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iki7575(天蝎蝴蝶.花魂)
整理人: supraboyqd(2004-01-19 22:34:25), 站内信件
|
冰焰
天命所归,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只能遵循它,承受它。
不知为何,最近老是想起这句话。也许,我是真的厌倦了。
今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不大,却夹着冰冷的风。天空遍是阴郁,看不见太阳,只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舞动着飘落。大片大片的泥土盖上白雪,地上的草也戴上白帽。任由雪花如何地落,如何地覆盖,大地总是有些缺陷。可我又想不起究竟少了些什么,记忆里总有些地方是如雪的白,白茫茫的,苍白。
也许,我是老了。就像这里的人,白发苍苍的同时,记忆这东西也随着丢失。而我,早在五十年前,当我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头发就是如雪的白。或者七十年前,又或是更早,我就已是满头白发。年代久远得如同飘落的雪花,已经无法数清。
尽管大部分记忆都如流水般逝去,可在记忆深处,我总看见一片白皑皑的世界。白的是雪,是冰,千年不化,到处是碎的白色泥土。可我却一时想不起那是哪里,那些破裂的白色泥土究竟在哪里。在这里?在回忆里?还是在梦里?
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我才想起,那里是我的家乡,一处满是冰雪的苍白世界,永远都是冰封的世界。
奇怪得很,我怎么会连家乡也忘记呢?就算是背井离乡的悠长岁月里,我也很少忆起那里。那片银白的画面里总有一个白色身影晃动,是女子的身影,似乎我与她的关系很密切,可我却无法想起她的脸,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她的身影总是与家乡的雪连在一起,纯洁的,却日渐模糊。
她究竟是谁?
我一边四十五度角向下看着地一边重复这个问题。过去一阵冷风,然后,我想起,我终于想起那张苍白却纯洁如雪的脸。可就在我想起她名字的同时,心里却猛地涌起一阵悲恸:我怎么连她也可以忘记?我怎么就如此容易地将她忘记?
难道过往的一切非要遗忘?难道她那张楚楚却满是凄然的脸,真的就这么易忘?我是否还忘了什么?我的记忆究竟消失在何处?
迎着风,我扬起脸,凝望这片土地上的天空,天空忽现一阵朦胧。而我,仿佛看见家乡那片晴朗却从不温暖的天。然后,我又听见她的歌声飘扬于风,轻盈地,随着风荡漾开去。
雪花随风飘落,我伸手抓住一片,不断地,默念她的名字。泠。泠·维恩迪。清凉之风。
泠喜欢在下雪的时候唱歌,唱咏雪,唱哭泣的森林。那时,我总在她的身旁,听她的歌声飘扬于风,看天上的雪花飘落,然后,在冰焰花丛中舞蹈,旋转,飞跃。每到这时,泠总会止住歌声,诡秘却漂亮地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你的舞真好看,就像这飘落的雪花,轻盈,冷艳。而我,继续舞蹈,让这白的小花在身边随我舞动,说:因为我喜欢我们家乡的雪。
是吗?你真的喜欢冰土上的雪?
恩,是的,我是喜欢的。
愿意为它献出一切,牺牲一切?
恩。
包括你的至爱与生命?
包括我的至爱与生命。
我扬手抓住一片飘落的雪花,让它在掌心的温暖中融化,蒸发。身旁一个人类小孩看了,惊异却满脸兴奋地问:大哥哥,你穿得那么少,不觉得冷吗?
不冷,因为我喜欢它。
直到现在,我仍旧弄不清楚正义究竟是否在我手里。
当我的冰霜三尖刀穿透面前这个人的身体时,我的心又开始撕裂的痛。最后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士兵也倒下,周围一片死寂。我环视四周,地上的身体都没了生命,鲜红的血汇聚一起,汩汩宛若一道小河,带着死去的人的灵魂,缓缓流向地底下的黄泉。
我看着手上点点如梅花的血迹,愕然,呆了,然后想,血流得太多了,命运该是尽头了吧。
世界是没有尽头的,孩子,你还是认命吧。
他仍是目光慈祥地看着我,就像父亲关爱儿子般亲切地看我。然后指着东方夜空的一颗中等光亮的星,说:去吧,孩子,去深蓝。那里有你未完的命运等着你。我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无数银河里寻找那一点孤独的星光。然后想,深蓝?不知那里的雪有没有家乡的漂亮?
家乡的雪是终年不化的,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日都是冷冬。地上的泥遍是银白,整片整片地在寒风中凝结,聚集然后在耀眼的光芒中撕裂成碎片。外族人将这白的碎片唤作冰土。冰族的泥土。
而我,就是在这无限雪白的冰土上诞生和成长的人。他们都叫我凇。凇·苏鲁巴特尔。英雄之子。
我的祖先以及所有生活在冰土上的人一样,头发都是如雪的白,似乎天上飘落的雪花盖满我们的头顶,一切都是纯粹的白。除了白,还有蓝。蓝色火焰的花瓣,六角的晶莹。那是一种名为“冰焰”的小花,六角花瓣,全身是奇异的蓝色。也是冰土上唯一的蓝。传说这种花有着银白如雪的火焰,它的焰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能看见它的只有死去的人们。
很多人都说,冰焰花是世上最美的花。即使我不太赞同,可我仍旧喜欢冰焰花的蓝,就像我喜欢泠瞳子里的蓝那样,深深地,依恋着。每当我呆呆地盯着泠的蓝色眼珠,傻傻地发愣的时候,泠都会诡秘却漂亮地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凇,你真可爱,傻得可爱。
也许我真的很傻。要不,我怎么连他话里所说的命运也相信呢?
命运让你成为冰族的人,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冰土上;
命运要你守护冰族的魂,因此,你就是守护者。
我在马戏团附近的街道散步时,突然想起这段话。想想也觉得好笑,曾经的冰族守护者,今日竟沦落到在偏僻的小星球上靠玩杂耍为生。我用冰族的法术表演,观众们就当是奇异的魔术而欢呼喝彩,然后大喊我的名字,然后我就得到一种称为“钱”的可以换取面包的纸。有了钱,我就能在这个小星球上混得不错,至少比当守护者的那些日子安稳得多。
我想我应该快乐,为我自己不需要再为渺茫的命运奔波,不需要再目睹同伴在眼前溅血,蒸发,然后死去。我想,我是应该感到快乐的。然而,事实却是,当我看着这里湛蓝的天空,感受着鸟语花香的时候,我的心总会撕裂的痛,痛苦的感觉宛如天要崩地要裂。
如果泠在我的身旁,那就好了。泠总会诡秘却漂亮地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不要难过,离去的伤悲就让它离去,死去的痛苦也让它死去。有我在的时候,你永远都不会悲痛。
可是,泠并不在我的身旁,一切都只能成为虚幻,想要的永远也不会真实。
想着想着,泪水就已经盈眶。
我泪流满面地站在亚托雪山的山脚,抬头遥望山顶透着冰冷之气亮着深寒之光的玄冰王座,心里无名地涌出一股怪异。如果我的母亲没有死的话,坐在玄冰王座上的人就不会是她。我,才是那个代表整个冰族力量与权利的王座的主人。
很多时候,在经久不息的狂风吹过之后,在千遍万遍热切地呼唤之后,我总会感到无奈,总会觉得不可思议。她竟然成了冰族的王,竟然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带走。包括她自己。
泠,难道,力量与权利真的如此重要?比我还重要吗?
而她,高居亚托雪山之颠盘坐玄冰王座之上的王,总会诡秘却漂亮的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凇。你忘了吗?你曾经答应过我,愿意为雪献出一切,牺牲一切,甚至你的至爱与生命。难道,你忘了吗?
你忘了吗?你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吗?
在飘雪里漫步的时候,我再次听见那把慈祥宛如父亲关爱儿子般的声音。我回首一看,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我嘴角一抿,笑了,我又有幻觉了。大概是幻觉吧。
看着这漫天飘扬的白色雪花,我的心总会泛起忧伤。隐隐觉得,在遥远的远方,有一片土地,那里的雪比这里好看千倍万倍。
可是,我却想不起那是哪里。
我不明白这种叫做“酒”的液体怎么能让人忘记痛苦。可我还是不断地喝,然后吐,然后再喝,再吐。
第一次遇见雪的时候,她就在喝这种液体。还抽烟。在马戏团附近的酒吧里。
在醉了之后的幻觉里,我似乎看见眼前的人就是泠。我紧紧抱住她,吻她。我哭了。我对她说,泠,抱抱我,我想你了。
眼前的泠再次诡秘却漂亮地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凇,你会原谅我吗?
雪的声音总是迷人的动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行走还是端坐,她的声音都是萦绕,萦绕于我的耳边,我的脑海。如涌泉般清晰,如扬花般飘逸。每每听到她温柔细微的话语,我的心犹被刀割,仿佛千年冰山遭遇万年烈火,剧痛地融化,蒸发,然后,幻化在婴儿蓝的天空上。同时消散的还有我许许多多的记忆,泠的面容,雪的声音,甚至是我的童年,也一同消失在已经幻化的天空边缘。
看来,唯一记得的,只剩下手上这把雪吟剑的剑招。还有,如何杀光眼前这些毫无反抗之力的敌人。
我记得,这是我的命运。
没有雪花的装饰,没有冷清的感觉。杀起人来,总觉得有点奇怪。奇怪什么?我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少了些东西,一些我早已忘记的东西。
忘却,也许并不是坏事。忘记一些伤心欲绝的痛苦,总比记起它们来得容易。如果偏要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世上从未有我的存在。至少,在我看来,痛苦就不会伴随着我,我也不用如此 伤痛地活着。
眼前的士兵拿着枪,一种发射物理子弹的枪。虽然他们的武器伤不了我,我也从不畏惧,可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用雪吟剑穿过他们的胸膛。血由他们的伤口喷发出来,像风声一样动听,然后,风声停了,血凝了,他们死了。
有人说,死亡从来就不是尽头,它只会是延续。可我怎么也不相信。如果死亡不是尽头,那我追寻的尽头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尽头又在哪里?
那人听了,没有言语,他深情地仰望有阳光却从不温暖的天空,手扬起来,而又徐徐舞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孩子,天空从来就不温暖,冷风总在天上飘扬,可我们仍有阳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那时,我没什么动作,只依稀记得当时的我略微摇头,然后就走向亚托雪山下的那片森林。后来,我经过那片葱郁的冰焰花丛。再后来,我走向亚托雪山上的玄冰王座。那时侯的风景应该很美吧,可我的脑海却是一片空白。空白里,有一张熟悉的脸,脸上挂着笑,诡秘却漂亮。
之后的事情,我又忘记了。
看着地上血泊里的人类尸体,我的心又是悲凄的痛。就像那时,我还是一个守护者的时候,看见同伴死去时心里撕裂的痛。我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命运,是命运让你这样做的,你不必自责。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天上有几只鸟在盘旋,带着悲鸣,似乎为人的死亡鸣不平。也像为天空的失色惊疑。此时的天不再是婴儿蓝,却是鲜血的红,西边的太阳徐徐离去,当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噬后,远方响起冲锋的号角。黑压压的人类军队前赴后继地涌过来。
我看了一眼手上透着深寒光芒的雪吟剑,泛起一丝倦意却旋即湮没。
我知道,今天又要死很多人。
我也知道,今天就是命运终结的日子。
我曾经在冰族皇城里遇见过黄金龙族的人,那是我第一次遇见龙族的人。那天,是泠加冕后的第二天。他是代表龙族来联络我们冰族的特使,金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珠,身上裹着的白色长袍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浑身散发着贵族式的潇洒。站在我身旁的泠也不禁赞叹,就像古代神族那样,他们拥有宇宙间最高贵的气质。我却在心里暗暗说道,那是因为他们拥有最高贵的血统。
在道路两旁的人群里,突然跳出一个幻族女子。接着,就听到人群里传出,刺客,刺客。我看着她惨然的脸,还有脸上略带无奈的神情,只觉得好笑,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的刺客,竟然敢在大街大巷暴露自己的身份。
龙族特使止住步,沉默,看着面前的幻族女子,桀骜的脸上涌现一阵惊疑却旋即隐没。当他运用灵力杀死那个幻族刺客的时候,我看见他额前亮起金光的龙族印记,穿过刺客胸口的冰霜三尖刀。还有,由刺客身上流出的红色血河。
我看了那死去的刺客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在她清秀的脸上并没有痛苦,反而露出幸福的微笑。那一刻,我疑惑了。我紧张地看着身旁的泠,却在她脸上找到相同的微笑。顿时,一股莫名的恐惧使我打了个寒战。
龙族特使并不追究刺客混入皇城的责任,只是抬起脸,四十五度角看着充满阳光却从不温暖的天空,手一扬,抓住几片飘落的雪花,轻轻放在刺客的脸上,然后,脱下白色长袍,裹住刺客已经失去生命的身体。他看着雪花在她仍有余温的脸上融化,看着她流了一地的鲜血,沉默,身子微微一颤,像个孤独的浪人在终年不停的寒风中站起,转身走向皇城的大门。
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泪。泪顺着脸庞滑下,然后,滴落在破碎的冰土上,凝结成冰。
五十年前的那一个下午,泠被葬在亚托雪山她出生的那片冰土下,旁边种满整片整片的冰焰花。幽蓝的花朵,恬静地陪伴着她。泠一直都想在自己的家乡死去,然后,葬在阳光可以照到的冰焰花丛中。
现在,她如愿了。而我,却要在悲痛所带来的冰冷中埋葬她。她的墓碑是我亲手做的。碑文只有一句话,凇深爱的亡妻泠之墓。
我抚摩着冰凉的墓碑,手指触摸着透亮的碑文,扬起脸,看着有阳光却仍旧阴沉的天空,心里不断地响着泠破碎却与我日渐遥远的声音:凇,你会原谅我吗?
直到现在,我仍旧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原谅她。我也没心情去想,只是觉得有一根毒针刺入我的心,忧伤地,隐隐作痛。
此刻的我,完全不知前方的路该怎样走,只是任由冷风扬起我额前的白发,肆意地飘散。
风不停地吹过,接连带来刺骨的痛和阴郁的冷。四周的冰焰花迎风而起,在这片白得耀眼的冰土上凄烈地舞动,然后,落下一片片蓝色的花瓣。
我拂开飘落在泠墓碑上的花瓣,久久地,注视着脚下的野草。静静地,独自在风中落泪。
有时候,哭总比不哭要好。
身后传来一把苍老却慈祥的声音,我转过身,只见一个白发苍苍而神采飞扬的老者悠然立于冰焰花丛上。他笑着,笑得和谐,宛如冰土上最恬静的小溪。他说,有时候,哭总比不哭要好。
我没有答理他,又继续抚摩着泠的墓碑,替她拂掉落下的花瓣。我想,泠会寂寞的,我也会寂寞的。
老者徐徐来到我的身旁,深情地仰望有阳光却从不温暖的天空,右手抓过一片冰焰花瓣,然后,和蔼地说:孩子,天空从来就不温暖,冷风总在天上飘扬,可我们仍有阳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看了他一眼,只想他快些离去,于是冷冷地说: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他大而有力的左手抓住我的肩膀,右手伸在我的面前,掌心里有一片晶莹的六角花瓣,然后,他像父亲关爱自己的儿子般,亲切地说:我们需要阳光,神就给了我们阳光;正如冰族需要你的守护,神就将你带来这个世界。
可是,现在冰族不需要我了,由泠死去的那一刻起,神就将我遗弃,他们不需要我了。
老者仍是和善地笑,天地间万事万物,冥冥中早有定数。你心爱的人为了你的生存而登上王位,然后她代替你而被杀。其实,我早已知道。这些都是她的命。
命运?又是命运。罢了罢了,我的命就是痛。
老者扬起手,指着亚托雪山上的玄冰王座,说,还记得你成为冰族守护者时的事情吗?那天是泠·维恩迪加冕的日子,同时她还封你为守护者。还记得吗?
忘了。我说。然后,一阵冷风有亚托雪山吹下,飘过森林,飘过冰焰花丛。又有几片冰焰花瓣迎风而起,幽蓝的,寂寞飞扬。
其实,我没有忘记那天的事。泠的神情,泠的言语,还有族人冰一样的目光。我从未忘记,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
当泠手执冰晶权杖,缓缓走到我的面前时,那一刻,我如失去灵魂的尸体般站立,失去了一切坚信已久的信念,失去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包括泠,我的至爱。她靠近我,诡秘却漂亮的笑,然后,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命运让你成为冰族的人,所以你才会出现在冰土上;命运要你守护冰族的魂,因此,你就是守护者……
一只白色蝴蝶落在泠的墓碑上,我看着,仿佛又看见泠苍白却纯洁如雪的脸。我回头看着身后的老者,问他,你说了许多的命运,那你,相信它吗?
我相信我看见的一切,包括我看见的关于你的一切。
可我并不相信。泠也是不信的。
天命所归,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你只能遵循它,承受它。说完,他就转身向森林走去。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
他的白色身影消失在森林的雾气里,他的声音却旋转地回荡于我的耳边:我是冰族的魂,神的仆人。
这一年,我杀了很多人,就在着深蓝的星球上。以前,我也杀很多人,那是在冰土上,当我还是一个守护者的时候。那时的杀人,我是为了守护;现在的杀人,却是为了结束。
当我的雪吟剑杀死最后一个人类士兵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少了些什么。那是我曾经忘记很久现在又再次忆起的东西。在记起它的同时,我仿佛看见母亲恬静却忧伤的脸,她搂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凇,天黑了,我们回家吧。
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三个女人,我的母亲,泠,还有雪。记忆里母亲是个伤感的女人,她死得早,却带着无名的愁情离去。她的舞跳得很好,经常独自一人在冰焰花丛中舞蹈,旋转,飞跃。我的舞就是她教的。泠和雪都喜欢看我跳舞,她们彼此相隔亿万光年,从不相遇,却都曾经说,凇,你的舞真好看,就像这飘落的雪花,轻盈,冷艳。
即使我如何的不愿意,她们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曾经有一个想法,如果离去的人是我,她们会如我思念她们般痛苦吗?
我想,她们不会比我更痛苦。
夜里,去了一趟城市。城市早在三年前就已破落,不是我的杰作,是那些骄傲自大的人类干的。
我在夜空那半个月亮的光芒下,在街上转了几圈。经过以前与雪常去的酒吧时,我停了下来。许多过往与雪在一起的片段,跳跃着如最深奥难明的电影浮现于我的脑海。然后,一声悲号,所有的片段都破碎了,碎的跌落在地上,发出千百块玻璃同时破裂的清响。
我听见有人在哭,一个女人,不,是几个女人在痛苦地哭泣。
我循声望去,她们在附近的坟群里,向着她们丈夫或亲人的墓碑哭嚎。这时我才想起,三年前的今天,这座城市沦陷,死了很多人。她们大概是战火中的幸存者。
看着她们悲痛的样子,听着凄惨的哭声,我的心又是撕裂的痛。我仰起脸,望着天上那半个月亮,不由自主地,又有了跳舞的欲望。于是,我就在这些歪歪斜斜的墓碑间旋转,飞跃,十指飘扬地舞动。似乎她们的哭声成了哀乐,我的舞成了祭祀之舞。接着,哭声渐渐停了,我也随着停止舞动。我看见那些女人惊异地看着我,盯着我满头白发,然后,她们的眼里露出不惑与骇异。
我问她们,这些墓碑下的都是你们的亲人?
她们点头。
我再问,你们痛苦吗?
痛苦。简直是悲痛欲绝。
我吸了一口夜里清新却夹着破败的气息,然后摇头,转身离去。
我想,她们不会比我更痛苦。
看着林立于荒野的数十个墓碑,我仿佛看见他们主人的灵魂。
我问灵魂,墓碑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一种记认,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记认。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牺牲的许许多多生命,消散的无数魂灵,真的值吗?只是为了那一个难以明白的命运,死了那么多的人,真的值吗?我常常会为这样的问题而感到困惑与无助。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难道他根本就没有意义?
每逢想到这里,我的心就会无名的恐惧。恐惧总会那么的真切与压迫。一个人,一旦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会陷入沉沦的深渊。我记得,在我最恐惧、最失魂落魄的时候,泠是这样说的。然后,她捏住我的手指,像慈祥的母亲关爱自己的儿子般,搂住我,轻抚我的额头,说:别怕,只要我一天仍在,你都不会失去存在的意义。永远也不会。
尽管如此,意义到底还是一天天离我远去。即使是雪日夜陪伴我的日子里,我还是无法寻回早已丢失的意义。失去它,我老觉得整个人空荡荡的,似乎我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整天看着花落月残人聚人离,却是一片空白。到底我是怎么了?流浪于深蓝的五十里,我老这样问自己,然后哭哭思索,总想找到问题的答案。可是,一天、两天过去,一年、两年过去,最后五十年也过去了,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
也许,我该遵循命运给我的路了。
我不明白这种叫做“酒”的液体怎么能让人忘记痛苦。可我还是不断地喝,然后吐,然后再喝,再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