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mohnes(b)
整理人: sisi8597(2004-04-14 07:41:4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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琮岳顺着我惊慌的眼神亦朝后方望去,手中紧了一紧,抓得我的肩膀有点疼痛,显然诧异的程度并不在我之下。但他比我镇定些,从容地问那人道:「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邢沅翚仍是一脸木然,仿佛我俩并不存在似地,却又定定地瞧着我跟琮岳,这种冷漠的打量应没什么交谈的意愿。我想后退,眨了眨眼反复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是我太过疲累。
琮岳给了我个「别动」的手势,再度试探性地问道:「请问你有什么事?」忽然之间我感觉脚下被绑了块石头般,寸步也移动不得地沉重。我们三人僵持了许久,始终无法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缄默,刑沅翚的神情中带着凄凉、憔悴、悲苦……虽然他紧闭的双唇间,透露着一股难以亲近的倔傲。
或许便是这种压迫感使然,一方面又没什么气力去思索,我用手按着胸腹间蹲了下来。琮岳忙扶住我,心知我身子撑不太住,便道:「别管了,俊丞,我们回去罢,你需要休息。」硬拖着我急急地离开现场,来到楼梯边。
我挣开他的搀扶,径自拼了一口气冲下楼梯,这次我头也不回地奔去,此刻就连琮岳的好意我也不愿去管。我在心底暗自喊了不下数十遍:「琮岳,对不起!」他本欲再拦阻,双脚却未向前跨出,终究无奈地转身走开。我瞥见他似乎又回到刑沅翚那儿,也或者是往诗桦病房的方向去了吧?
走出了医院,我环望着烈日炙烤下的马路,有几分失重似地茫然。蒸融的暑气逐渐冲淡了在病房中冷清、郁卒地不适,这两天已经停课,该是用功念书的时刻了,我不知为何命运却得捉弄,看见街上背着书包、穿著制服的学生们来往,方觉书本、课业等一切皆如此地陌生、遥远。
原来明天便是晓妍的丧礼了!经由琮岳适才的提醒,陡然有个念头在我脑中油然而生:我希望能够再见一次她的容颜,那张在我记忆中永远姣美、熟悉的容颜,即使一切仅成凄凉的回忆……
找到昨晚停在急诊室门外附近的机车,我从口袋中摸出钥匙,牵了车、加了油门便直驶往左营,约莫半小时后,我始抵达晓妍家的楼下。
「这样不速之客地造访好吗?」我忐忑不安地按了电铃,依旧是谭伯母应的门,我遂坦白地告知了来历。
谭伯母请我进了屋内,客厅中皆已挂满白布,柜子上摆了张晓妍的遗照,大概是明天将要摆上灵堂的,笑得甜甜地、穿著粉红色的衣裳。相片中的她若有所思,灵秀的眼眸宛若水珠般会转动,我不禁看得痴了,她活像是在我面前再生了呢!(当然,这只是个妄想罢了)
不待我开口询问,伯母已引我走进了晓妍的房间,淡然地道:「明天早上便要盖棺火化了,烧掉也好,唉!」语中带着强自抑制的哀伤,以及千万地不舍,想是不忍卒睹她死去的模样──不知她在九泉之下,究竟体会到了我多少的感情呢?或者祇是个零?
伯母悄悄掩上房门,留下我独自凝视着盖着被单的晓妍。那被单的白,直比医院中的森冷还来得令人畏惧,像是种诅咒,像面狰狞的旗帜在飘风中摇晃……我轻拉着被单一角的手不住颤抖,迟迟未敢掀开,惟恐这一个多星期以来,她的纯洁无瑕竟化作雕零腐尸,在偌大钢琴的阴影下摧败……
我怕看到她的面容,因为我犹记得那个漆黑琴房中的夜晚、那个悲痛恍惚的午后,她的死是那样地凄惨可怖……也许是我太自私,我所企盼能保有的,是最初的美好的她,自始至终我都不愿破坏这个完姝的形象……
于是我将手伸进被单,抚着她柔顺的发丝,那股洗发精的清香已稍微褪减,发际的触感也粗糙了些,而脸庞与身躯呢?我没有勇气再摸下去,这便是一具死尸的触感,除了僵硬、冷血、无情,还有什么?
猛然发现她的颊畔有几许湿润,也不知是否错觉遣然,一阵冲动迫使我迅速拉开了被单,她张滞着双眼、薄唇欲言的死相顿时呈现在眼廉。她比先前我来时显得更没有血色了,脸颊苍白得有点发青,隐约布着几道新暵的泪痕。
「她哭过了吗?」我爱怜地用手指拭去那痕浅浅的反光,惊觉她的冰寒,我甫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那搞不好是尸水?)但我宁愿相信这不理智,而不去承认事实。我深沉地对她说道:「晓妍,明天起我们就必须分隔两个世界,往后的日子里你要保重,我很遗憾没能陪你走过最长的路,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和痛苦,你在那里,一定很怨恨我,是么?」
晓妍动也未动地躺着,有如在无言地反抗,我忆起了太平间里那场梦境,与先前偶然遇见的刑沅翚联想在一起……我实在很难不介意,却又说不出口,便恨恨地自语着:「是不是,他能给你更好的呢?他使你快乐抑是悲伤?」话虽小声,此言一出我仍感到万分地羞惭:我在妒嫉什么?追究什么?
我急忙打住任何存疑于她的念头,谨慎地盖回了被单,在房内来回走动。这才第一次注意到了房间内的摆设:木质的书桌及地板,墙上挂了几幅画,还有一架黑亮亮的平台式钢琴。书桌上置了个小巧精美的原木镂贝相框,几本参考书与有着工整字迹的笔记,床头则有座迷你郁金香台灯跟一个金色双耳小闹钟,所有的乐谱书籍罗列在镂空雕花的檀木书橱中。
较为吸引我注意的是那只相框,晓妍曾向我提起过,她将国中毕业发表会时的照片放在桌前,希望随时提醒自己别忘记那次的演奏经验,一定要用功练好琴才不辜负老师的认真指导。据她所述,当时她紧张得上台时忘了谱,才后悔平时没勤劳练习,还把老师气哭了。
我从没想象过国中时短头发的她会是什么模样,更不了解她的成长背景,只能约略地判断谭伯父与伯母必定很疼爱她,她的家境很好。以前刚考进高中时便听说她们是有名的贵族班,而今我果真亲眼见识到了。
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晓妍并不傲,陪她走了一年多的心路历程,她有她学习上的瓶颈与艰辛,我总是爱莫能助,其实她也满孤单的吧?我常因而思量着,倘使我懂得音乐便好了,至少可以在心灵上扶持她,而不只做个附庸风雅、不懂装懂的绊脚石──尽管常在一起念书,我辄以为我对她而言,造成了某种程度的分心。
我小心地拿起相框,惟恐碰坏了边缘的装饰,低头仔细地瞧了瞧……赫然那是座坟墓,刑沅翚的坟墓!黑白的不甚清晰,可晓妍便在画面中的一角,站在坟墓旁撒着纸钱……从那身形与衣着看来是她没错……「想必又是个暗示吧?」我坚信这一再而再的异常必然有其相关性,就算恐惧也无法解决事情,于是我面不改色地将整只相框又归回原处,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此时窗外刮进一阵风,将钢琴谱架上的纸张吹落了一地,我怔怔地一时忘了蹲下身去捡。我忽尔觉得骨髓冻僵似地冷,定睛俯视那些散乱的纸张,乃是堆填了几串潦草的、涂涂改改的音符,沾了暗褐色血污的五线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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