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celee()
整理人: tu__tu(2003-10-22 01:20:33),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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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钱钟书作品的海内外读者,为数很多。据我看,大致有这么四个范
围(不必说层次吧):看过电视剧《围城》,尔后读其原著的读者,当以数百
万计(按小说出版印刷数计,海内外盗版未算在内),这是第一个范围;读钱
先生散文随笔(含短篇小说)和语体学术文章的当以数十万计,这是第二个范
围;第三则是读钱先生的《管锥编》和《谈艺录》的读者,当以数万计;第
四是《槐聚诗存》的读者,恐怕只能以数千计了。这是由于传播手段上,前
两个范围用现代汉语,后两个则是用简明的古汉语。要全面了解钱钟书,不
能只停留在第一个范围;只有进入第二区域,才谈得上登堂入室;并且由此
出发,才可以知道钱先生同中西文化的继承、批判、发展和创造的关系。
淡泊自守厌恶炒作的钱先生,拒绝传媒采访,架设了一道道防线。连到
他府上贺寿的好心人,钱先生也拒不接见。近十几年,这类事已发生了好几
起。另外,除了盗版之外,还有些靠侵害署名权的蛆虫活动。有一次一位青
年女编辑从北京丰台某宾馆开会回来,拿了一本《围城》,兴冲冲地对我
说,她是以几倍的高价买来的作者签名本。我一看,签名模仿得可以以假乱
真;然而我肯定说这是假冒!钱先生绝不会干这种事!事后证实,她确实受骗
了。盗版和假签名本,从反面显示了优秀的精神产品具有何等强大的魅力。
钱先生对于各种吹捧,确实反感至极;但对他的著作展开争鸣或引发的
学术探讨,他是由衷欢迎的。有的人分不清吹捧与争鸣的本质不同,唧唧嚓
嚓满嘴胡吣,只能证明其无知无聊。再从正面看,研究钱钟书的专著和文
集,九十年代,已出版了数十种,其中有相当多中年学者的,有很高学术价
值的著述。在这些研究的选题中,受到重视、篇什最多的是有关《管锥编》
、《谈艺录》和《围城》三大块,而研究得最少的是钱先生的散文著作。
这也难怪。钱先生的散文,解放后只出版了两个本子,一是海峡版,一
是社科版。两个版本均收十篇。虽然是精品的汇粹,但数量毕竟太少;就像
看折子戏,总觉得不过瘾。现在好了,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老少编辑朋友,花
了很大气力搜集整理,终于出版了基本囊括钱先生各个时期的,一个较为详
备的散文版本。共收96篇,其中首次收录的早期作品有32篇,时间跨度近
60年,这对于想走近钱先生的人,无疑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
钱先生向来不很重视他青年时写的文章。在他赐给我的《写在人生边
上》一书的扉页上,这样写道:“本院同人好事,重印此书,虽悔少作,藏
拙无法,即以奉阅,亦丑媳难免见公婆之意也。”
钱先生还在答美国友人的信中说: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拉屎撒尿后常
常找自己留下的痕迹闻一闻嗅一嗅。有些作家因为他们所写的,字字珠玑,
当然值得珍惜。然而,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
敢于自嘲或自我否定,是辩证法精神的反映,是讽刺的极致,是勇气、
力量和信心的表现。在我为他选编《钱钟书论学文选》时,钱先生对他青年
时的著作大刀阔斧地予以删削,每遇此时,我就大声抗议:“您不喜欢,我
欣赏!如果您坚持这些红杠杠,那就另请高明!严格严肃,不能没个边儿呀!”
老爷子看我急了,只好作罢。
前两年赴大连参加一个作家笔会,文友们漫游海边峡谷,当时令我联想
到庐山的锦绣谷和长白山大峡谷,我觉得像钱先生这样一个大智者的智慧,
就像这大海和大峡谷一样,广阔无边,深不可测,云雾缭绕,似乎充满了
“神秘感”。你从任何一个角度,从山海的哪一边来欣赏,都会有新的发
现,新的快活和美的享受。那种惊喜,是掀起一个个美女的盖头所无法比拟
的。丽人的魅力是有形的、有限的,而智慧的魅力是无形的、无限的。钱先
生说过:人文科学的各个对象,彼此系连,交互映发,不但跨越国界,而且
贯穿着不同的学科(《钱钟书散文》第330页)。钱先生精通多种外语,国学
基础扎实,天资聪明,读书破万卷(是我们闻所未闻的书),下笔如有神,其
智慧魅力可以说是不招自来的。
况且,任何作家都有自己年龄上的生产旺季。我觉得文学创作与学术研
究有所不同。中青年适合搞创作,因为这时锐气大,条条框框少,常怀赤子
之心,童言无忌,每当灵感迸发,文思泉涌,谁也无法遏止,只有纵情挥
洒,放言落纸而后休,所以往往佳作迭出。像《魔鬼夜访》这样率性而作的
对话体散文,别说一般散文家写不出,就是87岁高龄的钱先生本人,现在恐
怕也写不出来了。当然,“庾信文章老更成”,歌德到80岁完成《浮士
德》,可是这部歌剧他断断续续写了60年啊。
钱先生学术性文章,我还是觉得中青年时期的可爱(虽然老年时期更可
佩,更成熟老辣)。比如我们从钱先生三十年代在《新月月刊》、《清华周
刊》、《大公报?世界思潮》和《人间世》等报刊上发表的文论,可以窥见他
后来观点上的发轫轨迹。比如《落日颂》一文中,已发明了比喻的一柄多边
论,“通感”论,“可读”与“耐读”论;尽管当时只是点到而已。还有谈
中国诗的那篇,是1945年冬在上海美军俱乐部的演讲,35岁的钱先生把中
西诗歌的创作规律对比得如此深入浅出,实在令人惊叹。
在谈及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和发展时,钱先生写道:所以要“革”人家的
“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须继
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
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所以他常说: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便是革命
在理论上的失败(《钱钟书散文》第85页)。从这儿我们可以看到,22岁的钱
先生对文化学术上的专制主义的渊源,是何等的独具慧眼。
反映到文化上,钱先生主张“家常体”--因为它不衫不履,跟“极品”
文的蟒袍玉带踱着方步的,迥乎不同,是一种最自在最悠闲的文体,试看
《世说新语》,魏晋六朝人的书信,王右军的《杂帖》,都是用骈散两体写
成的妙文。自魏晋六朝便争执不休的“文”与“笔”之别,据钱先生看,
“笔”就是这种自由自在介乎骈散雅俗之间的一种文体,在笔记小说里,在
书函中相沿不绝,到了苏东坡,黄山谷的手里,更是大放光明(《钱钟书散
文》第106页)。
钱先生的散文,好像是把博大的知识海洋,经过他的融会贯通,取精用
弘,浓缩成了涓涓山溪和深潭,变成了一种任何人无法模仿的“钱钟书文
体”--比“家常体”的内涵更深刻博雅,比学术论文更富有风趣,人情味和
耐咀嚼。那么,他的智慧魅力是不是真的很神秘,不可分析无法学习呢?
不然。钱先生久卧病榻,如今已是一位孱弱的老人;然而从他的智慧容
量来看,却是一位巨人。
帕斯卡尔有一段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
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由于思想,人
囊括了宇宙。思想形成人的伟大”(《思想录》第157--158页)。
研究者们无不钦佩钱先生的博学,善用比喻和行云流水的文风。这只是
对钱先生浮面的理解。有学问的学者,举世多有。为何钱钟书会有使人久读
不衰,越研究越有兴趣的魅力呢?我认为奥秘首先在于钱先生是一位思想
者。他的爱好,毫无疑问是在文学;然而他是一位对哲学始终保持着浓厚兴
趣的作家型学者。当他23岁时就曾梦想写一本关于哲学的文学史,他每读一
本文笔好的哲学书,这个梦想便在青年钱钟书的心上掠过。他想把近五十年
来够得上有文学价值的英美哲学家(约8-9人)作一番研究。被他列举的有罗
素、穆尔、桑塔雅那、布拉德雷和詹姆士等五人(《钱钟书散文》第141
页)。对这五人的哲学表述风格,他都有切中肯綮的分析。钱先生对哲学的兴
趣,直到老年仍然兴旺不衰,这只要看看他步入老年后,钻研《周易》、
《老子》和《列子》的读书笔记就可了然。哲学真是磨炼人的眼力和思维能
力的利器。
缺乏理论思维的人们往往对大事(如专制和不文明)麻木不仁,而对小事
(如服装发饰)则敏感万分。他们也不能从平常之中发现不平常。就拿吃饭来
说吧,青年钱钟书对人生中这一最普遍的、人人皆有的平常生活现象,能够
从中看出极不平常的哲理,从而咳唾成珠,涉笔成趣。他说人间有两种人,
一种是有肠胃需要饭去充实的人;第二种是吃菜的人,他们不是没饭吃,而
是他们的舌头也具有贞操和气节,去吃人家的饭,那叫“赏面子”。古代的
伊尹是中国第一个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就是一个做菜的厨
房。钱先生又引《尚书》、《老子》,说当宰相就是“和羹调鼎”的大厨
师,“治大国若烹小鲜”--忌折腾。他把充饥与享乐,作菜与治国,请吃与
吃请……生活中并存的真理与悖论,细致又巧妙地挖掘出来,的确启人心
智。那魔鬼说得好:“这年头儿,不愁没人请你吃饭,只是不让你靠本领来
换饭吃。”这些鲜活的话,好像是针对当前而言。例如:人们通常总是讲时
代决定精神,其实精神也决定时代;人类不仅有文盲,而且有更多的价值
盲;还有灵魂的自主与自欺;精神的享受与忍受;历史的野蛮事实与经过史
家加工改造的史实;房门是为了出去,而窗户是为了不出去……处处闪烁着
思辨的光芒,络绎不绝的名言隽语和爽辣精悍的分析批判,真让你目不暇
接,忘了自己是在读书。
长期以来,文学家缺少精锐的思想,逻辑思维是一条缺腿;而理论家又
缺少丰富的文采,形象思维是一条缺腿。钱钟书曾经指出学术界的这一通
病:“盖文艺与哲学思想交煽互发,转辗因果,而今之文史家常忽略此一
点”(第424页《致胡乔木》)。
钱钟书的散文艺术,通常总是在机锋谈笑中,在奇辟的比喻中,在丰富
的想象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那只有他才独有的说法、看法或想法,你
很难将其思想性与艺术性分开。因为钱先生的思想,总是寓于强烈的艺术语
言之中;同概念化八股水火不容。譬如他谈到新黑格尔主义的代表人物、英
国的逻辑学家布拉德雷表述哲学的文笔风格时,形容他有farouche(虚怯之
勇)。为了说明这一矛盾现象,钱先生一连用了5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常见的事
物来比喻:弓弦,空气,心境,猫,命令(P145),而且一个比一个贴切传
神;道出了布氏的风格:紧张,充实,简约,警策;令人急欲找到布氏的原
著一读为快。
我觉得钱先生谈罗素的风格,可以当作夫子自道来阅读。他说罗素是无
法模仿的,越模仿越不像;因为罗素文静而有锋芒,平坦而有潜质,寻常而
又很深刻,读者跟随他一起兴高采烈,文思泉涌,议论风生,读了很久才知
梦初醒,原来我们读的是一位现代伟大散文家的作品,半是懊悔,半是诧
异:怎么我从来没注意罗素的妙处?罗素的思想流动而不呆滞,象《圣经》里
所说的风,要到哪儿,就到哪儿(P146)。稍微了解钱钟书的读者,当您读
《通感》、《宋诗选注?序》时,不也有这种如坐春风的同感吗?
钱钟书语文体之无法模仿,不仅在于他渊博、奇辟和才华横溢的创造性
思维诸方面,更难模仿的是唯他所独有的钱钟书式的学者幽默。这种幽默,
与老舍先生的大雅大俗京味儿幽默不同;那风韵我们从《围城》里已经领略
不少了。而他的散文,也是经常闪烁钱氏幽默机锋的光芒的。比如他说:今
人中常有带一股刺鼻的铜臭气者,他们坏--坏得没有灵性,没有人格,不动
声色像无机体,富有高效率像机械。试看当代泛滥成灾的假冒伪劣商品和被
上帝挑剩下的人性灵魂的残渣们,比钱先生指斥的不是有过之无不及吗?
我们常见幽默文章里缺少讥讽,而讽刺文章中又没有幽默;但在钱先生
这里,讽刺中饱含幽默,而在幽默里又隐藏着讽刺。他从不针对某个人,他
所调侃的往往是人类在不同时期的人性的共同弱点;钱先生的文章耐读,其
奥秘也在这里。
钱先生说清扬的笑声,在西洋成语里称之为“银笑”;而虚假的幽默像
是掺了铅的伪币,那声音沉重呆木,他称之为“铅笑”。我们从电视上经常
看到某些相声演员声嘶力竭地叫号:“大家说好不好?”那些扮演观众的人立
即报以拚命的鼓掌大笑,这种被硬挤出的奉命“铅笑”,令人难受得常身起
鸡皮疙瘩。近来从港台引进了一个新词儿:“搞笑”,大约是批量生产硬性
滑稽。看过钱先生《说笑》一文的相声演员朋友们,不知有没有对号入座的
勇气?“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P25)。
钱先生以反讽的手法揭露“假道学”,他说:“假道学比真道学更难能
可贵。自己有道德而来教训他人,那有什么稀奇?没有道德而能以道德教训
人,这才见真本领“(舒按:《家》里的冯乐山乃道德学会会长)。假道学的
特征可以说是不要脸而死要面子。青年钱钟书写道:人心位置,并不正中,
有点偏侧,并且时髦得很,偏倾于“左”,古人称偏僻之道为“左道”。我
们只要看看“大跃进”时的那些所谓散文,便知晓左道误国,威胁国之心
脏,危害大矣。
钱先生说一些毫无欣赏鉴别能力的文学研究者,好比是看守着后宫,成
天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太监,虽有机会,却无能力(P48)。无独有偶,钱先
生访美归来,送给老友一只英制烟斗,说:“我向来不吸烟,好比阉官为皇
上选宫女,不知合用否?”
香港有一位作家对钱先生说,您的名字在广东话里发音为“钱总输”,
不吉利。钱先生马上回答:“幸好我不赌钱。”他与友人谈翻译西方诗歌艰
难,无法译得形神兼备,钱先生打趣地说:“西方人说美丽的妻子不忠实,
忠实的妻子不美丽,你的译文就是一个不忠实的美人。”听过钱先生在大学
授课的学生,而今回忆说:钱先生讲课,含金量很高,经常引发哄堂大笑。
我想该称之为”金笑“吧。钱先生八十年代初赴日本,在早稻田大学举办的
教授恳谈会上发表演讲,开头自谦说,他是日语的文盲,而日本学界是汉学
的宝库,我此来,就像一个不懂得密码锁,又没带橇门工具的穷光蛋,瞪着
个大保险箱,眼睁睁地发愣;但是,无知是勇气的源泉,于是只得跟诸位信
口开河了。接下来是令日本教授们惊喜的演讲。
以上所举,都是钱先生敢于自嘲和自我否定的佳话。
钱先生自律极严,文章一改再改。有一次钱公派人送来一篇定稿,我们
很快上了版,正当大样打好之际,老先生突然来电话,说某段某字要如何如
何修改。我说来不及了。老先生坚持道:宁可不见报,也得改!后辈们因其严
肃为文一丝不苟而称钱老为“文正公”,我说钱先生,您不是文正公,您是
“文改公”啊。
钱先生一再表示,他不很爱惜旧作。说一些研究者把未死的作家将朽和
已朽的作品发掘出来,作者如果自己也参与挖掘,那是“自掘坟墓”。这一
回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编者,终于靠真诚感动了钱老,得到他的惠允和杨绛先
生的审定,把中青年时期和晚期的散文作品统统挖掘出来,展现在读者面
前。
《钱钟书散文》,到底是将朽、已朽,还是未朽、不朽,作者和评论家
说了恐怕都算不得数;唯有读者--他们将伴着时间的审视和历史的汰洗,自
会得出一个公正的结论。
-- 既不回头 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 何需誓言
今日种种 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 君已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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