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 [关闭][返回]

当前位置:网易精华区>>讨论区精华>>人文艺术>>● 红楼逸梦>>珠箔飘灯 散记杂谈>>凉风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我之见宝玉)>>解读宝玉·情与爱

主题:解读宝玉·情与爱
发信人: whian(whian)
整理人: chocho.1(2003-05-30 22:04:13), 站内信件
    有篇文章说,中国传统文化里缺少的不是“性”,而是“爱”。真是一针见血!极度集权严酷的政治体制,森严的等级制度和吃人的礼教,个人不仅无法把握选择自己的命运,甚至连“个人意识”都是危险和艰难的。林黛玉的《唐多令》写道:“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絮花如人的命运,人的命运亦如絮花,两者的共通之处都是飘泊不由自己。

    我相信贾母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但在礼教的面前连这种基于原始血缘关系的亲情都显得脆弱和不可靠!贾母并不象贾政那样刻板迂腐,甚至她还表现得相当开明,所以有一度我甚至幻想,假如由贾母来决定,宝黛或许会有个好的结局。但这个幻想很快就被书中一个不太明显的细节给否定了:当张道士想给宝玉讲亲时,她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若论“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则通书提及的女子中舍宝钗其谁?老太太是不可能会去考虑宝玉本人的意见的,也不可能理解这件事在宝黛心目中有意味着什么,这大概就是那个年代人们的“无意识”——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时代占支配地位的意识形态。所以这并不是贾母的错,她既不是宝玉,也不是黛玉,她的思想是不可能跨越封建礼教的根本准则的。那个社会的伦理道德要求“存天理灭人欲”,个人必须绝对的、无条件地对家族,对列祖列宗,对社会尽“伦理道德”范筹里的责任,而所谓个人幸福也只有礼教的解释和规范下才是合法的,个人自作主张地追求爱情与婚姻的努力则是非奸即盗。

    弗洛伊德说,“疯狂和无意识从不可怕,可怕的仅仅是疯狂和无意识被理性地表述。那一刻世界已经不存在‘疯狂’,因为这个世界已经疯狂了。”

    同样的道理,荒谬与罪恶也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仅仅是荒谬与罪恶被描述成真理,成为社会主流的意识形态。那样社会已经不存在荒谬与罪恶,因为整个社会本身就荒谬与罪恶。也就是说当封建礼教成为人们的无意识,成为一切价值意识导向支配人的行为的时候,“个人意识”不复存在了,而基于个人主体的“爱”也因此成了装点罪恶的遮羞布。于是元春的一生命运早早地被定格、殒落,于是迎春这样温顺的羔羊被送入狼窝就显得合情合理……当宝玉同黛玉对人世的最后一丝依恋都被剥夺的时候,我们还能说这个家族的长辈真正地爱着他们?当我们意识到这一切的悲剧原来都是在意料之中时,我们就会发现连那脉脉温情背后也蕴藏着冷漠与杀机!

    《伤逝》里,当涓生意外听到子君的死讯时,他的第一个意识是: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无爱的人间——那是怎样的无助与悲哀!正因为如此我们迷恋于大观园,希望那一小方充满着诚挚爱的纯净图景能够永继,我们悲悼着它的幻灭,咒诅着刽子手的罪恶,也因此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贾宝玉的“爱博而心劳”,和他的勇气与悲哀。


    大观园把人们的视野从整个现实社会隔离开来,向我们展示了世界本真的美好图景,因为那是一个相对游离于礼教价值体系之外,由“水做的女儿”组成的纯净世界。而这里基本上是宝玉在现实世界的理想归宿,也是他演绎“爱”与“情”的舞台。宝玉对爱情无疑是忠诚的,但他那“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意淫”所诠释的“情”却无疑有着更深广的内涵。宝玉的“爱博”体现在他对周围一切美好事物的深刻认识和赞美,并为他们的命运深深忧虑与挂怀。这里必须强调的是,宝玉的悲剧气质和黛玉是不同的,而这也是黛玉所无法全面认识理解宝玉的地方。黛玉的精神世界是“自我”,她的思绪永远纠缠于顾影自怜的伤感中,她的思想主题也永远是生命的春花易逝流水无情的悲剧意识。因此她所理解的宝玉,是那个“只念木石前盟”,能够在心灵上息息相通对她无限温柔关爱与忠诚的“爱哥哥”。所以如果说黛玉的痛苦源自对生命深层本质的感悟和自我命运的伤悼,那么宝玉则将之推及到每个个体生命,是对美好瞬间不可永恃与悲惨结局的无奈嗟叹,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悲天悯人情怀。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爱超越了一般的亲情与友情甚至爱情。

    他首先拒绝充当礼教价值体系这个模子下道貌岸然却行尸走肉的所谓正人君子,他的思想游离出了时代的“无意识”。他乐于与“水做的”女儿为伍,与伶人结交,他尊重和爱惜每一个人。在他的眼里,看到的永远不是地位和等级,而是一个个美丽而脆弱的个体生命和飘忽不可期的悲剧命运。所以从丫头到姑娘,从正册到又副册,每一个女儿都是作为独立个体成为他同情赞赏和感悼的对象。也许有人指责他其实是为将丫头当玩偶编造光鲜的理由,因为他曾与袭人“初试云雨情 ”,曾累死金钏儿。事实上我们无须纠缠于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测,对相关细节的剖析解读也许更能说明问题。

一、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
宝玉听了(鸳鸯和袭人谈话),忙转身悄向麝月等道:“谁知他也来了。我这一进去,他又赌气走了,不如咱们回去罢,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袭人正一个闷着,他幸而来的好。”说着,仍悄悄的出来。

——这不仅是对袭人的体贴,也是对鸳鸯的尊重,他知道鸳鸯见到他会“赌气走了”,为了“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他“仍悄悄的出来”——尊重和在乎她们内心的喜怒哀乐,而不论她们的身份是丫头还是小姐。

二、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 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了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他这般,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了来的业,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捱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样话!”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 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打发吃饭。

——如果说他低声下气面对玉钏儿的奚落是因为对金钏儿的死的负罪感,那么哄玉钏儿喝汤、叫她“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以免见了太太老太太还这样又捱骂等等则是出自对她的关爱,而这种关爱是通过这种人格对等的互动交流中流露出来的,而不是高人一等的同情与施舍。

三、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了,便知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 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你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 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是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呵呵的站着。

——这便是宝玉对金钏儿的死的反应,金钏儿之事虽因他而起,客观上却是自杀的(当然这并不等于宝玉没有负责)。这时他甚至连贾政的出现、说的话都不放在心上了,他确实是“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了。那种内心的震撼、感伤恐怕并不亚于玉钏儿,而且从后面的情节不难看出这件事对他的内心触动和影响。

    时光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作为身份低贱的金钏儿,相信没多久便被旁人遗忘了,只有她的至亲玉钏儿和宝玉才会众人欢天喜地为凤姐庆寿的笑声中还悼念她。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宝玉到水仙庵祭钏儿,茗烟道:“……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 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金钏儿投井而死,在水庵祭她“合我心事”,言下之意岂不是说金钏儿才是真正“水仙”、“洛神”——由此更可知金钏儿在宝玉心眼中的份量。因为宝玉是如此郑重其事,所以连黛玉也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类似的细节不胜枚举,在宝玉看来,女人与女人之间只有“女儿”和“婆子”之别,而“女儿”是世界里个体所展现的本然,是未经污染的“水做的骨肉”的纯净与美好,也是他永远赞美和伤悼的对象。宝玉对她们的“情”与“爱”是发自内心的自我意识,是对“水做的骨肉”与“泥做的骨肉”的取舍,是构架于他的理想价值体系之上的。黛玉是自不必说了,而不管是心比天高的晴雯还是温顺如兰的袭人,也不管是过洁世同嫌的妙玉还是随分从时的宝钗,皆任由其情性挥洒(其中尤其以晴雯撕扇为最明显的注脚)。宝玉的付出其实并不期望有什么收获,正如他明知聚时的欢乐的结果就是散时的失落,却依然喜聚一样。他希望做永远的观赏者和守护者,残酷的现实却让他知道那只是如春花盛开的一刻,结果必然是零落随风幽梦一场。正因为他能够认识和解读她们的美丽,也正因为他如黛玉般敏感于生命的苦难本源,所以他在对未来的担忧中焦灼不安,他徒劳地为她们费心劳神而无怨无悔,即使是贾政王夫人用尽各种方式进行粗暴干预他依然义无反顾,“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因此我认为,没有了贾宝玉,大观园依然是一个无爱的世界。他的爱是如此的执着痴迷而澄澈,所以他所承受的痛苦是深沉而伟大的,不为“天下女儿的眼泪不可都得”,也不为不被理解,而为对大观园幻灭的无能为力和绝望。


    当无情的现实世界击碎了贾宝玉的最后一丝希望,当所有美好的图景悉数消失,彻底绝望之后的梦醒时刻,他该何去何从?他的出家是否仅仅代表着对那个世界的决绝离弃?这是我所无法确定的,也许是看破红尘跳出人生苦难的解脱,也许是带着更多的思索寻找另一个世界,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更深刻的救赎(这个观点依稀记得以前在哪里有一篇文章提到),如果这样红楼梦所诠释的爱倒是向另一个更高的层面升华了……


题外话:
《红楼梦》开头便自称大旨谈情,故事的描述也确实不乏风花雪月和人伦亲情。于是很多人据此将之归入言情小说之列。当然,言情小说没什么不好,我们也无需强化《红楼梦》的文学纯粹性,但我以为在《红楼梦》面前,言情小说这个概念未免太渺小寒碜了——打个庸俗而不恰当的比方,就跟狗儿他爹跟王夫人她爹连宗结亲的情形差不多。同样“大旨谈情”,言情小说所涉及的“情”跟贾宝玉所传达的“情”相比,用徐庶的话说就是:萤火之光焉能与皓月争辉。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关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