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kira_zms(欲望·掙扎·愛)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9-22 06:34:4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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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牛病倒了。我摸了摸他的手腕,知道只有一種藥能夠救他。巫羅給我講過,月亮上有桂樹,那樹皮可是好東西。牽牛拽住了我的布裙:『娘子,你不要穿那件羽衣。』
我猶豫了。那張沈重樸實有如泥土的臉,發熱發的通紅,因為急切而掛滿汗滴。
快要收麥子了,牽牛卻起不了床。我不能不考慮:『你放心,我不回西海。只是到月亮上去。一個晚上就回來。——你看好孩子們。』
這種涼風拂過身邊的感覺,久違了。
廣寒宮不遠,卻也是個荒寂出奇的地方,唯有一棵大桂樹,莫名其妙的長得枝繁葉茂。我一邊剝著樹皮,一邊想,這個世上,為什麼孤獨的所在遠遠多過歡樂的地方?
『是啊,為什麼啊……』身後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氣。
我渾身一磣,這廣寒宮歷來是沒有人居住的。別說沒人,鬼啊妖啊神啊仙啊都沒有。
可是,那裡真的有一個寥落的女子的身影,翩翩如魅,倏忽到了眼前。
五
『我偷了羿的不死藥,然後躲到這裡來。』嫦娥裹了裹皮裘。廣寒宮很冷,桂樹上結滿了冰花。『天孫,你不冷嗎?』
我搖搖頭。
『呵,我忘了,你已經跳樓死了。魂是不會感到冷的。』
我知道自己沒有死。只是自從去過那個三界中最寒冷的地方後,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冷了。我不該和嫦娥計較,我問她:『那麼羿到哪裡去了?』
嫦娥哈哈一笑,圍著桂樹打了個圈兒,並不回答我的問題。
『天孫,我真佩服你的勇氣,居然就這樣從西海最高的地方跳了下來。』嫦娥半閉著眼睛,似乎冥想我跳樓的樣子。『我只是想不通,我們大家都想不通,你為什麼要去死,其實嫁給冰夷有什麼不好。他雖然冷了點兒,也沒那麼可怕——居然值得你跳樓?』
我微微一笑,只是追問她:『羿到哪裡去了?』
嫦娥把眼睛轉向凡塵的方向:『死了。』
我說:『沒有了不死藥,他當然會死。只是……』
『不是那樣的!』嫦娥急促的打斷了我,臉上掛著一種奇異的笑容,『他打算在他和宓妃的婚禮上服下這靈藥,結果被我偷走了。哈,我知道他不是沈得住氣的人,一定會鬧得個天翻地覆。果然……結果他的徒弟寒浞,趁亂殺死了他。』
『死了?』我有點意外。
『死了。』嫦娥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遙遠,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
風吹過桂樹,冰柱們發出丁零零的聲音。
『宓妃終於沒有嫁給羿,自己去從極淵了。剩下我一個,在這裡守著。』
那一刻我忽然羡慕起這個女人。她終於留住了她要的,即使代價是一生的寒冷。然而嫦娥的神情,分明又是不要人羡慕的。
宓妃……去從極淵了。『那麼,冰夷總算是等到了他的妻子。』我乾巴巴的說,『幸虧我當初沒有嫁給他。』
說完這句話,我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混亂的故事,如今一切都已經收梢,我早就該抖抖身子退了。天色蒙蒙的亮了,我想牽牛快起床了,該回去給他做早飯。
『可是我覺得,大家還是對不起冰夷。』嫦娥忽然說,『因為他和宓妃終究沒有在一起。』
『為什麼?』我漠然道。
嫦娥搖搖頭:『不知道。據說宓妃回來以後,跟王母講,說從極淵的冰壁上,長年映出一個人的影子。但那個人不是她。』
我的心居然又跳了起來,卻立刻抑止住了自己的好奇。不是她,又與我何干?我匆匆往廣寒宮外面走去。
牽牛不見了,孩子們也不見了。
我的心隨之也就一空。
屋前屋後找了一圈,沒有。我奔到後山的田裡,麥子倒伏在地面上,像是剛剛下過一陣冰雹。陽光白得刺眼,我睜不開眼睛,只是大聲叫著:『牽牛——牽牛——』
巫羅說過,天孫,你最好不要去穿那件羽衣。巫羅,你在哪裡?
風灌滿了我的衣袖,如此猛烈的。我知道這不是人間的風,它帶著西海的糜爛的甜香,令人昏昏欲睡。這種風一度與我的生命息息相關,卻令我厭惡無比。
我知道,末日終於來臨。
一瓢弱水,一瓢青水,一瓢赤水。我從昏迷中甦醒過來。雲華夫人那張艷麗而寬闊的面龐在我眼前晃動。
『天孫,我們都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竟然私逃下界,還跟凡人通婚!』
我扭過臉不理她。
雲華夫人直起腰來,往遠處看看,像是在請示。在我的想象之中,那一對銀色的虎牙閃了閃。於是夫人說:『罰你到從極淵的冰天雪地裡囚禁,永世不得離開!——不要忘了,你本來就是王母賜婚給河神冰夷的。』
笑話,難道她們至今都不知道,我第一次出逃,就是去從極淵了的?
可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的丈夫和孩子呢?』
雲華夫人再次看看了王母,接著說:『牽牛一介凡夫俗子,膽敢褻瀆天人。當然是打入阿鼻地獄,萬劫不復。』
我慢慢的站起來,緊緊的盯著王母。如果我的目光是從極淵的寒風,那麼這個頭戴玉勝的貴婦人,必然成為一尊冰雕。
王母的手指挑著青鳥的尾羽,半晌說:『算了算了,讓他們父子三人回到凡間,自生自滅罷。反正天孫是再也不能離開天界了。』
『我去送送他們。』我冷靜的說。
女兒哭得很厲害,女孩子一般都會更加依戀親人一些。我只好抱著她。忽然想起來,我也是女孩子,卻一個親人也沒有。從前有的,有巫羅,她已經死了。牽牛是我的丈夫,也是愛我的人,然而卻不能讓我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此時他抱著兒子,眼神淒惶無比,大約也想著生離死別的痛苦,可依然是訥訥的。
赤松子守在天門口,說,我在這裡,你可以出去,多送他們一程。我說了聲謝謝,跟在牽牛背後,一直出了天門。
不知不覺又走了幾十里,天門已經遠遠的看不見了。我不想給赤松子惹麻煩,就說牽牛我們分別吧,囡囡乖,跟爸爸走。
女兒其實早就哭累睡著了,一頭倒在牽牛懷裡。牽牛看了看我,還是什麼也沒說。他來的時候還挑著他的扁擔,於是把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的放好,挑起來,一顫一顫的。
我瞧著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種極度的疲憊,也許,真的應該歇一歇了。
『娘子,你會去嫁給那個什麼冰夷嗎?』突然,牽牛扭過頭來,看定了我,兩眼通紅。
冰涼的天風掠過我鬢邊。『我不會去從極淵的。』我微微的笑著。很多年以前,我就說過,再也不去從極淵了。我手心裡扣著那一塊箭頭,只等著牽牛帶了孩子放心離開。
這一次我不會稀裡糊塗的死都死不利落。
可是牽牛放下了扁擔,迎著我奔過來。
『娘子,你看這個!』他手裡揮舞著一塊黑黑沈沈的東西。我看了一會兒纔明白,竟然是巫羅的牛皮。
『娘子,我們有這個!』牽牛抓住了我的手,『這個東西可以帶著人飛,比你的羽衣還要好,真的我試過的。我們披了它,一起逃跑吧!』
我瞪大了眼睛。
『一起跑吧,—— 只要你願意?』
他殷切的盯著我。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他的臉漲的通紅,那只粗糙的手也在發抖。這樣的勇氣,只在當年初見,他竊我的羽衣時拿出來過。我幾乎哭笑不得,不敢相信,這就是牽牛,我那個木訥老實的農夫,一起生活了這些年有了兩個小孩的丈夫?
他緊緊的抓住我的手。從來也沒有想到,他對我的不捨,會到這個地步。那一刻,我幾乎就要答應他了。
可是我最後還是說:『不要,牽牛。』
我真的累了,牽牛,你好好帶著我們的孩子。石箭頭打著轉,把手心的肉刺的鑽心疼,它足夠鋒利,可以在牽牛和孩子們離開後,結束我落寞無聊的生命。
牽牛走了。我看見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逐漸變成莽莽天宇中的一個小點,然後連這個點也都朦朧不清。這時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漸漸冰涼。天風在我的長袍裡撲騰,我冷的沒有知覺,同時耳中嗡嗡作響,仿佛千軍萬馬在遙遠的大地上奔跑。
開始,我以為這是幻覺,一個垂死的人——或者說垂死的天孫,自然而然會產生的幻覺。
然而沒有多久,我就清醒了。這是真的是真的。
我拼盡了畢生的力氣大聲叫喊:『牽牛,快跑,快跑啊——』
牽牛聽得見嗎?
六
視覺模糊了。
沖天的波浪席卷了莽莽蒼穹,濤聲震蕩如雷,有如盤古開天闢地之前的無盡洪荒,再度降臨三界。那洪水轉瞬到了眼前,是清澈極的,也是冷極寒極的。浪花濺到我的衣袖上,竟然是一粒粒銀色的冰霰,鋒利如刀。
牽牛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洪水裡了。
我無助的嘶喊著,也不知自己在叫些什麼。
洪水從我身邊沖刷過去,我濕透了,如同一塊凍結的石雕,矗立。
浪尖上立著一個黑衣的天將,指揮著滔滔風浪。不假思索的,我拋出了手中的那個冷硬的箭頭。
那人捂著胸口從浪上跌了下來。第一次出手,準頭這樣好。
他拼命的翻滾著,在浪花中掙扎,沈浮。絲絲縷縷的紅,在白花花的波濤中蔓延,仿佛霞光映在極地的雪峰上,清艷無比。
而洪水果然漸漸馴服下來。
忽然一種極度的恐懼攫住了我,我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我的羽衣再次飛翔,托著我在洪水上方尋尋覓覓。水面的寒氣壓得我難以喘息。終於我用凍僵的手指抓住那一襲黑色大氅,拖到一角露出的岩石上。
帽子落了下來,露出那一張蒼白的臉,因為失血,虛弱不堪。
『你是冰夷。』我低聲說。
他默然。
我能夠說什麼,指責他為虎作倀,謀害我的家人麼,還是向他道歉,因為我反過來也殺害了他?這是冰夷,是冰夷。是我記憶中存留最久遠的一個名字。我只見過他一面,但是畢生的悲苦和幻想都和他有關。如今我終於再次看見了他。這時我聽見自己的身體裡,有一些東西,片片的破碎了。他的手緊緊扣在胸前,仍然禁不住心血如湧泉般流淌。我把手按了過去,想為他止血。
他的血居然是溫熱的。
『對不起,天孫。』他說,『我一時衝動,劈開了從極淵,放出這些水來。我以為沒有牽牛,就可以留住你。』
你留我何用,總不會是因為王母的旨意?我想用嘴角牽出一個冷笑,卻又笑不出來。
我也只是說:『冰夷。對不起。』
『從極淵——已經不存在了。可是,我見到了冰壁上的人影,』他的聲音漸漸如游絲一般細弱,承不住我逐漸下墜的心,『那是你。』
我默然。心底裡有一個聲音,早已陳述過這個結局。
『是你,天孫。』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中顫抖著。我的意識漸漸如止水,只聽見自己喃喃的說:『太晚了,太晚了。』早就已經太晚,當他把箭頭還給我時就已經太晚,當我從十二樓頭飛落時就已太晚。
『是太晚了。冰壁上的人影注定了是你。』他嘆息著,『可是也注定了我會與你錯過。』
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注定了我的飄零。
洪水失去了主宰,漸漸的平息,收斂,聚成一線。然則覆水難收,從北荒奔騰而出的冰河,是再也不能回到那神秘而哀傷的深淵裡去了。從此在這莽莽的天界中漂流,如穹廬中一道永不磨滅的傷痕。冰夷的眼光從我的瞳孔中離開,散漫的灑落在那條銀色的河流上。那是他作為河神,留下的最後足跡。
冰河上昇起茫茫大霧,遮住了我們的身影。他抬起手,穿過我的漫漫長髮。我發現纏繞在他冷硬的手指上的頭髮,變成了銀白色。
『來世,如果可以,我會循著這條天河,到西海來找你。』
牽牛死裡逃生。巫羅留下的牛皮保護了他和兩個孩子。可是冰夷留下的這條無盡河流,隔斷了去路。成為我和他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牽牛站在對岸,殷殷的望著我,肩上挑著一根扁擔,一兒一女。
我淡然的說,你還是回去吧,就當我死了,回去好好的種田,養孩子。我沒有騙他,在這場洪荒中,死去的人是我。雖然天孫是在巫羅的藥香中長大,可是她的魂靈終究也會枯萎。
牽牛不肯,執拗的守在天河對岸,年復一年。我淚落闌珊,白髮如雨飛揚。
還是赤松子看不過去,就去跟西王母說。後來日子長了,牽牛的執著打動了越來越多的神仙。他在那裡守著,成為了天界的一景。連雲華夫人都忍不住去提議了。
祖母終於說,弄幾隻喜鵲來,每年一天,搭座橋讓他們夫妻見見面好了。
我去謝恩的時候,大家都圍上來,恭喜我。我客氣的敷衍著。
可是祖母並不是那麼容易開恩的,她同時又數落了我一邊,說天界從來沒有出過我這樣胡鬧的天孫,一定要好好懲戒以儆傚尤。北荒的從極淵沒有了,她命人把玄室裡我用過的織機重新搬出來,命令我從此守在寒冷的天河邊上,用天河水織布,除了與牽牛見面的時候之外,永遠不準停下來,直到把天河水織完為止。
『那個冰夷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居然自作主張,弄了洪水出來,』雲華夫人抱怨著,『如今天上白白的多了一條河,凍也凍死人了。判他一個永世輪迴不可超生,真是便宜了他。』
用天河水織布,她們以為我在乎這種懲罰。其實我早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舀一瓢寒冷如冰的水,紡成細滑的線,亮亮的。織成細密的布疋,映著天河淡淡的水光,從織布機上流淌下來,再流回天河裡面,融入莽莽波濤,簌然無影無蹤。我知道,把天河水織完,是沒有那一天的。天孫的生命是永恆的,那麼這種徒勞的操作也就成為永恆。織女在天河邊的守候也成為永恆。
其實這有什麼,如果沒有那支箭,沒有羽衣,沒有冰夷,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我不還是玄室中日日操勞的織女。這兩種生活沒有太大區別。織作是我最重要而崇高的本分,而守候,是我不能解脫的宿命。
只是我的織錦不會再去裝飾天邊的晚霞,它們柔順如宿命,融回冰夷留下的天河裡面。浪花茫茫,我注視,沈思,去體味那種恬靜與枯寂,不知過了多少年。
而冰夷此時,在下面的世界裡漂流,生生世世,不知過了多少輪迴,也是萬劫不復的命運。當他仰起頭來,看見天上這道瑰麗的天河,心裡想到的又是什麼?
許多個輪迴過去,他是否還記得那一句『我會循著這條天河,到西海來找你』。我已然心甘情願,情願生生世世都等不到他。或許等到等不到,都沒有太大意義。
七
『你見過河對岸的牽牛了?』我問他。
『見過了。』
我當然知道他見過了,只是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他守在那裡,遲遲不肯開船。零落的語句飄散在寒冷的空氣裡,如同天河濺起的浪花,又如冰山上飄落的餘雪。
『張騫,』我叫著這樣的名字,『你的星槎造得很好。凡人能夠到這天河裡來漂流的,你是第一個。』
他若有所思的說:『從我幼年起,就幻想著有一天能夠往西邊遠遊,一直漂入天河,一直到西海和崑崙。』
『天河不遠,西海也不遠。』我淡淡道。
『可是,直到今天,我仍未找到所尋覓的。』
『尋覓什麼?』
他搖了搖頭,許是自己也不知道。『博望侯』的旌旗在風中撲打著,傷痕纍纍。這旗幟記歷了許多苦楚劫難,反倒在天河的浪花中,把風塵血跡都沖刷得乾乾淨淨。
『天孫?』
『嗯?』
他望著我,還是沒有說什麼,眼眸清冷而明亮。我低下頭,卻停了手,然後把織機搬開,把墊在下面的支機石撿了起來。
『你要找的,是這個麼?』
他接了過去,眼中一亮,小心翼翼的捧著。躺在他白色手心裡的,是一塊黑黝黝的石頭,千年之前被打磨成箭頭的形狀。那一箭穿越了滄海桑田,萬變千劫,終於回到傳奇的起點。
我只聽見九天的風,唏噓如語,冰河的水,長歌如泣。
---- 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忽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观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阿 不为修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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