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yrjia(大地之子)
整理人: yerk(2003-12-06 23:00:3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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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和一位朋友闲聊,我突然有些傻冒地问道: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略为一怔,忽而似有些感触:对我来说,活着就是最有意义的事。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多少让我显得有些尴尬。也许潜意识里我只是想和他探讨一下怎样活着才算有意义才算有价值,再不然两个人一起悲天悯人地感慨一番。我们是人,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既有纵恶的冲动,也有向善的趋势。或许那时我还不至于怎么卑劣,还有一点良知未泯,也头脑发热地想为别人为社会奉献一点光奉献一点热,然而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者从何开始。你可以想象那时我多少显得有些无助有些焦迫,以致想从年长的他那里得到某些暗示。
然而他的回答让我不仅有些失望,简直还有些气闷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只要活着就是好事,不论是混混噩噩还是轰轰热热,是卑鄙无耻还是伟岸崇高。你看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我那一点点向善的苗芽给一刀切了,这能不让人气闷吗?更让我恼火的是我竟还不能轻易地反驳,因为他是一个曾经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对一个历经了生死界限的人的经验,我想应该保持最起码的尊重。在我认识他之前,听说他常常一个人躲在房里打棋谱,或者看书,或者写诗。他棋以刘昌赫为偶像,梦想自己说也能从业余登上世界冠军之座;诗以北岛为楷模,期望自己也能从默默无闻一跃而成朦胧诗主将。然而他既没有成为刘昌赫第二,也没有成为北岛第三,却倒是大病了一场,整个人活生生的却像是虚脱了一般,不吃不喝不闻不问地躺在床上好几天。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却没想他竟然活了过来。从那以后再见不到他一个人熬在房里打谱,啃诗,只偶尔在马路边的棋摊上看到他和某个人为叫吃一颗子争得面红耳赤。
他不会再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而损脑伤神,我却还在为这个形而上的问题纠缠不休。我至今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更本就没有答案。
但我们首先必须活着,然后才能从事其他各种事情。只有填饱了肚子,你才有力气扛上锄头,拿上扳手,掂上笔杆子,开动推土机;只有填饱了肚子,你才有精神去约会,去蹦迪,去听交响乐,去观花赏月。在上世纪那段狂飙突进的年月,人们勒紧皮带喊共产主义,结果共产主义没建成,人倒饿死不少。活着,并无罪过,也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尽管这为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所不屑——尽管他以前,说不定现在也还狗模狗样地活着。
然而世界并不太平,总有些人不甘于平淡,削尖脑袋往上钻,为自己的一点点蝇头小利不择手段,而一旦得势便胡作非为不可一世。他们要么是打着崇高的旗帜,要么是晃着卑鄙的通行证。如果你对他们侧目而视,他们可能会慷慨激昂起来:我这是为人们服务;或者简直嬉皮笑脸地耍赖:我就是流氓,怎么着?一旦某个人占有了自己不该占有的东西,就会有某些人失去自己不该失去的生存条件。读卡夫卡是一件感觉无比沉闷的事情,其实这正中他的道儿,他的本意就是想通过描写社会各种实力对个体生命的进逼,挤压,进而揭示个体生命遭到异化甚至毁灭的主题。余华笔下的那个富贵可以说一辈子都在遭受不幸,特别是在经受了一连串亲人的非正常死亡竟然还能活下来,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如果一个人的生存境地被进逼到了无法再生存下去的时候,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傲气,一种不屈,一种抗争,一副铮铮铁骨,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正如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人,可以被摧毁,但不可以被打败。
有闲阶层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会发出生不如死的感叹,底层的人们是没有这个时间也没有这么高的智力考虑这些事情的,他们机械地不停劳作,赚取一点微薄的工钱养家糊口。我看着他们在四十多度的气温下整天干苦力,想到自己下去暴晒不到半个小时可能就会中暑,便不由为他们生命的那种韧性,力量那种的强大而惊叹。珍稀树木之所以珍稀正在于它那微弱的生命力繁殖力,倒是那不起眼的野草四处丛生,蓬勃生长。毛泽东不是依靠高谈阔论的知识分子也不是依靠无比先进的工人阶级而是依靠这些土模土样的农民打下江山的。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这个世界之所以精彩,正在于它的多样性。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国家主席,都做科学家,都做总经理,就是都做一般的员工也不可能,总还需要一些人去守大门,去卖饱子,去扫厕所,去守边疆。当你大腹便便地坐在办公室,我正在暗无天日的矿井里挖黑煤;当你衣冠楚楚地举起酒杯,我正在遥远的北大荒种红薯;当你下装革履地在公园漫步,我正在黄土高原烧土砖;当你油头粉脸地在和别人调情,我正在掏被你的杂物塞住的下水道。江泽民第一次去约会我给他擦过皮鞋;克林顿来中国我给他冲过马桶;98年我奔赴在抗洪第一线,扛了一百零一袋沙子五十五块大石头;99年国庆阅兵我给天安门涂过墙刷过漆;而此刻我正在世界屋脊上修铁路。
正是因为某些人狗摸狗样地活着,才有人人模人样地活着。我们寝室曾就弱势人群进行过争论,某人(加入了共产党的)说干脆把他们杀掉,对国家对他们自己都有好处。听着他这血淋淋的话语,我当即反问道:如果是你呢?他稍微一怔,也立刻答道:那也把我杀掉。暂且让我们向他的大公无私致敬,可如果像这样的人掌了权,我们最好还是跑到国外去。然而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杀掉一批狗模狗样的人,还得一批人模人样的人作替补,不然整个社会就无法生存下去。你想如果没有人扫大街,修地球,烧锅炉,你能活下去吗?看来我们这些狗模狗样的人不但有理由活着,而且还必须活着。流氓们用别人的血和泪熬粥喝,我们用双手劳动所得填充自己的嘴,我们不但要活着,而且还有光明正大地活着,理直气壮地活着,坚忍不拔地活着,百折不饶地活着。
我的那位朋友偶尔会叫我杀上一盘。他占实地,我取外势,一旦我中腹快要围成,他便像美国空投伊拉克那样投入我的中腹,左冲右突,把我弄得好不气恼,却又穷于应付,最终让他活下逃了出去,而那盘棋的结果十之八九是我输掉。
自由人的智慧不是默思死而是默思生。如果你失败了,然后自杀了,那么你永远是一个失败者,永远只是别人眼中那副狗模狗样;但如果你活下去,至少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还有混出个人模人样的可能。项羽不是一个英雄,至多不过是个莽夫,如果他逃到江东,卧薪尝胆,天下还说不定是谁的。拿破仑兵败莫斯科,也曾企图自杀,未遂,他的初恋女人(后来做了瑞典的皇后)在日记中写道:真正的将军是不会自杀的。
然而从现代物理学来看,宇宙的命运最终还是毁灭,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沮丧。既然终归毁灭,那人类的一切创造一切文明又有什么终极价值?我这篇文字又有什么意义?我这卑贱的一生又为什么要存在?还不如早一点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去享受一切能够享受到的东西?这样只能使自己使社会更早地毁灭,也许活着是唯一的出路。自然创造了人类,人类创造了另一个自然。也许生命的主体是不会毁灭的,它已写入宇宙密码,宇宙秩序中。我常常梦见自己率下来......在令人悚骨的惊骇中掉在深渊。突然我意识到我的下落是相对的,并不存在渊底和终极。一种愉快的情绪支配了我,当我在苍穹的黑暗空间下落,我歌颂星星的美,并且在黑暗中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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