说,比电视里的演员还唱得好呢!” 
  “那就开始吧。” 
  我叹息一声,打开琴盖,轻轻弹起Memory的序曲,美楠站在我和薛未白的中间,刚好占去了他所有的目光。 
  “Midnight,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Has the moon lost her memory……”她的声音真的非常完美,唱功和技巧都很好,发音也很地道,难怪她骄傲,她有理由骄傲,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薛未白注视她的目光有多么的痴迷。 
  我想起凌志云,心里仍旧无法彻底忘怀的一个人,他是我的邻家大哥哥,有着平静的眼睛和羞涩的笑容,他也不太说话,可是愿意对我微笑,温和的摸我的头,向我倾诉,他同情并了解我。 
  可是,他还是被美楠吸引了,而美楠并不喜欢他,她只是不想让我快乐,她做到了,伤害了凌,凌离开了这个城市,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我的世界又恢复了一片灰暗。 
  同样的阴谋在美楠甜美天真的笑容里酝酿着,我知道,可是我无力阻挡。她抢走了薛未白,那我不就解脱了么,我想,我跟本无意阻挡。 
                  
                  
  美楠唱了一首又一首,大家欣赏的眼光没有离开过她,掌声响了又响,我借口累,逃到了楼上,缩进了书房,在这里,可以忘记薛未白专著的眼神,忘记美楠骄傲的歌声,忘记舅妈得意的笑声,忘记川婶不屑的嘴角,沉浸在书籍中,我的心无限宁静。 
  在书架上抽出一本《源氏物语》,随手翻了翻,一张纸掉了出来,我拾起来一看,纸张已经泛黄,顶头写着一行字:“此曲名为《竹语》,作于1970年7月20日,送给吾儿未白,祝六岁生辰快乐。” 
  下面就是乐谱,我刚看了个开头,突然想起刚才的场面,于是没了心思,顺手将这纸夹入书内,放回原处。 
  又抽了一本《傲慢与偏见》,坐回沙发上,慢慢的看了起来。 
  “凡是有钱人,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为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因此,人们总是把他看作自己某一个女儿理所应得的一笔财产。” 
  我看到这段话,不由得想起舅妈,或者她正是有这个心里,当初才会纠缠住薛未白不放,死活都想把美楠嫁给他,没想到还是失败了。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薛未白就是挑了我,却不多看美楠一眼呢?而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后悔了,毕竟我和美楠相差太远,她象凤凰一样耀眼夺目,我却是一只灰溜溜的麻雀。 
  我嗤笑一声,埋头看书,不再多想。 
  看到了第四章,门打开了,我抬头一看,薛未白进来了,端了一些饭菜,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走进来,我好像有一点高兴,原本憋在心里的委屈也释放了。好笑,我为什么觉得委屈?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他放下托盘,说,“快吃吧,你刚才肯定没有吃饱。” 
  我点点头,每次和他靠得太近,我都有些透不过气,很慌张,忍不住会稍微后仰着。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拿起碗筷,开始吃饭,说实话,我的确饿了,不过好在以前饿惯了,也不觉得难受。 
  他看着我吃饭,我觉得有些尴尬,所以吃得更慢,他说:“不好吃么?你看你,吃饭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真是罗嗦,我偷偷的笑了,因为看着他,我忍不住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几只老母鸡。 
  他没有看到,自顾自地说:“我刚打了一个电话,电线可能要到明天晚上才能修好。” 
  我有些失望,不知道今晚会怎么度过。他说,“不如今晚我在你房里再开一个床吧。” 
  我赶紧摇头,比看到鬼还紧张。 
  他没有办法,停了一会儿,我也安静的吃着饭,他又问“对了,我给你的手机呢?还在那个箱子里?”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他冲我点点头,接了起来,一边说,一边走到外面,我低着头,继续看书,看到第五章了,他才推开门走进来。 
  他上次手机不是没有信号么?这下怎么又可以了? 
  他笑了笑,说:“联通信号不好,我换了移动,想告诉你把号码更新一下。” 
  我在茶几上写着:“不用了,我们这样不是挺好?” 
  “我原本想,如果你晚上害怕,就可以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给我。” 
  我摇摇头,继续写着:没关系,我可以应付的。 
  “你真是倔强。”他无奈的笑了笑。 
  我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张纸,正要写,美楠又撞了进来。 
  “两个主人躲在这里打情骂俏,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她笑得好调皮。 
  薛未白站了起来,说:“我陪你们四处看看吧,估计小薰也没有怎么熟悉环境,是不是?” 
  我还未答话,美楠撅着嘴说:“什么啊,表姐才没空陪我瞎逛呢,她看书才是正经事。” 
  薛未白什么都没说,就被美楠拽着离开了。 
  美楠的动机太明显了,我只是冷冷的看着,什么都没有作,我从来不喜欢争夺,被抢走自己喜爱的东西,就算努力,也无力夺回,我已经习惯这样的遭遇了。 
  看书的心情也被搅和的一团糟,我只好取了《傲慢与偏见》回到自己的房里,却看见我的箱子摆在地上,已经打开,里面的衣物扔了一地。 
  怎么会这样?我冲上去,把箱子仔细找了找,果然,薛未白送给我的手机已经不见了。 
  我懊恼的坐在地上,她永远都是这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调整呼吸,可是就是压制不住怒火。 
  我记得凌大哥走的时候,曾经留给我一把吉他,他按着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喜欢音乐,可是我买不起钢琴,就把这个送给你吧,希望你每次弹起,都记起我。” 
  我只是哭,却说不出话来,那是唯一一次我有说话的欲望,可是我只能张着嘴,吃力的发出难听的声音。 
  我记得凌大哥说了一句:“你的声音多象天鹅的哭泣啊。” 
  之后,我特地去了公园,站在天鹅池边,倾听天鹅的鸣叫,原来那么刺耳,我飞快的跑了,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等我回到家里,正好看到美楠抱着那把吉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我愤怒的上前抢了过来,却被她一个耳光扇在脸上,我经受不起,身子一斜,歪倒在地上,她紧跟上来,又是几个耳光劈头盖脸的打了过来,我只能抱紧脑袋,四处躲闪,终于,我被她逼到墙角,她高举着吉他,对着我的头狠狠砸下,却突然改变方向,砸在了地上,吉他轰的一响,烂了。 
  我的东西她都要抢过来,毁坏在我面前,那时候,她的笑容是最灿烂,也是最迷人的。 
  我赶紧站了起来,“噔噔”跑下楼,一口气跑到院子里,四处寻找他们二人。围着院子转了两圈,也不见踪影,又一个转弯,他二人和我迎面走了过来,美楠一手拉着薛未白的胳膊,一手里拿着我的手机。 
  薛未白见我过来,只是对我点点头,又继续低下头,手把手的教她如何使用,他们二人站在一起,竟然是这么和谐,我居然没有发现,薛未白是这么的好看,除了鬓角的少许白发,他还很年轻,这些白发反而显得他沧桑,更有男性魅力,他身材高大挺拔,和美楠高挑健美的身躯并肩而立,简直就是天造地设。 
  我一时之间,失去了勇气。 
  “咦……表姐,你什么时候下来了?”美楠仿佛刚刚看到我,很惊讶的说,同时很自然的放开了揽住薛未白的胳膊。 
  可是我太熟悉她了,她明明已经从眼角瞟到了我,可是我得承认,她的演技一流。 
  薛未白说完最后一句话,对我说:“你把手机送给美楠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看出他有些不高兴,我知道他不是为了手机生气,他只是觉得我不够尊重和在乎他,可是我是哑巴,我无法争辩。 
  美楠很“愧疚”的说:“姐夫,都是我喜欢,央求表姐给我的,你别生气啊。” 
  薛未白笑了笑,说:“没关系,我没有生气。” 
  对着我却是一脸严霜,不再看一眼,拉着美楠就走了,美楠回过头,喊了一声:“表姐,对不起啊。” 
  可是她的眼神呢?我不想去看,可是太熟悉了,我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闷。 
                  
                  
  晚饭我也没有吃,闷闷的歪在床上看书,不久光线隐去,无法阅读,我一想到美楠居然偷听我们谈话,还偷走手机,就气的头痛,什么也不能作,于是躺在床上发呆,直到敲门声响起。 
  是薛未白么?我拉开了门,原来是川叔,他说:“少爷请您下去用晚膳。” 
  我摇摇头,关上门。 
  没有胃口,第一天就这么难熬,真不知道她要住到什么时候,大概住到把薛未白抢过去吧,那个时候,我也解脱了,可是我真的甘心么?我想起凌大哥,如果那个时候,我积极一点,是不是事情会不一样呢?我笑了,一个平凡的哑巴如何跟一个美丽伶俐的女子斗呢? 
  我翻了个身,却无法入睡,原来我一直在听楼梯的动静,多么可笑啊,我什么时候开始在乎他了呢? 
  下了床,我刚走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我已经说了不下去吃饭,如果下去了,美楠和舅妈又有话要说了,他们鄙夷的神态在我眼前活灵活现。 
  重新躺回床,等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等到薛未白,直到我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被美楠拍醒,她趾高气扬的说:“起来起来!我要睡这里。” 
  我愤愤的卷过被子,一翻身,继续睡。被子却被她一把掀开,身子一凉,我猛地坐起来,对着她无声的大喊:“你凭什么这么要求!” 
  “凭什么?”美楠大笑起来,环顾一周,说,“这里迟早是我的,我以后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了!” 
  “不可能!”我跳下床,和她面对面,黑暗里,我们相互逼视。 
  “有什么不可能?”她嗤鼻一笑,“只要我想要,你的东西就是我的!” 
  我瞪着她,牙齿咬得紧紧的,胸口上下起伏。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狠狠的说:“你敢这样看着我?滚!快点滚出去!” 
  我脚下一个趔趄,撞上了床头柜,一个玻璃花瓶应声到底,摔成碎片。 
  “不堪一击!”她不屑的说,一边低下头来脱鞋,看到她雪白的脖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蛊惑的说:“杀了她,杀了她……” 
  我犹如被催眠,缓缓的弯身拾起一片锋利的玻璃片,缓缓的走到她跟前,美楠见到我的双脚停在她面前,奇怪的抬起头来,却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尖叫一声。 
  这一声尖叫就像号令,我浑身紧绷,一咬牙,将玻璃片高高举起,飞快的插进了她的脖子,她惨叫一声,用力将我推开,拼命向门口跑去,我飞快的扑了上去,一下又一下的将玻璃狠狠的插进她的身体,听着玻璃和肉体撞击发出的声音,看着血肉飞溅,撒在我赤裸的皮肤上,我竟然产生莫明快感,从心底传遍全身,我禁不住大笑起来,我的狂笑夹杂着美楠的呻吟,竟然这么的动听,我一边笑,一边流泪,一边疯狂的刺杀,直到她不再挣扎,不再动弹,倒在门口。 
  玻璃片从我手中滑落,叮的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怨毒,那么狂妄:“谁也不能夺走他,谁也不能……” 
                  
                  
  忽然,我的脸上一痛,是谁打我?我睁开了眼睛,美楠凶神恶煞的站在我面前,说:“你睡死了?叫你这么久都不醒来?” 
  我已经是全身冷汗,看着她令人厌恶的脸,我第一次觉得高兴,还好只是一个梦啊。 
  “起来起来,我要睡这里!”她果然这么说,“你去睡那个小房间。” 
  我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右边胳膊感觉怪怪的,我揉了揉,又酸又痛,怎么会这样? 
  “磨蹭什么啊?”美楠不满的推了我一下,“快点,没听到啊?” 
  这次我一点脾气也没有,默默的站了起来,穿好衣服,看着她。 
  她皱着眉头,说:“我妈妈走的时候你也不来送送,真是没礼貌,不过难怪,你爸妈死的早,没人教你啊。” 
  对她的冷嘲热讽已经习惯到麻木,我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走,刚要开门,门却开了,薛未白走了进来,他见我站在门口,诧异的问:“你干什么?” 
  “姐夫……”美楠蝴蝶一般飞了过来,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您看表姐多疼我,她一定要我住这里,我说不要,她还不高兴呢。” 
  我厌恶的抖抖肩膀,绕开薛未白,走到走廊上,却忽然想起,我跟本不知道要去哪个房间睡觉。 
  而薛未白已经被美楠拉走,连门都关上了,我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拎着箱子,多么象那个时候,我孤零零的站在民政局的长廊里,瑟瑟发抖,等着舅妈办理领养手续,没有眼泪,只有寒冷,彻骨的寒冷。 
  一转身,就看到川叔川婶贴着我的身体,鬼魂一样飘在哪里,我一阵心惊肉跳,倒退一步。 
  “跟我来。”川叔哑着嗓子说,走在前面。 
  他们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干脆连蜡烛都不点了,我跟着前面两团黑影,摸索着前进,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一串钥匙响,川叔说:“这是你的房间。” 
  门推开了,我看见窗外深蓝色的夜色,总算是透一口气。 
  门又关上了,川婶说:“错了,不是这间。” 
  她回过身,又打开了身后的房门,说:“进去吧。” 
  这间和那一间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窗帘拉上了,我走了进去,拉开了窗帘,打开窗户,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气息,清凉湿润,白色的窗帘都飘舞起来,眼前忽然白影一闪,不知道究竟是鬼影还是窗帘,冷风刮得我寒毛直立,赶紧关好窗户,四处看了看,并无异状,才放下心来。 
  飞快跳上床,缩进干爽柔软的被子,我把被子拉过头顶,身体蜷缩着,小心翼翼的呼吸,我总是感觉房里有另一双眼睛,看得我好不自在。 
  紧张了好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终于放松了,靠着松软的枕头,渐渐进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有个孩子的声音在小声的抱怨:“你压到我了……好痛啊……” 
  我条件反射的转了个身,不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的胳膊压到我的胸口了,麻烦抬一下。” 
  这次是个女人,一只冰冷的手将我的胳膊抬了起来,轻轻的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心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可是浑身无力,不能动弹,不一会儿,我又感觉到一双冰冷的小手,将我的腿抬了起来,慢慢移动,搁到了床下,我越来越害怕,积蓄了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一个女人的脸正对着我的脸,惨白惨白,近乎透明,满头黑发水草一般覆盖了整张床,她的喉咙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鲜血,她见我睁开了眼睛,对我一笑,说:“你醒来了?” 
  她正是那个穿紫色披肩的女鬼,我猛地后退,滚落在地上,全身疯狂的抽搐,一双小脚停在我的手边,我战战兢兢侧过脸一看,是那个小孩子,只是他的头,像是没有支撑,无力的垂在胸前,气球般随风缓缓摆动。 
  我的呼吸已经被恐惧抽空,身上一阵一阵的发冷,抖的更加厉害,小孩子蹲了下来,正对着我,双手把自己的头扶起来,对着我说:“姐姐,你的腿压得我好痛!” 
  我已经看到他的脸了,眼珠爆出眼眶,白多黑少,血红的舌头露在外面,一晃一晃…… 
  “啊……”我终于大叫出声,喉咙火烫,我连滚带爬的往门口跑过去,无法自控的发出尖叫和呻吟,已经接近疯狂的边缘。 
  就差一点距离,我就够到门把了,却摸到一把湿湿的头发,是那个女鬼的,她一抽,那把头发从我的手里溜走,留下粘粘的液体,那个小鬼一晃,又出现在我面前,他狠狠的说:“为什么不说对不起!妈妈说了,做错事情要道歉的!” 
  “是的,要道歉的。”那个女鬼幽幽一笑,俯下身体对我说,“快,道歉啊。” 
  “……对……”我费力的尝试着发音,却重重的咬住了舌头,对不起三个字迟迟无法说出,嘴里一阵腥味。 
  “妈妈……她不道歉,还说她做得对!”小鬼不高兴了,尖声哭叫起来。 
  女鬼一把抱住小鬼,细声安慰:“不哭,宝宝不哭啊……妈妈让她来道歉……” 
  她看过来的眼神狠毒起来,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站了起来,用力打开门,冲了出去,身后飘来的歌声死死的追着我:“我想念吾爱……我眼看着窗儿转白,只能够慢慢对窗哀……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我心痛难挨……” 
  黑暗中,我只想见到薛未白,躲进他的怀里,可是黑暗中我找不到方向,仿佛起了大雾,空气里弥漫着厚重的水蒸气,到处都是湿湿的。 
  我已经恐惧到了几点,剧烈的颤抖着,呼吸困难,我张大了嘴,拼命喊出了声:“薛……薛……”那歌声还在飘忽,黑暗中好像伸出无数的手,抚摸我裸露的皮肤,我的脸还有我的腿,我的声音失去了正常的语调,是无法控制的尖利,无法控制的歇斯底里,比鬼叫还要恐怖,我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哭喊。 
                  
                  
  “蓬!”的一声,有门开了,薛未白的声音焦急的响起:“谁?谁在那里?” 
  “薛……我……”我的眼泪流得更加汹涌,“我……薰……” 
  我的语言支离破碎,可是他听懂了,他的脚步更加近了:“是小薰么?是你在说话?……不要动,我来找你!” 
  这个长廊仿佛缩短了,不到一会儿,薛未白天神一样,穿过层层迷雾,停在了我的面前,一见到他镇定温和的脸,我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紧闭双眼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怎么也无法停止,只是不住的喊:“薛……薛……” 
  薛未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紧紧的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背脊,柔声说:“不哭……我在这里……一切都会好的……” 
  我睁开了眼睛,川叔川婶和美楠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川婶的灰白眼珠泛着光,她一定知道那间房子闹鬼,她是故意的,美楠一脸冷笑。我无力追究,我只是不停的发抖,抽噎,流眼泪,还有,死死的抱着薛未白。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只是开了闸一般倾泻,薛未白把我抱回了他的房间,放在他的大床上,用被子紧紧的裹住。 
  美楠也进来了,站在床边狠狠的看着我,薛未白理了理我的头发,对美楠说:“你看着她,我去倒一杯水。” 
  不要!我飞快的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望着他,现在只有他才可以给我安全感,这里那么黑,黑暗里躲着太多的鬼怪,我好怕。 
  他叹息一声,另一只手掌合了上来,将我的手包住,说:“不怕,小薰不怕,只是一小会儿,好不好?” 
  美楠上前一步,说:“表姐,我陪着你。” 
  不要!我还是不停的摇头。 
  “乖……听话。”薛未白说完就走开了。 
  美楠飞快的在我胳膊上一掐,低声说:“真不要脸,死骚狐狸!” 
  我痛得大喊一声:“薛……” 
  薛未白应了一声,说:“好了好了,我再拿毛巾过来。” 
  美楠缩回手,眼睛咕噜转着,见薛未白没有过来,举起手又要打我,我赶紧缩进被窝。 
  却听到她拍了一下巴掌,说:“姐夫,刚才好大一个蚊子。” 
  薛未白笑:“这么黑你都看到蚊子?难道这个蚊子是夜光的?真是傻丫头。” 
  美楠嘻嘻的笑。 
  “不早了,快回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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