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ixuehua83(海枫)
整理人: lalala-o-(2003-11-10 19:51:0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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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中横亘着一棵树。
这是一棵匍倒在污泥的河床里的一棵树。虬根翻驳,枝丫摊涂,它显然是被不测的暴风雨击倾的;这是一棵上了岁月的老树,累积的自然力在它身上剥蚀的道道皲裂露出无尽的沧桑和无奈,它绝无繁盛的逸枝斜出,整个儿就象一个谢顶的干瘪老头。伏在河床里,就是一具击毙了的尸体;然而,它是没毙的.它枕着被撕裂的河坝的伤口,竟傲然地从根部窜出几片绿芽来,晶莹、剔透、葳蕤,生发出光芒,显着生命力的倔强和不屈服。
这是一棵怎样的老树阿!
从来没有人走到她的近旁,惊奇地喊上一句:“咦,这棵树还没死!”更没有人生出念头:将它从河床里拉上来,扶直。这棵老树阿,象是在人们的视野里蒸发了。从河坝上踏过去的脚步繁杂而匆忙,它忍受着无人理会的冷落和寂寞,静静地绽放:绿芽变成茎蔓,茎蔓变成枝丫,枝丫开出绿叶……竟至于蓬蓬勃勃,在根部长得热火朝天。新生的绿色,让人眩目,令人感情震颤!
这棵老树阿,它横在我的梦里,没人理会它,我却不能割舍对它的怜悯与依恋。晨昏相易,我情愿守在它的身旁,数它长出绿叶的片数,留意它复活的履程。
我是赋闲的,我拥有足够的时间去陪伴它。
坐在老树旁边,我可以痴痴地观察从邻边树荫的罅隙里漏下的光斑在新生的绿叶上移动的次数,大可不必担忧光会灼伤这些纤嫩的性灵,倒似乎认为,这是自然的恩赐,在给老树注射养分。也可看到,微风拂来,那些新的绿枝开始摇拽婆娑,将附在叶片上的露珠摔下来,碎成万道金光。还可看到,一只青蛙浮躁地从对面的田塍跳下河床,又跳上老树的秃顶,然后顺着树干,跌跌撞撞地扪索到根部,伏在一片嫩叶底下,“呱呱”地鼓噪起来。我也可以将视线从老树移开,看污泥的河床,浮漾着数株绿的水草;看广袤的畈野,同蓝天相接,从河坝移去的匆匆脚步都在这儿驻下来,定格成一个个盲点,象音符一样欢快地跃动;看远处苍茫的山脉,起伏跌宕,象骏马一样奔驰,象白云一样突涌。
或许说我什么都不屑去看,我可以背了双手,在河坝上来回踱步;或以手作枕,背卧任意一株树干,闭眼假寐;或蹲下来,将头颅埋进双膝间,不管选择哪种姿势,任思想肆意驰骋:想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想自己为什么拥有这样充裕的时间,想自己该要怎样地存活?……
我什么都想了,然而却没想到老树---这样一棵颓败的老树为什么就能生长出新的叶来?
这是怎样的一棵老树阿!
夕阳西沉,河坝上又踏过来匆匆的脚步,繁杂且带着疲惫与喜悦。有一双脚步顿下来了,一个声音象骤然刺向天空的雨燕一样传过来:
“华儿,该回去了。”
阿,父亲!我回首望去,父亲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扛着一柄霍霍放光的铁锹,满含着慈爱与哀切的眼神期待着我。夕阳铺下的光辉泼了他一身,他整个人被映照得灿烂无比。父亲是明显地苍老了。他脸上明朗的皱纹就象他用肩上的铁锹在畈野上垒出的沟壑一样稠密;他的头发已开始花白,就象是他哪个调皮的孩子在他头顶刻意洒上了一层盐霜;他的身材显得佝偻了---生活从来就没让他直起过腰,他总是负压前行、负重爬坡:年青时,他负着家庭成分的压力,无奈地从课堂回到田野;中年时,他忍着小儿病残的巨痛,到处奔波生计;到年老了,后辈事业的不顺又时时成为他心头挥之不散的阴霾。他是灾难的宠儿,但是他从不畏怯灾难,他的脸上总是写着刚毅与坚韧。在寂静的光辉里,他就象一尊凝铸的铜像。
“回去吧,别胡思乱想了。”父亲轻轻地说。
“知道了。”我惶惶地应答。
然而我却没有离开老树的意思,我知道,暮色四合,昏鸦归巢,这是一天中老树最为落寞的时间,也是最宜于想自己的事的时间,我怎能离去呢?
“唉!”父亲长长地喟叹了声,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河坝寂寥,薄暮冥冥,这棵倾圮的老树阿,就象一头耕作回来的老牛,躺在河床里休憩,满带着倦怠和骄傲;它根部蓬松的枝丫阿,峭愣愣的,借着稀朗的星辉月华,在坝上投下一块浅浅的影。晚风徐来,它们拼命地起舞歌唱,急切地将心中复活的喜悦渲泻出来,向着周遭林林的参天伙伴们炫耀,分明是在说:我并没有将我的整个生命付之于枯败、付之于倾倒、付之于死亡,我照样活过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棵老树阿!
岁月让它凋零,风雨让它坍圮,没有人理会它的荣枯盛衰,可它只要没离开泥土,便不放弃对生命的渴盼,默默地接受天地的濡养,焕发出生的活力。这不是一种精神么?是的,是一种极为难能可贵的不言放弃、百折不挠的精神。有了这种精神,狂风暴雨、雷霆雹霰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的感情忽地起了一层波澜,那种对老树怜悯与依恋的感情渐渐淡褪了,一种仰慕与爱戴慢慢升温,我要对老树膜拜起来。沉默的老树阿,你简直就是一部浸淫着哲理的书卷,让人愈读愈觉意蕴深远;你又是一位闪耀着沧桑的智慧光芒的老者,让人愈相近愈觉神秘和深不可测。老树阿,你卑处一隅,绝不顾影自怜,绝不怨天尤人,艰难辗侧,玉汝于成,用自己一点一滴的实际行动诠释了对生活的理解,而这种理解又是多么地合乎真理,震撼人心!
我感情的波汹涌起来,似乎已获致了某种激情,这种激情足以荡尽我心中的一切郁悒,让我复于灵府朗明,洋溢朝气。荆棘与失意在眼前织成的屏障已渐渐矮去,我仿佛又看到了生活的曙光。
天上的圆月悠悠穿过一层云翳,光华煜煜,大地的每一寸角落都生动起来。眼前的老树阿,带着一丝微笑开始酣然入梦,我用手抚了抚头发,就要往回去,不经意间,见河坝尽头蹲着一个人影。万簌俱寂,人影如老树一样静默,那忽闪忽闪的香烟的星火,正诉说着他的守望和等待---这不是父亲么?我的鼻子酸了……
阿,老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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