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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天孙 中 [鹤儿吐血推荐]
发信人: kira_zms(欲望·掙扎·愛)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9-22 06:34:45), 站内信件
 整整一天過去了,我們的交談依然是零零落落,如同冰山上偶爾墜下的殘雪。
  天又快黑了,冰山上方壓著鉛黑色的斷雲。這裡看不見我織出的雲錦,只有風在衣袖裡吟唱。
  
  當那盞燈再度亮起來的時候,我忽然間心裡一片空靈,快速的說:『你等的那個人,是宓妃吧?』
  『是的,宓妃是我的妻子。』
  原來如此。
  我忽然不能思考了。
  『但是她離開了我,我只好等著她回來。』冰夷淡淡的說,『我問過神巫。他告訴我,我應該到北方來等待。他說在北方的荒山裡,有一道冰壁,當你面對它的時候,會映出你命中那個人的影子。神巫還說,當冰壁上的人影變得清晰的時候,我的等待就可以結束了。』
  『她會來嗎?』
  冰夷遠遠的看著那一道冰壁,日光下閃耀著變幻不定的光影。很久之後纔說:『我不知道。』 
  又過了很久,他補充一句:『神巫很怪,他勸我不要等。可是,我會在這裡等下去,直到冰壁上的人影出來,那時宓妃就來了。』
  『在此之前,我可以不走麼?』聲音太小了,他可能沒有聽見。可是,我也不能再說第二遍,本來就不該要求他回答這樣荒謬的問題。『我走了。』我說,很鄭重地。
  他沒有看我,只是淡淡說:『路上辛苦,你就早點回去吧。』
  我猛然轉過身去。
  『把這個帶走吧。』他終於又說。
  是那個石制的箭頭,他扔還給我:『我也不要了。』
  
  我張開單薄如紙的袍袖,在黑夜裡急速飛翔。北方那一點點孤光,在視界中越來越遠,直到幻滅。我看見宵明和燭光在下面,朝我仰起明亮而驚恐的臉。原來我的面上結滿了冰珠子,一點,又一點。
  我拿帕子擦拭凍結的淚水。那帕子卻輕軟細膩,原來是虹。我伸出織布的十指,把虹一段段扯開,撕裂,粉碎,拋灑在夜空裡。我第一件瑰麗的破碎的傑作,它們離開我的手心,只那麼一瞬間,就飛得不見蹤影。
  寒冷的夜晚,我聽不見風的悲號,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在呼喊,沒有了沒有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永遠都不要,不要再到北荒,這個寸草不生的荒涼地方來。
  
  三
  推開玄室的門,我發現裡面空空如也。
  真是的,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囤積的這些錦緞竟然全都用光了。
  『婆婆,婆婆!』我想應該趕快跟巫羅交談一下。跑了這半個月,西海發生了什麼大事情沒有。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忽然我害怕起來。一向是,以為不會發生什麼的時候,最可怕的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婆婆……』我低聲嗚咽著。
  織機只是在那裡沈默。我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它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很久沒有人上油了。幾根殘留的紅線掛著,在幽暗中飄飄蕩蕩。
  環珮叮鐺。刺鼻的熏風,剎那間充斥了九重玄室,如無所不在。我的憤怒一下子炸裂了。
  雲華夫人推門進來,笑意裡混雜著端莊、偽善、還有居高臨下的憐憫。我殘存了最後一絲希望,不想得罪她,於是合上熊熊燃燒的眼睛。
  『天孫,你總算回來了。』
  
  其實我的計劃並沒有出差錯。祖母的確沒有想過召見我,只是那一天,無聊的穆天子跑來了,為了佈置盛宴,雲華夫人她們用完了所有的織錦。巫羅為了掩飾織女出逃的事實,不惜跑到巫山去找瑤姬——也就是琰姬的二妹妹,借用一些雲霞以應付祖母的使者。因為瑤姬過著隱居清冷的生活,有藏玩雲雨的癖好。但祖母的嗅覺比誰都靈敏,她立刻發覺瑤池裡昇騰的雲霞,淒迷落魄像一個怨婦,完全不符合西海主人雍容華麗的風格。
  在被帶往軒轅臺的途中,我忍不住向底下看看。巫羅是永遠從天界消失了。我只瞧見雲海沈沈,透不出一星半點的光。可憐的巫羅,她的冤魂不知飄落何方。
  那個虎牙的婦人斜倚在錦繡叢林裡面,萬分悲憫的瞧著我。仿佛我也是她的一隻青鳥,折卻了羽翼,其鳴也哀。
  『你本來是最最出色的織女,又是聽話的好孩子。怎麼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
  我開始想象,他們是打算讓我下一世變豬還是變狗。
  雲華夫人笑道:『還是按老規矩辦吧?』
   老規矩是什麼?我想起來,巫羅說過什麼『上一個天孫之類』的話。不知道上一個天孫是誰,犯了什麼事情,受了怎樣懲罰。 
  西王母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忽然說:『且慢,消停一陣子再說。』
  雲華夫人反應很快:『是啊。還是等下一次甘華樹開花吧。目下這幾年,且還讓這小妮子一邊織錦,一邊思思過。——天孫,你要好好悔改,或者娘娘會原諒。』
  我霍然的站起來。我不是天孫,不過是她們織錦的奴隸。我都是為了什麼,平生甚至沒有為自己做過任何一件事情。然而她們理都不理我,一群宮女湧了過來,我心中一痛,被渾渾噩噩的押回玄室。
  
  我開始憤世嫉俗,把織機砸碎了,每天對著牆壁發呆,對祖母派來取織錦的所有使者說『沒有』,沒有就是沒有。有本事你讓甘華樹早一點開花好了,讓它再給你們孕育一個聽話的織女。我——不幹了。
  然而奇怪的是,麻煩遲遲沒有來。我爬上十二樓,原來西海仍是天天在下雨。赤松子和琰姬兩個忙個不停。有時掛出虹,有時是霓。我看著那些斑駁艷麗的顏色,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覺。那也是我的作品,可是我瞧著它們毫無感覺。織女的虹,已經遺落在北荒了。
  因為太閑,我就忍不住的回味我的旅行,回味冰夷和他的從極淵,沈溺其中不能自拔。我以為我會很快忘了他,沒想到每一個細節都記得如此明晰,一遍又一遍,真是沒出息。
  琰姬來了。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轉過身去,伏在欄杆上,望著茫茫的西海。
  『再過一個月,王母又要舉行一個慶典,是婚典。』琰姬說。
  『我沒有織錦給她。』 
  琰姬有些惴惴不安的說:『如果是你自己的婚典呢?』
  我轉過身來,看定了琰姬的臉。然後輕輕嘲笑著:『那還可以考慮。』
  琰姬見狀,也就跟著我笑了笑。
  『怎麼,忽然想起來,要把我嫁出去了?』
  『是我師父去跟王母說的。』琰姬笑道。
  原來赤松子他們看不下去,跟祖母去講,天孫年紀大了,長年不見天日的關在玄室裡勞作,也怪可憐。不如給她找個夫君做伴。女孩子嫁了人,性情會變得好一些。王母想想總算答應了,只是說嫁歸嫁,織作可不許荒廢——原來她還不知道我早就罷工了。
  『切~~我纔不嫁。她也別以為,嫁了人,我就會給她好好幹活兒。』我說這種話的時候,儘量的裝作漫不經心,眼望著瞬息萬變的雲海。手指輕敲著欄杆。
  琰姬繼續自顧自的講下去,卻是轉了話題:『你知道伏羲氏的小女兒,上次瑤池宴,應該見過的,很美麗的女子。王母一直很喜愛,視若己出,封她為宓妃,還把洛水也封給了她。』
  宓妃,宓妃……我只當沒聽見。
  『宓妃年長後,要出嫁了。她既為水仙,王母就為她選了一個河神做夫君。那人就是冰夷。可是,也許因為冰夷有點孤僻,宓妃不喜歡他。冰夷傷心之下,就獨自去了北荒。』
  也許應該告訴琰姬,我早就知道這一切,知道冰夷不屈不撓的守候。這樣可憐的琰姬就不用從頭勸說起,好讓我死了這條心。其實死了的心,也未必就是隨遇而安的。
  『昨天羿到西海來了。你知道那個羿嗎?』琰姬忽然轉了話頭。
  『知道,人間的神射手。』
  『原來竟是宓妃,獨自留在洛水,卻和羿好上了。』琰姬的聲音有點興奮,『本來王母也是知道的。只是拗不過宓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沒想到羿這人神通廣大,居然找到西海來了,要王母把宓妃正式的嫁給他。』
  『再神通廣大,也不過是個凡人罷。』我懶懶道,『王母拿他怎樣了?』
  琰姬作了個鬼臉:『你猜不到的。』頓了頓說,『知不知道,你的巫羅臨走之前,為了表示懺悔。把她畢生煉就的不死藥,統統都獻給了王母。』
  我皺了皺眉。
  『而王母竟然順水推舟,把不死藥賜給了羿!』
  我呆住了。半晌纔明白過來:『吃了不死藥,羿就可以飛昇仙界,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娶宓妃了。』
  那冰夷怎麼辦?他還在從極淵等著宓妃。
  『至於冰夷麼,王母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我師父看見機會來了,就說不如這樣好了,先賜婚,把天孫嫁給他。』琰姬說到這裡,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神情,『王母也沒怎麼想,一口答應了。我就立刻趕來告訴你。』
  眼前蕩過一片淡淡的霧水,風塵裡恍若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飛舞。再過一會兒,黑影被片片扯碎,融化在縹緲無際之中。
  完了完了,一切都已經完了。
  琰姬看我毫無反應,似乎有些惶惑,又說:『看來你的巫羅,還真的有先見之明呢!』
  我仍然不說什麼。
  琰姬小心翼翼道:『其實,你不正是喜歡那個冰夷的麼?』
  我漠然的點點頭:『是喜歡的。』
  琰姬悄悄的舒了一口氣,緩緩道:『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從來沒有像這樣喜歡過,以後也不會了。』
  我張開袖子,飄出了十二樓的欄杆。明媚的流嵐在我的耳邊滑過,冰涼而細膩。下墜之中,風灌滿了我的素色羽衣,仿佛千万隻飛鳥在衣服裡面拍打翅膀。我揚起頭,看見琰姬呆呆的伏在樓頭看我,像觀賞一隻折翼的白鶴。
  西海的雲,平靜如一片明亮的鏡子,映出我蒼白的臉,沒有表情。我想,天孫留給西海的遺容,應該是恬淡而無望的。
  
  四
  假如白鶴在雲端飛翔的時候,不慎抖落了一片最輕盈的羽毛,那麼這片羽毛在空中飄浮,盤旋,下墜,直到落入凡塵,究竟需要多少年的時間?
  我不知道。當清涼的水浮上我的面龐,我緩緩張開眼睛,發現無邊無垠的綠充斥了視野。這裡是人間。
  居然沒有死,還是我已然重生?
  從水中站起來,素衣濕答答的貼在身上。忽然想起來了。我是在巫羅的不死藥中熏大的,怎麼會死呢?何況,我的衣服上還有青鳥的羽毛,不過又是一場逃逸罷了。撫著淡淡綠痕的衣袖,不覺苦笑。天空劃過一道淡淡的雲煙,如此遙遠。
  我想起冰夷,他是不是還在從極淵呢?只是我決不會再去北荒了。我想以自己的方式結束這一切,總比他們的所謂安排,要完美得多。在天界的歷史中,為王母織錦的天孫,在出嫁之前死於十二樓頭的一場意外。所以我是重生罷?關於冰夷,就從此永遠成為一出透明易碎的記憶。
  如今我穿著羽衣,無處可去。
  很好,也沒有誰知道我在這裡。
  我扯下了羽衣,再次浸入清涼的水中。不知人間的水,可否洗去一身仙緣。
  水是溫暖的,不像北國冰川。
  
  天黑之後我終於從水裡鑽了出來,考慮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開始第一段漂流。可是,我的羽衣不見了,不知是不是風吹走了。
  我四處望望,於是看見連翹花下面一個紅撲撲木訥的面孔。
  『姑娘的衣裳,是不是……是不是……』
  『你撿到了呀——』
  我有點不好意思,心裡卻恨恨的想,這個泥土一樣的凡人竟然看見了我的身體。
  他慌不迭的把衣裳拋給我,拔腿就跑。
  『等一等,等一等。』我匆匆披好衣服,追了上去。我要知道他是什麼來頭,然後考慮要不要放過他。
  他跑得很快,看來是走慣了這裡的山路。我追了一陣,反而被他帶到一座小小的茅屋前面。那人沒有進屋,反而撲進了牛棚裡。
  正在好笑,那人竟緊緊的依在老牛身邊,尋求庇護似的。
  我看見了那頭老牛,頓時什麼都明白了。想了想,我慢慢的走了過去,低聲說:『這位——公子,我無家可歸,能不能,能不能在你這裡借宿一晚?』
  
  牽牛為我做了晚飯,鋪好床鋪,然後自己乖乖的退了出去,又替我掩好門,自己睡到牛棚裡。
  我直直的躺著,盯著小窗外漠漠長天。過了一會兒,我覺得牽牛已經睡著了,於是悄悄出門去。
  夜涼如水。
  『巫羅,巫羅。』
  我看見那只老牛蹣跚而出,步履輕的不起一點塵埃。它的眼角滿是皺褶,仿佛那裡是兩隻袋子,裡面飽含著淚水。淡淡的星光下,它的眼睛很大,很大。
  『我為你找了這樣一個地方,這就是你的家了。天孫,不要走了,嫁給牽牛吧。』
  我潸然淚下。
  
  我和牽牛成為恩愛夫妻。牽牛是個老實能幹的農人,我也就盡力做我的好妻子。他去種田的時候,我就在茅屋裡織布。因為工作量不是那麼的大,而且又是為了養家糊口,所以並不令人厭惡。當傳奇落下帷幕,在柴米夫婦的日子尋求寧靜,我有些麻木。但是牽牛很喜歡,巫羅也說她不用再為我擔懮了。三年後我們有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當我的女兒出生以後,巫羅死去了,她是老死的。臨死前我望著她,卻不說什麼。她知道我要什麼,長嘆了一聲。
  『你的羽衣,在屋後的老槐樹下面的樹洞裡藏著呢。可是天孫,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動用它。』
  牽牛眨著眼睛,不明白我們的意思。巫羅就對他說:『我死以後,你把我的皮剝下來,風乾了,留著。也許……』她又瞧了我一眼,『也許將來有用。』
  巫羅咽氣以後,牽牛哭得很厲害。哭完了就去處理那張牛皮。
  巫羅說過,下一世她會去南方越國,做一條野狗,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因為我的錯誤,她被罰做十八世的孽畜,第一世的時候還會留有一些神力,將來就慢慢的忘卻,徹底的淪為最低賤悲涼的生命。
  我找到槐樹裡的羽衣,素色的袍袖依舊,染滿塵污。裡面裹著那塊箭頭,冰夷的石箭頭。我把石頭捏在手裡,緊緊的,直到手心發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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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忽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观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轉山轉水轉佛塔阿   不为修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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