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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锦瑟与红楼(转)
发信人: glxlxy(冰霜)
整理人: chocho.1(2003-06-02 21:08:40), 站内信件
    平生最喜爱的一首诗就是李商隐的《锦瑟》,平生最喜爱的一部 
小说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每次启卷,它们总会将我带入一个凄 
迷、美丽而又神秘的梦境。梦醒后总是无尽的落寞与虚无,但更多的 
凄迷、美丽和神秘却也由此而生。 
    《锦瑟》是千古以来最难解的诗,诸多诗评家对它议论纷纷,有 
悼亡说、感怀君王说等等。至于“锦瑟”到底指的是什么,至今也没 
有定案。《红楼梦》则是千古以来最难解的小说,关于它的著作早已 
经汗牛充栋,“红学”更成了汉学中的显学。诗已经倒背如流,小说 
也翻得有一个别字看着都不顺眼了,却从未发现这两桩公案之间有什 
么关联,只是隐隐地将它们都归入最爱的一类文学。直到有一天,读 
到宝玉说要死后化烟的那段文字时,雷鸣电闪一般,曹雪芹与李商隐 
在茫茫时空中心灵不经意的契合,在那一瞬间从一片幽晦中灿若晨星 
地升起。一切只是一瞬之间,但这一瞬间的美丽却是绕梁三日,令我 
回味无穷。 
    我这才发现,原来“锦瑟”与“红楼”是可以互解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诗名《锦瑟》,是属于 
锦瑟的回忆;书名《石头记》,是属于石头的回忆。二者看似不相关, 
但追忆似水流年、物是人非的凄婉氛围已在暗中融合。 
    再向下看,锦瑟的回忆中竟出现了可让石头为之痴狂的两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千年前的诗句岂不正是 
大观园群芳之冠宝钗与黛玉的谶语!“庄生晓梦迷蝴蝶”,宝钗扑蝶, 
是她少有的一刻真情流露。追逐翩翩的玉蝶于蜂腰桥上,真不知蝴蝶 
是我,还是我是蝴蝶?生命的愉悦、耀眼的繁华、爱情的希冀、飞腾 
的渴望,一切在宝钗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掩埋的青春在那一刻生机勃勃、 
呼之欲出。少女的绮梦已注入蝴蝶,随心所欲地飞舞在春光之中。宝 
钗其实是一个学识渊博、比黛玉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才女,但她的确心 
机太深也太爱自己了,为了保护自己,她不惜披上一层冷漠而世俗的 
外壳。带着这样的化装,她还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宝钗, 
蜂腰桥上的天真与放肆却变成了加倍的小心与焦虑,因为现在她所扑 
的那只蝴蝶是如此的宝贵、如此的聪明,一个不慎即会前功尽弃。那 
只蝴蝶就是贾府,只有通过它,宝钗的一切贤淑、才华、爱情和野心 
才有了着落,才有了意义。她爱贾府,爱它的繁华、它的高贵,还有 
它的宝玉。“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去扑住这只翩翩的蝴蝶, 
就扑住了一切。然而,蝴蝶只能在春天存在。贾府的破败使一切都归 
于毁灭。蝴蝶死了,宝钗的心也就死了。一切只是一场不留痕的迷梦。 
在梦里,蝴蝶曾经飞舞,宝钗曾经飞舞;而就在宝钗差一点扑到它的 
时候,它死了,梦也就此惊醒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不会是宝 
钗,她永远不会如此甘心情愿。因为她有过了梦,就有了回忆。美丽 
的回忆让人衰老,却更让人迷恋。一句凄楚而犹疑的释怀“庄生晓梦 
迷蝴蝶”,才是宝钗真正的宿命。 
    “望帝春心托杜鹃”,除了黛玉,没有人当得起这样的愁苦,更 
没有人当得起这样的美丽。“杜鹃啼血正黄昏”,黛玉是一个真正的 
诗人。徐志摩曾经写到,“有一种天教唱歌的痴鸟不到呕血不住口, 
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 
与伤痛的鲜明。”这痴鸟正是杜鹃,也正是黛玉这样的诗人,她的 
“痛苦与快乐是浑然的一片”。她的诗,句句“洒上空枝见血痕”, 
是精诚所至的灵动,是多情善感的风流,是唯美而又至美的虚无。黛 
玉更是一个真正的情人。宝钗对宝玉的感情只是“迷”而已,黛玉的 
感情却只有一个“托”字才担得起:以身相托,以心相托,以诗相托, 
以泪相托。黛玉是一个只为感情而生存的人。如果这份感情无可依托, 
如果此生的泪水无人收存,她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宝玉不愧为黛玉 
的知己,真正懂得了这份依托的分量,才终于说出了一句让黛玉为之 
死而无悔的“你放心”。放心,是黛玉一生所求,但她若能真的放心, 
就不是黛玉了。她可以放心宝玉,但她绝不能放心命运。末世情结永 
远萦绕着她敏感的心灵。无论怎样的繁华,在她的眼中,都是“风刀 
霜剑严相逼”;无论怎样的青春,在她的眼中都是“一朝漂泊难寻觅”。 
黛玉喜散不喜聚,或许是凭她在离恨天上的灵根宿慧,早就预见到了 
这一场“花落水流红”的千古悲剧。因而,眼前越是“烈火烹油,鲜 
花着锦”的荣华,她就越感到那离散的刻骨悲凉。“滴翠亭杨妃戏彩 
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宝钗还在追逐绮丽的梦想,黛玉却已在香 
冢里埋葬了此生的精魂。然而,这是一缕永不灭绝的香魂,它是芙蓉 
花,是杜鹃鸟。短暂的生命对它而言,只是追求永恒的一瞬;而那一 
永恒,就是“情”的永恒。因此,它的生命虽然注定在末世到来之前 
就要陨落,它的魂魄却将以一颗怜春恼春惜春啼春之心,永远地徜徉 
在末世之外,直到找到那座天尽头的香丘。那里,才是它真正的故乡。 
    接下来的两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正是我 
发现《锦瑟》与《红楼梦》之契合的起点。我感觉,它不仅与《红楼 
梦》天造地设,更是古往今来对宝玉与黛玉最动人的吟咏。“沧海月 
明珠有泪”,黛玉的前身是绛珠仙子,她之所以来到世间,是为了将 
一生一世的泪水换给那灌溉过她的神瑛侍者。“沧海月明”是一个至 
阴至柔的境界,就如同黛玉前世所居的西方灵河岸和今生所住的潇湘 
馆。前世的黛玉在沧海畔饮“灌愁海水”,今生的黛玉在冷月中埋葬 
花魂。由此千愁万恨,“绛珠”终成血泪。刘勰曾云:“病蚌成珠”。 
才情绝世而又“病如西子胜三分”的黛玉心中总萦绕着前生离恨天上 
那股缠绵不尽之意,才在今生对落花而垂泪,对东风而自嗟。她那一 
粒粒“彩线难收”的面上珍珠,正是在那永远无法倾诉的幽怨之中孕 
育而成的至美的文字。她的诗是泪,她的泪更是诗。一句“沧海月明 
珠有泪”是对黛玉的前世今生最淋漓尽致的感叹,而“蓝田日暖玉生 
烟”更使我感到了对宝玉最深刻的同情。他曾说要在自己化为飞烟之 
后,众女儿才能离他而去,谁知这竟应了千年前的箴言。“蓝田”自 
是贾府,所谓“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只怕所有的蓝田玉都不 
够这“钟鸣鼎食之家,书礼簪缨之族”挥霍。而贾府之富贵完全是靠 
皇恩浩荡支撑的。皇帝,是至高至阳的,唯有太阳才能比拟;只有他 
的恩宠才能使贾府“蓝田日暖”,维持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 
体面。而宝玉,却使我想起了《哈姆莱特》中的一句意带双关的台词:  
“I ’m too much i’the sun (son )。”  他是贾府的凤凰,骨 
子里却是贾府的叛逆。皇恩庇护使他成为空前绝后的“富贵闲人”, 
而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富贵闲人,他在这耀目的阳光之中 
感到烦闷、燥热、压抑。他是一个属于阴柔世界的人,只有在大观园 
的女儿世界中,他才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桃花源。然而,阳光越来越烈, 
终于将他的桃花源晒成一片焦土,众女儿应了“花落水流红”之谶语, 
死走离散,甚至在他眼中体现着人生最高价值的黛玉也最终弃他而去。 
如此,宝玉的心也终于化成一缕轻烟,归于那虚无缥缈之乡了。所谓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宝黛二人的命运悲剧竟在千 
年前的诗句中说尽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锦瑟》中的名句,也 
是其结句。当年的公子佳人早已灰飞烟灭,但那份沧桑有数、风月无 
情的感慨却是千年难变的。红楼一梦,浩浩茫茫,本也是为了“怀金 
悼玉”,追念那“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石头初坠尘网之时, 
还是懵懂少年,虽有灵根宿慧,却也不能全解那“幽微灵秀地,无可 
奈何天”中的女儿情愫。直到“花落水流红”,“千红一哭,万艳同 
悲”之刻,  才大彻大悟。所谓“由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 
自色悟空”,女儿身上承担的是石头对生命的全部深情,而她们的幻 
灭也使石头再也无法逃避生命最深处的虚无。这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轻使石头最终回归了那无始无终,无声无色的大荒山下。但是,它再 
也不能无欲无求。正如它所居的“青梗峰”(谐情根)之名中暗示的, 
虽然世界的本源,如“大荒山”之名所示,本是一片混沌,一片虚无, 
石头本身却早已情根深种。经历一场梦幻之后,虽言“由色见空”, 
但石头却永远不会达到如黛玉戏言的“无立足境,方是干净”的境界, 
否则就不会再有《红楼》这一场大梦了。 
    《锦瑟》一诗,红楼一梦,本都是伤逝感怀之作,因而它们在意 
境乃至文字上的契合也并非纯属偶然。要言明的是,本文只是望文生 
义,一时手痒之作,绝无学术考证方面的意图。李商隐既无未卜先知 
之能,曹雪芹更无对号入座之俗,有的只是一个牵强附会的现代人在 
时空的隧道里让两位相隔千年的文人擦出一道火花,并且乐在其中。 
我不知这可不可算作一种阅读方式,但至少我感觉从中得到了许多乐 
趣,还有更多的感慨。这篇短文也权当“满纸荒唐言”,供诸君一哂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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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生于深山丛薄之中,不为无人而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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