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hinji923(秋夜凉风)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5-18 10:05:27), 站内信件
|
不知有没有人贴过咯。。不过写的真漂亮。。。。
画皮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说在我还是人的时候,我是很美丽的。杏子红的水绢单衫,外罩一领月白银丝滚边坎肩儿,秋香色的曳地水波裙用松花色万字儿绦子系着,每走一步就隐隐现出裙摺皱里细细的各色折枝花样,兼之天生的千般袅娜妩媚,后天的良好家世教养——虽是长年严守深闺谨守礼教,却是早就名声在外——那时候,只要你去到金陵城的任何一个角落问问,谁不知道节度使柳家小姐是万不抽一的曼妙人儿。
你惶恐地摇头,你不信——是了,你看见了我现下的样子——通体苍黑,发如枯草,长舌鲜红,獠牙惨白——活生生的厉鬼呢。
对了,我就是厉鬼。
我是最凶残的厉鬼,我的戾气百年难见——我的恨深到死了也无法轮回,十代阎君束手无策——地府收不了,我便在世上游荡,吸收冤鬼戾气,时刻想着报仇——我要报仇。
没有人——不,因该说是没有鬼敢来打扰我。所以我能够全神贯注于手上的工作——苍黑手爪里是紫竹管狼毫笔,一笔一划,细细地描一张皮。人皮。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唇似含丹,颊染胭脂——呀,这男人好一副皮囊!
终于完工。
青灰尖锐的指甲缓缓划过去,是一种久违的柔软。细致。轻轻抖开,小心披上。转头看最后一眼,乱葬冈边上小小一座孤坟——柳眉之墓
黄昏时候这郊野荒地是很少人来的。可是,他会来,我知道的。为了这一刻我已等了二百七十三年又七天。他欠我的,他注定得还我。他会来。
果然,前方出现一条人影。
高大,壮硕,一脸风尘。哼,这男人还是这副臭样子!
低头再看自己一眼——纤纤细细的身体,唇红齿白的容貌——妙在却是男儿身——就是那个置我于万劫不复的男人的皮囊——我前世的夫君……
十七岁,我嫁入何家。何亦世家,与我柳氏门当户对。
大家子女孩儿,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作主——我的条件太好,爹娘又疼,千挑百选的为我择了何家——爹说,何家独子学识渊博前途不可限量;娘说,那孩子相貌俊美人品温柔。
就这样,我成了何家少奶奶。
我清楚地记得,洞房花烛夜,行完种种繁琐礼仪,喜娘领了丫环离开。他摇摇晃晃地过来,显见是醉了。我不敢有丝毫动作。眼观鼻,鼻观心,忐忑不安。他用一种嫌恶的语气命令我脱掉衣服。出嫁从夫,我纵千般委屈只好照办——这个男人——我的夫君,他看见我的身体,竟然当场呕吐,百般厌恶的样子。
洞房花烛夜,我的夫君撇下我,独卧书房。
我身下的白绫绢子依然惨白如故。
谣言四起。
我忍了。
他从没碰过我,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这么认为。
干干净净的,仿佛又回到做女孩儿的时节——每日看书,弹琴,丹青,刺绣——对了,还有听戏。
他似乎很喜欢听戏,隔不了十天半月就把城里最出名的四喜班请来家里,来必点小武儿的《景阳冈》。小武儿是武生,四喜的台柱子。
高大,壮硕,一脸风尘,着皂衣,提哨棒,三拳两脚便将那猛虎掀翻在地——好一个英武少年郎。
脸微微地红。
打小儿听戏,皆是家养的班子,不过几出折子小戏,连《西厢》、《牡丹亭》之属都难得一闻——怕移了性情,失了女儿家本分。如今却……
心微微地慌。
定一定神,发现已换了一出《霸王别姬》。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虽是妆演的形状,却做尽了悲欢。
何等哀怨。
不忍听。
“坐了这半日竟乏得很。眉儿,去取我的梅花点舌丹来。”婆婆分咐。
“是。”敛身退下。
行至半路,想起来打发随身的丫环去备下送药的木樨花浸的泉水,然后我便独自一人走去正房。经过书房时,忽听到里面传出细密急促的喘息声,还有人的呻吟,依稀竟是夫君的声音——怪不得方才不见他人影,敢是病了么?
心下着急,一把推门进去,只见纠纠缠缠一团儿肉,正忙不迭还原成两团。
正是我那俊美的夫与那姓武的戏子!
天旋地转!
昏昏沉沉中有人推我一把,我撞翻了架子,上头的成窑青花连珠瓶跌下来,不偏不倚正砸中我的头。
温热粘稠的液体缓缓流下。
直至今日我依然没弄清究竟我死在谁之手。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我不守妇道,勾引戏子,被丈夫发现,慌乱中撞倒花瓶被砸毙命。找两个小子,乱葬冈随便一埋完事,末了插块木牌,上头歪歪斜斜写上——柳眉之墓。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
金陵城百姓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条津津乐道的谈资。
父母蒙羞,尽管他们死也不信向来婉妷贞淑的爱女会作出此等丑事。
无可奈何。
我好恨!
地府,去了又回——我的恨太深,我的怨太重,我的戾气太强。
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厉鬼。
我开始报复。
那个我唤作夫君的男人,我活生生剥掉了他的皮。
眼看着那团鲜红的肉蠕动着、蠕动着、末了抽搐一下便停了。至死两只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写满恐怖——痛快,真痛快呢!做人还不如做鬼!
好一张皮,丝锻一样细致柔软,真不敢相信它原来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可得好好珍藏,将来是要派大用场的——对另一个男人。
忍不住拿出梳子,细细梳理起那一头黛黑的发丝,动作轻柔一如当年对镜理妆——这男人真比寻常女子妩媚更甚呢——柳叶眉,桃花眼,唇若红菱,肤如凝脂——好好保存,还有两百多年的煎熬呢。
只因为那姓武的戏子死得太早,早到我还没来得及找他——六道轮回,我买通了阴司的判官,得知他下一次转世为人要在两百多年后。
我等……
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刻,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眼前愈来愈近的男人,我要慢慢地折磨,我要你生不如死,我要你万劫不复。即便这样,也难消我心中怨恨,更难偿我数百年漫无边际啮髓蚀骨的寂寞孤苦。
我恨!
天开始黑下来。我坐在路边,抚着脚踝,眼神愁苦。果然,他凑上来搭讪。
眼波流转,我细声告诉——“回爷的话,小人原是湖州庄家奴子,主人因《明史》一案举家弃市,奴们四散逃命。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只得来投奔这金陵城中一远房表亲,不曾想其人已于数年前过世。小人无奈复出城来,眼看天色欲晚,腹内空空,兼之方才不慎又扭伤了脚,心中苦闷,想这天下之大,竟无我琴奴容身之处——”
于是,他便很“好心”地收留了我。
“你扭了脚,我扶你走。”
柔若无骨,斜斜靠上那身体,一股浓重的男子气味铺天盖地过来,竟一阵晕眩——天,这是怎么了?
他的手正揽着我的腰,微微颤抖。
他的妻子看着我的脸,神情不善。
他慌忙上去,又揉又搓又哄又骗,好半天,那妇人脸色才堪堪缓过来,转过头从上至下的审视我——脸,喉头微微的凸起,平坦的胸——末了下死命盯我一眼,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欢天喜地牵我入书房。
这轻薄的男人!
他的手不规矩,游来移去滑入我衣衫,沿光滑的背脊上下摩索;他的臂如藤条,紧紧将我蔓在怀中,不留一丝空隙;他的唇像水,一点一点漫过我每一寸皮肤。
无处可逃。
慢慢的,一种从未有过的酥软席卷我身……
惊骇莫名,羞愤不已——虽然披着男人的皮,我却是不折不扣的女儿家,即便化身鬼魅,也是未经人事,这该死的男人怎么敢——不行!我咬住唇让自己清醒,现出苍黑的爪子,青灰尖锐的指甲缓缓从他的背一路移至脖颈,按到那根正微微起伏的动脉——突然,他凑到我耳边昵喃说:“真想把心掏给你,琴儿,你是稀世的珍宝。”
我僵住了。
一片清凉,他撕开我的亵衣。
对外,他声称我是他新收的书僮;对内,我是他千娇百媚的龙阳爱宠。这渐渐在府里人尽皆知,除了他的妻——没人敢告诉她。
我对自己说,我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死,要一点一点的折磨,要对得起我两百多年的孤苦。
日子便一天一天地过去。
今儿他夫妇盛装出门,说是替岳父祝寿去了。也好,我落得悠闲。日日在身上斯磨斯捆的,这皮上颜色褪得极快,平时描画还要布下结界,急急匆匆,防人见到。今天总算可以细细涂摹了。
书房里各色笔墨俱备。拈一枝小染,蘸少许胭脂,一笔一划,轻轻柔柔。恍惚间竟似回到当年那帘幕无重数的闺阁绣楼,小姐着杏子红的水绢单衫,笔尖流转出芍药含露、梨花带雨……
面上微微的烧,眼前竟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呀,女为悦己者容呢。
其实……
想想,就这么算了吧。
上一世他夺我夫,这一世便用他自己来还——也算公平呢。
忍不住轻声哼起小曲儿,胸中头回泛起浓情蜜意,想着那不在眼前的男人。
都只为风月情浓。
“琴儿,我上回写的寿联呢——”竟然是他满头大汗推门进来——“啊——”
我眼睁睁看着他软软斜下来、斜下来,最后靠着门框一动不动。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我抓起皮囊夺路逃开。
外面,阴云密布。
乱葬冈,久违了。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小别月余,戾气竟已积了如许厚重,若是从前,我定会徐徐吸之殆尽——只是,物是人非,心境已大不如前。有点焦躁的抚弄那张皮囊,心中翻来覆去的竟是——我吓死他了么?
我不是故意的啊!
天!我怎么了?这不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么?如愿地,我让他从愉悦的顶峰跌入恐惧的深渊,看起来还真的要了他的命——可是,为什么我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我究竟是怎么了?
不行,我要回去,我要让他相信他看到的只是他的幻觉——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他的琴儿是真的——我会让他相信的,我一定会!
我要回去!
他没死。
他的房门紧闭,门上挂了一柄拂尘。
柔软丝,尺半长,无风自摇曳。
“爷,你看看我,我是琴奴、琴奴啊,你莫疑神疑鬼,让我进来啊——”
里面磕头声此起彼伏。没人答话。
“爷,奴不想害你,奴只求为你磨墨添香,长侍左右——”
“大仙……大仙……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求你放过我吧!我……我替你立长生牌位,当作祖宗日日供奉……”
又是磕头声一片……呵,多好笑,可笑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呵——终于眯起眼,长啸一声,一把抓下拂尘,随手扯作两段——进门。满室惊叫。
地上跪伏一片,抖如筛糠。这个男人,他面目扭曲,额头血糊,尤自磕个不停——“大仙饶命……饶命……”
忽然间无比凄凉,四肢百骸疲惫渐生。这满屋子的人——都是“人”呢——只自家一个是鬼——百年厉鬼——孤独鬼——爪软得竟快提不起来。
无限悲哀,眼看着他不停地磕头、磕头、磕头——罢罢罢——转身离开,无限依恋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却见一副死里逃生后的庆幸——那神情像锥子猛地扎进心里,几百年的片段霎时浮上来——花烛夜的蒙羞……那纠纠缠缠一团儿肉……成窑青花连珠瓶……百年孤独……画皮……“真想把心掏给你,琴儿,你是稀世的珍宝。”
惨啸彻云天,回身已是厉鬼本相,枯爪过处血肉模糊,生生掏出一团儿乱跳的物事——“把心给我!”
阎王殿,阴风惨雾。
我的怨恨已冲刷迟钝,我的戾气已消磨干净,我终于失去了几百年相依为命的厉鬼模样,重回女儿家形状,纵然额上血痕阡陌纵横,却依旧花样容貌。
弱柳扶风样的,从着鬼卒施施然上来。跪下。左右丈把远处已跪了两个鬼魂,一个浑身血肉模糊,一个胸口破个大洞,一见我便疯了似的扑上来撕咬——“还我皮来!”——“还我心来!”
上头高坐的阎君手一挥,二魂跌回原处;又衣袖一扫,三生事历历眼前——终于彼此都安静下来,不发一言。
已经无可说。
明了因果,了了恩怨,判了来生——冥府办事雷厉风行。
我看着那个男人——极寻常的一个男人,竟惹得那皮囊几百年新旧主人甘愿跌落,不回头。
噫!都只为风月情浓!
“那堂下女鬼,可还有甚么话要说?”
“啊?”蓦地回神,有点迟钝地看看左面,再看看右面,缓缓摇头。
“如此,牛头马面!”
“在!”
“领他们上转轮台!”
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公侯将相,士农工商,股卵湿化。六道轮回,各有各的缘法。
来生,谁也不认识谁。纠纠葛葛,到此为止。
突然想起什么,急急问他两个——“当初在书房,是谁推了我那一掌?”
二人脸色骤变,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飞身扑入轮回道,留我一个独自茫然,暗生凄凉。
“该你了。”背后又是一掌,踉跄坠落,无限虚空。
浑浑厄厄,又入轮回,万劫不复。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