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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子贡出马五(转自新浪)
发信人: syberrat(穿越时空的老鼠)
整理人: fslts2(2003-11-09 14:34:21), 站内信件
另类长篇历史小说:子贡出马
  新浪网友:须弥山主人

  13

  昨儿晚上没睡好,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时头有些昏沉沉的。刚洗好脸,就听见门外有马车车轮碾在石板上的声音。我的动作还是比较快的,从整好衣服到钻进马车不过一刻钟时间。不过我的帽子是到了马车里才戴好的,如果让先生知道了,恐怕要被气个半死。

  在王宫门口,我又看见了计倪,他比昨晚黑暗中看到的更年轻,似乎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计倪似笑非笑地看看我,又转头去看别的地方,没有和我打招呼。我尴尬地朝他笑笑,就进门了。

  勾践看见我进来,带着二十来个文武大臣,快步走下台阶来迎接我。他总是礼数周到,从不疏忽。像我从鲁国这样的礼仪之邦出来的人自然知道,越是礼数周到,就越是心有所求。即使像我们师兄弟,对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总是礼数周到,目的是想让人称赞我们儒家弟子的温文尔雅。从这一点来说,维护礼仪之邦的声誉是十分吃力的。

  “今天我们要好好聊聊。”勾践说着把我让到座位上,那是一张四方的竹席。他自己在我对面的席子上坐下。那些大臣在他身旁隔着五六步站着,虽然也有竹席,但没有坐。

  我想起计倪,这个狡猾的家伙在这种场合,不但没有座位,连站位也没有。我想问问哪个是范蠡哪个是文种,但想了一想,没有开口。

  再绕弯子也没什么意思,计倪昨夜对我说的那些话,估计至少是勾践点头过的。所以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大王,我这次南下的目的你也知道,就是想让吴国出兵打败入侵鲁国的齐国军队,这样就可以保全鲁国了。现在夫差已经答应了,愿意帮鲁国伐齐,但他害怕越国趁他远征时,在背后捅他一刀,所以希望越国派精锐部队跟他一起北伐,实际上是想让越国的兵力淘空,让他放也。我想如果大王能送给他许多财宝,派出一支军队,让他心里高兴;再委屈大王写一封低声下气的信去,使他骄傲自大。这样,齐国就一定会北伐了。”

  勾践笑笑,说:“是啊,这样鲁国的危险就可以解除了。”

  我接着说:“吴国如果吃了败仗,这可是大王的福气啊,到时候你就可以反手一掌打过去,打得他七荤八素;万一吴国打了胜仗,夫差一定不肯就这样空着手回来,一定还想乘胜进攻晋国,称霸天下……”

  我朝门外看看,但没有看到计倪,心里略安了些,但只好补充一下,“当然他也可能顺便打鲁国,那么鲁国还是在危险之中。到时候鲁国也可以牵制吴国……”

  勾践满脸堆笑,说:“鲁国本来是不怕齐国的,只不过是不想打仗而已,因为这会扰乱老百姓的生活。吴国比齐国又强不到哪儿去,所以鲁国也不会怕吴国,我想牵制一下当然是没问题的。”

  我知道我那句牵制一下说得实在不高明,勾践是绝不会相信鲁国敢出兵攻吴的。他这样说,听上去是给鲁国,当然也是给我一个面子,但我本来说亏心,这话听在耳朵里,十分不是味道,在这方面,鲁国是不能提了,所以只好说:“不管怎样,我先去晋国,请晋国以逸待劳,一起进攻吴国军队,对晋国来说,这可是捡到现成的便宜啊。这样,吴国再强也没本事支持下去,实力必定大大削弱:精兵猛将与齐国作战时已经打得精疲力竭,战车之类的重型武器也在与晋国作战时消耗掉。”

  我想起先生叫我们要诚实不要骗人,可我这话一说,在吴国时不就欺骗了夫差,给他上一个恶当吗?不过现在既然要做爱国主义者,也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救鲁国的大事不影响,小节上都可以从权,因此我高高兴兴地总结说:“这样,也就是吴国的死期到了,大王只要发兵一支,直取吴国,断掉吴军归路,灭掉个把吴国那就小菜一碟了。”

  勾践又开始演戏,深深鞠了一个躬,说:“端木先生,当年吴王夫差带着兵马来进攻我们越国,打败了我们的军队,屠杀我们的老百姓,扫平我们的宗庙,整个国家被他搞得只剩下几根荆棘,百姓只好逃到海里,给鱼鳖虾蟹当饲料!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我想,越国这些年确实日子难过。这样的惨事,可别发生在鲁国啊,不知道陈成恒这个时候在干什么,是不是还有耐心?不过管仲真是伟大,他设立了军妓,军营里可以寻欢作乐,可能陈成恒和他的将士的耐心会增加十倍。

  勾践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在小桌子上重重拍了一掌,把桌子拍得趴在地下散了架。我不由得身子后仰,嘣的一下子摔倒在地。他发怒的样子真像个晴天霹雳,要不是我胆子大,只怕早就逃到外面去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放出电光,嚯嚯作响,厉声说:“我对夫差这小子的仇恨,深于骨髓!彻夜转辗翻侧,只想报这奇耻大辱!”

  我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他还是仰着头,瞪着屋梁,脸上肌肉抽搐得像有两三只老鼠在跳舞。我心里想,勾践这个人,连发怒也像是演戏。再看那些大臣,一个个捂着嘴在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这种戏,在臣子面前也演过多次了。几个侍卫抢过来,迅速换了一张小桌子,把碎片收拾干净。

  他缓了缓劲,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年来,我在外面说,我对夫差这小子,像儿子服侍老子,弟弟敬重哥哥,孝顺得像灰孙子似的,其实我心里对他的祖宗十八代,每天要诅咒三百遍。”

  我这时也不得不演戏,装出一种低沉的声音说:“这完全可以理解,这完全可以理解,换了我,换了任何人,都会这样。”

  勾践说:“端木先生,今天你说的话,我当然不会怀疑。要知道这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眼睛不看美女,耳朵不听音乐,这样的日子已过了三年了啊。”他似乎想起昨晚给我看的绿豆糕和被褥,停顿一下,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继续说:“嘴唇也焦了,喉咙也干了,力气也出尽了,性生活也没过上一次,连梦也不敢做一个!上与大臣们同心同德,下与老百姓同甘共苦,一心只想着报仇雪恨。”

  我忽然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转头四面看看,却发现是那些大臣用袖子遮着脸在哭。我心里不禁起疑,他这么几句话,就把人都说得这样伤心?勾践的深厚功力我是见识过的,看来他确实已经修炼到相信自己的谎话这一至高无上的境界,难得的是,连他的大臣也修炼到相信他的谎话的程度,这简直是奇迹啊。光凭这一点,勾践也足以傲视当世了。

  我由衷佩服,真心实意地说:“大王,你看你有那么好的臣子,还怕什么事不能成功呢?你的个人魅力,那是没说的了。”

  勾践说:“我是想带兵到中原,在天下人面前,与夫差这小子痛痛快快地打一场,让吴越士兵,前仆后继,奋不顾身,直打得天昏地暗,四野哀鸿,百姓身体都成焦炭,肝脑全部涂地,这是我最大的愿望!可惜这件事现在实在办不到。想想我们越国今天的实力,还不能在吴国这太岁头上动土,如果想与别的国家结成联盟,人家也不会因为我们这个弱国反而去得罪吴国,所以我们一定要有理智,决不能感情用事。如果有那么一个国家,那么一个人,能挺身而出,为我报仇,我愿意给他当臣子,当奴才,扫地擦桌,养牛放马,什么都肯干。唉,当年被夫差那小子欺侮得可真狠啊,整个儿成了个奴隶,这件事,被我家乡的父老也嗤笑不尽了。”

  我听他又开始忆苦思甜,怕他抒情到一定程度又会拍桌打凳,吓得人心惊肉跳,就忙插嘴说:“吴王这个人,做事也太绝了!”

  勾践看看我,微微一笑,挥了一下手,又坐了下来,说:“现在不同了,端木先生这一来,是让死灰复燃,白骨长肉,使我们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有机会重新兴旺起来,让死人活过来,真是祖宗保佑啊。”

  我说:“夫差这个人,很有野心,好大喜功,但他就是不知趋利避害。”勾践突然站了起来,打横踏出一步,我以为他又要拍桌子,正在担心,没想到他对我深深一鞠躬,说:“全靠端木先生了!”

  我说:“我为你观察过吴国的人,夫差呢是个聪明人,但毛病是刚愎自用,手下人只好顺从他,不能反对他,还喜欢打仗,打得士兵都怕了,就盼着退伍。他身边有个叫白喜的大臣,官居太宰,这个人说他聪明是极聪明的,但说他笨,确实是个笨蛋,对下面十分强横,对上面又怯懦无比;很会说话,什么事总能说得头头是道,但都用在为个人谋利益上了,非常贪心,每天早上爬起来数钱,晚上睡觉前再数一遍;为人又阴险又虚伪。夫差犯了错误,他只会替夫差说好话,文过饰非。他就凭着拍马屁的功夫获得夫差的信任;他对过去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但不能预测形势,缺乏判断能力,经常犯教条主义错误。这可是个祸国殃民的人啊。”

  勾践笑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好了。白喜那边我早就摆平了,现在又已准备了一千镒金,会另外派人去疏通。他在夫差那里说得上话,这几年与我们关系还不错,关键时刻会帮我们说话的。”

  我说:“还有个伍子胥,这个人大王肯定熟悉。他名声很好,军事才能也是数一数二的,一心想着打越国,但现在好像有些失势,就要防止他翻身。”

  勾践说:“自古一物降一物,一个伍子胥,就有一个白喜,对他吗,我是不愁的。”

  他说着做了个手势,几个侍卫就捧着几个托盘过来,送到我面前,我看见其中是一把剑,别的大概是金。勾践说:“这些小意思,你先拿着。现在我们越国还穷,以后富起来了,不会忘记你的,哈哈哈。”

  我心想,这不也是一物降一物的计策吗,他是不是把我也当作白喜了呢?忙站起来,说:“这个我是不敢收的。我这次来,目的是为了救鲁国,我做的一切,都是对鲁国有好处的,所以我们是互不相欠。”

  勾践说:“我们都是爱国主义者,又都受到外国的侵犯,所以能结成朋友,小小一点礼物,不过是给你路上花销的,不要嫌少就好了。”

  我想我这次出来,本来以为越国最穷,招待也最差,想不到最后还是越国最客气,但我也不好意思就这样收下了,再说如果要我挑的话,还是喜欢勾践卧室里的被褥,因为质地太好了,在别的地方很难买到。所以我说:“正因为是朋友,就不必这样费心了。我如果拿了你的东西,脸往哪儿搁?”

  勾践又挥了一下手,对侍卫说:“好吧,等会儿和那两匹马一起送到端木先生的旅馆去。这样推来推去,样子也不好看啊。”

  侍卫退下后,他又说:“我有一柄祖传的宝剑,名叫步光,准备送给夫差去。你知道宝剑为什么有两个刃吗?因为一剑砍出去时,另一个刃是朝着自己的。这柄宝剑送给夫差,就是要他挥剑砍别人时,先砍掉自己的脑袋。哈哈哈。”


  14

  时间很紧迫,所以我不敢多留,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了。再说我心里记挂着西施,虽然这次回到吴国也未必能见到,但毕竟离她近些。

  勾践派了一辆马车来送我,计倪倒也尽到了礼数,得到勾践的允许,也坐在我的旁边,一直送我到钱塘江边。勾践送给我的两匹马拴在马车上,跟在后面。一路上他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哼着歌。我想到那天他说我们先生最适合做治丧委员会主任的话,心里还在记恨,所以也不搭理他。

  可气的是,他哼歌哼得高高兴兴,我却百无聊赖。只好回想在越国的所见所闻。我本来不喜欢这样回忆,因为我对写游记不感兴趣,可是自从我在吴国见到西施后,就时刻留意越国还有没有别的美女。但越国走在外面的女人,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黑黑的涂上了一层煤似的,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新的美容法,但我看到这样,就没兴趣看她们究竟长得怎样了。

  乘着计倪哼歌告一个段落,我问:“计先生,西施可以说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虽在吴国,却是越国人,可是我到了越国,没看到过一个美女,这是为什么?难道美都集中到西施身上去了?”

  计倪斜着眼看了我一会儿,说:“想不到你对美女也有兴趣,可是你们有的时候看上去像是禁欲主义者。”

  我说:“看来计先生误会了。有一次我们先生发脾气说:‘你没这帮臭小子,我怎么没有看见一个好德的,都是色鬼。记住了,要像好色那样去好德!’他为什么发脾气?因为我们师兄弟好色的太多,好德的太少。他这样发脾气,也不能证明他自己是禁欲主义,他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的么可想而知,他是我的先生,我不好明说。”

  计倪嘿嘿笑着说:“既然这样,我跟你明说了罢。越国的女孩,皮肤雪白,一个个长得很漂亮。可是自从西施和郑旦被嫁到吴国去后,大家都往丑里打扮,因为吴国这地方,她们不稀罕去,总有一天吴越两国会打起来,那时她们可能都被当作间谍。即使熬到打完仗那一天,如果吴国胜了,她们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吴国败了,她们就成了越奸,只怕连家里人都要受牵连。所以即使想嫁到国外去,也要去别的国家。”

  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越国的姑娘可也都很有远见。不过这次我怎么没有看到范蠡和文种呢?听说他们两个也是了不起的英雄,究竟长得怎么样?”

  计倪说:“范蠡英武果决、气宇轩昂,文种风流雅致、文质彬彬,他们都是智谋深沉的人。不过他们有自己的事情,总不成来了个子贡先生,让越国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不干,来聆听你的教诲吧?”

  我红了红脸,说:“你们大王也太客气了,送我那么多东西。不过宝剑我自己就有的,我们北方别的都好,就是冬天冷些,可惜宝剑不能当木柴生炉子。”我这句话昨天勾践送我礼物时就想说了,可是没这个胆量。我的意思是说,我其实想要的是勾践卧室里的那些被子,质地实在太好了,鲁国最好的丝织品是鲁缟,可是鲁缟以薄出名,冬夜盖在身上没什么效果。我在勾践面前不说,还有一个原因是公然索贿这种事,我是不做的,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最多也不过在背后发发牢骚。

  说话间已到了江边,计倪说:“我就不送你过江了。你到了吴国,夫差知道越国会照他说的办,派出精锐部队跟随吴兵北伐,他也就放心了是不是?”

  我说:“是啊,那样鲁国就有救了。”

  计倪说:“那么你对夫差还有没有用呢?”

  我不禁哑然失笑,说:“对夫差?我任务完成了,难道他还要给我一个官当吗?”

  计倪说:“不会吧,我估计不会。”

  我说:“那你问个什么劲?”

  计倪斜着眼看看我说:“你死到临头了,还很开心?”

  他斜着眼看,我脊背上就起鸡皮疙瘩,强笑着说:“我怎么会死到临头?我在南方无怨无仇,谁会杀我?”

  计倪说:“可能夫差很大度的,他会让你赶紧回去告诉齐国,说吴国要打过来了,你们快快准备啊。”

  我说:“他们早就有准备了。啊呀,不对,夫差还以为齐国军队一心想打鲁国呢。”

  计倪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那倒不会,他的探子说不定早就到了那边,知道齐国还没有动手,他也会想,这个陈成恒为什么不和鲁国比武啊?别是子贡先生让他等着我吧?怪不得子贡那么热心,跑来跑去到处拉人打仗,好像拉选票似的。我想,如果是我,没那么大度,一定让你在我面前上吊,免得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传到北边去。当然,如果你不肯上吊,就只好将你一刀杀了,反正鲁国不见得会那么讲义气,不顾引火烧身派兵来为你报仇。也许我估计错误,说不定你在鲁国的地位太重要了,鲁国一定会来报仇,不过我也有点晚了,也许说不定夫差最怕的是鲁国,不敢拿你怎么样呢!”

  我听得额头上早就冷汗涔涔,知道他说得不错,也不敢计较他的讽刺打击,忙一把挽住他的手说:“计先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可不想让夫差给杀了啊。”

  计倪可不着急,慢悠悠地说:“夫差这次北伐,是不是很想打赢呢?”

  我说:“当然想赢了,不想赢难道他想找死啊?”

  计倪说:“是赢得越快越好呢还是与齐国干耗着,拖得时间长一些好?”

  我说:“计先生,你别跟我开玩笑了,给我想个办法吧。他当然想速战速决啊。”

  计倪说:“如果夫差要我们大王一起北伐,你有办法阻止吗?”

  我说:“他会让你们大王一起……他不会那么过份吧?”

  计倪说:“我只是依常理推测,现在我还不知道。但据我估计,夫差既然要我们出兵,我们大王总得表示一下,以示诚意。”

  我说:“可是现在……让我想办法……这个我没想过……我想……哦,我想……我可能……我有办法的,真的有办法。”

  计倪说:“有把握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有把握。”这话一定要说得斩钉截铁,但我确实想出了办法。

  他嘿嘿笑笑,居然不问我什么办法,说:“那好,我告诉你,既然夫差想速战速决,如果鲁国出兵助他一臂之力,那又怎样?”

  我吃了一惊,我千方百计挑起吴国与齐国的战争,还想挑起吴国与晋国的战争,最后挑起越国与吴国的战争,目的只是为了让鲁国避免战争,可是现在,鲁国虽然可以度过难关,却还是不得不卷入这场战争吗?这恐怕要被先生批评的,先生不批评,同学们也会大肆攻击我,以便让我的排名一路下跌。先生说过,只要别让齐国打进鲁国,别的事我可以看着办,但鲁国打齐国……这可能与先生的愿望不符合吧?再说关键时刻,先生学说中的仁,也是有限度的,分国别的,当对所有人的大仁和对鲁国的小仁发生矛盾时,当然先要为鲁国着想,再为天下人着想。可是这话怎么能对计倪说?当然他心里是明白的,但这样也不能由我说出口啊。

  计倪见我回答不出,又嘿嘿笑了两声,说:“蠢材蠢材,你还不明白?又不是真的让鲁国出兵,这不过是个金蝉脱壳之计,跟夫差说是去鲁国,让鲁国与吴国联系夹击齐军,到时候仗一打起来,夫差还能腾出手来抓你吗?”

  我恍然大悟,只不过让我撒个谎啊,这只是小菜一碟。但我总得挽回点面子,就说:“我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我们先生说过,做人一定要诚实,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怎么能欺骗夫差呢?”

  计倪说:“好吧,你们先生说过,最要紧的是诚实,其次是性命,概括起来说,就是生命诚可贵,诚实价更高,如果为诚实丢了性命,这笔生意还是赚了。商人毕竟是商人,打起算盘来的笃响,谁也算不过你。”

  我想他的目的其实很清楚,不过是要我想个办法,别让他的大王勾践也跟着夫差去北方打仗,但说来说去,弄到最后还是我得感激他,真是岂有此理,没办法,只好说:“多谢计先生的计策。”

  计倪不放心,又叮嘱说:“要乘他没来得及想杀你的时候就提出来,时机一定要看准,否则只有后悔的份了。”看来他倒真的为我好。

  乘上“须虑”,渡过钱塘江,太阳已经很高了。幸亏勾践送了我两匹上好的马,一路走得挺快。我没有用鞭子狠狠抽打,因为这两匹马是我自己的了,所以虽然心里有些急,也不舍得打。不像陈成恒给我的马,很可能最后要还给他。


  15

  第二次到吴国,我的心情大不一样。倒不是因为我的任务差不多完成了,而是因为看着这些兴高采烈的吴国人,就像看着一群死人一样,心里不免幸灾乐祸,他们高兴不了多久了,可是他们还是茫然无知地高兴着,这真让我有一种隐秘的痛快。在我与越国达成的共识中,吴国是一个彻底的牺牲者。这与我刚刚出发做说客时的打算大不相同,当时我的计划是让陈成恒做牺牲者,但现在陈成恒只能排名为第二个牺牲者了。

  这次见到夫差,是在他给西施建造的馆娃宫里。早上,逢同来旅馆请我去馆娃宫见夫差时,我不由得一阵激动,头晕了一下,心也怦的重重一跳,差点儿跳出胸腔。因为那里的女主人是西施啊。来了远道而来的客人,她总得出面招待吧?虽然我不能痴心妄想去占她的便宜,但再看一眼也是好的。

  逢同说:“你见到大王时,他一定很疲劳,所以你要先与他慢慢聊天,等他说话有些利落了,伸过三个懒腰,再谈正事。”

  我听了这句话,心里一阵难受,好像被蝎子螫了一下。

  果然,夫差的神色十分疲惫,坐下去就像扔下一块大石头似的,震得我脚跟发麻。我心里暗暗咒骂:“这小子,又放肆了。哼哼,你也没几天好活了!”

  不过我记得逢同的话,现在不是和他谈正事的时候,所以就跟他东拉西扯。我说:“大王,我来吴国之前,从来没想到这里那么繁荣,比起晋、齐、鲁、楚这些国家的都城都要繁华。大王真是治国有方啊。”

  夫差呵呵笑着说:“是吗?子贡先生到过的地方可真不少啊,见多识广,眼光高明。”

  我说:“大王过奖了,见多识广是谈不上的。我也是没有办法,为生活所迫,只好到处做生意,赚点儿辛苦钱。前两年跟着我们先生周游列国,又走了不少地方,吃了很多苦,真是一言难尽。”

  正说着,忽然听见玉器撞击的叮玲声。我心头一震,如闻仙乐:西施出来了!是西施啊!我屏住呼吸,脸涨得通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活像一个春心方动的初恋小伙子。可是我见到西施的机会太难得了,不能失去机会,所以下了决心,艰难地抬头。不过,真使我失望万分,出来的并不是西施,而是两个宫女,虽然都长得很清秀,与西施却不能比。她们袅袅娜娜地端了一些水果出来,分别放在我和夫差面前的小桌子上。

  夫差伸了个懒腰,拿起一个橘子,宫女马上接过来,给他剥了皮。他边吃边说:“你们先生为什么不到吴国来?我可以给他一个官做做。”

  我说:“那就太感谢了。你会给他做什么官呢?”

  夫差说:“是这样的,我听说你们先生对许多事情都有研究,不过最有研究的恐怕是礼,这是从老子那儿学习去的,应该是正宗嫡传。听说老子出关后,有很多人赶到鲁国向你们先生问礼,他算是现在对这门学问研究最深的人了。”

  我说:“是啊,这些学问,我们先生是很重视的。”

  夫差笑了笑,说:“据说他不但知道周朝的礼仪,连夏朝、殷朝的礼仪也都知道,这样的人才可十分难道啊。”他说着又伸个懒腰,说:“如果他肯来,我让他管理我吴国的宗庙,一定能管得井井有条。”

  我苦笑着说:“这当然好,不过我们先生对政治也很感兴趣,他早些年在鲁国,从中都宰做到司寇,把鲁国治理得路不拾遗,这方面他也可以说是一个圣手,像老子说的那样,治大国像烧鱼汤。我对我们先生,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夫差说:“经世治国,他可能有一套,不过他有个毛病,就是太迂,不合时宜,如果他真的有治国的手段,鲁国那三大家族,也不会那么横行无忌了,他的改革方案,也不会那么快就玩完了。当时你们先生好像没有解决好这个问题啊。”

  怎么南方人对我们先生的评价都差不多呢?计倪也这样说,不合时宜啦,做治丧委员会主任啦,管理宗庙啦,真是狗眼看人低。不过有一点计倪算得可能不错,说吴国打败齐国后,就会吞掉鲁国。听夫差说的话,他对鲁国的历史和政局都很了解,不知道鲁国有没有吴国的间谍。

  我本来想对他说,因为鲁国没有把先生用到底,如果像大王那么英明,能放心任用我们先生,那么三年之后必有成效――怎么我拍马的功夫也长进了,而吹牛的口气也跟先生一模一样了呢――不过这句话不能真的说出来,因为言外之意是说鲁国没有明君,万一传回去,我的日子就难过了,恐怕得作好掉脑袋的准备。所以我紧急刹车,只是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夫差看我一副哑口无言的模样,终于伸出了第三个懒腰。我急忙言归正传,说:“大王,这次我去越国,见到勾践,传达了你的意思,话还没说完,就把勾践吓得屁滚尿流。你没看见他那副熊样……真是让人难忘……呵呵……”

  夫差冷冷地说:“他的熊样,我可见得多了。”

  他一句话就把我咽住了。想想也是,勾践当年入吴,在夫差面前表现的那副熊样,肯定比我能形容的更熊,而勾践之所以显出熊样来,不是因为夫差吗?我却在夫差面前为编造出见到勾践的熊样而兴高采烈,洋洋得意,这也太让人哭笑不得了。不过勾践在这件事上显然不够丈夫气,取剑在手,引颈一快,是何等壮烈,可他不愿壮烈,愿意窝囊。但这也是勾践的杀性所在,一个人能够窝囊,有时不但是难以学到的,而且他的内心是狰狞可怕的。

  我点点头说:“是啊,他这副模样,实在是因为大王威猛无敌,把他吓破了胆。他对我说:‘我这辈子可真是不幸啊,我从小没有父亲的教导,处理国家大事不够圆熟,再加上年轻气盛,自不量力,轻率地和吴国开战,结果呢吃了个大败仗,我自己也承受了莫大的耻辱,把祖宗的脸都丢光了!’”

  夫差说:“他的失败在于他用人不当,那个将军石买既不能知己,又不能知人,还专门喜欢揍部下,以为揍着揍着军纪就会揍好,这种人根本不足以独当一面。如果没有这个因素,我想报我爸爸的仇,只怕也不容易。”我点点头说:“是啊,越国当时挺强大的,大王可真不容易。勾践还对我说:‘后来从吴国抱头鼠窜地逃了出来,躲在会稽山上,披头散发,守着东海,只看见鱼鳖成群,哪里还像个人的样子?活脱脱成了个鬼啊,幸亏大王宽宏大量,允许我回来给祖宗扫墓、做羹饭。大王的恩典,我死也不会忘记的,怎么会对大王有异心呢?’”

  这段话我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前面大都是勾践的话,后面稍稍作了修改。我不知道夫差对勾践说话的口气究竟有多熟悉,但知道夫差精明过人,所以用不敢胡编乱造,只在关键之处动一下,别的大部分地方引用原话,免得被他听出破绽来。至于先生教我要诚实,那是万万行不通的,可能反而会断送了鲁国。

  夫差说:“他这句话倒是真的,他怎么可能忘记我呢?哈哈哈,他朝思暮想盼着报仇雪恨,早就已经想疯了,对我当然没有异心,只有报仇一种想法。”

  我不好接口,只能说下去:“我看他怕得要命,恐怕过几天他要派使者来呢。”

  这句话说完,意味着我在吴国的活动可以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情要看越国使者的了。不过虽然在馆娃宫,女主人西施却一直没有露面,使我大失所望,眼泪都快涌上来了。我甚至觉得,只要再让我看看西施,吴国就是不出兵救鲁国,那也没有什么关系。

  夫差慢慢站起来,作出送客的样子,说:“晚上听说白喜准备宴请你,希望你给他一个面子。”

  我道了谢又道了别,请他留步,自己慢慢往外走。走到宫门口,再也忍不住眼泪。逢同在门外等我,看见我这样,吃了一惊,忙问大王对我说什么了。我说:“我与大王谈得很好,很投机。唉,今天风可真大,沙子都吹到我的眼睛里了。”

  逢同望了望风和日丽的天色,满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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