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ixhan(小寒)
整理人: shouen(2003-03-31 21:25:3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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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围城之势,已是紧得很了。
城外,是蒙古人。异族。这是他们说的。大好河山,沦于夷狄之手。城里的每个人,都生了一双悲愤的眼睛。我看到,那些男人,手中都拿了锄头,柴刀,扁担。那些女人,抱住他们哭泣。她们把自己的小孩子拉过来,拼命地亲他们。死死地抱住,手臂勒紧,再勒紧,像是要将他们勒到自己的骨头里去。小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是他,那个小姑娘的父亲,一个头发花白的高大男子,带着我走在城中,看到这一切。
我不懂什么叫做异族。我更不懂,为什么人类要把自己分为不同的族,然后互相斫杀。我只不过是一具兵器。有生命,却不能够自主。谁持我在手,我便替谁战斗。这中间是非对错,轮不到我思考。
那个小姑娘的父亲紧紧地握住我。立在遍地哀哭的城中。我感觉到,他的眉头,比我的身躯更加沉重。
我躺在他腿上。他和他的妻子一起看着我。很久很久。她的眼睛红红的,和城里所有的女人一样,她凄凄惶惶,无告的表情。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他说,蓉儿,我总是跟你在一起。
忽然间,她脸上开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可以笑得这样无忧无虑。
又有水珠滴落在我身上。我来不及看,那是从她的眼中滴落,还是他。
一双手将我捧了起来,送入洪炉里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没有尽头的梦。梦里,有开不完的绚烂烟花。一些又一些,四溅的光屑。
在梦里,我温暖地融化。我又梦到很久以前,深埋土中的日子。每年春天,头顶上遥远的积雪一定也是这样地融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懵懵懂懂中,有什么东西,离我而去。
我看不见,那是什么。
我被从火中拎出来。有人将一束写满细密小字的绢片放入我腹中。
我很想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又被送入火焰之中。
一冷,一热。一冷,一热。我不知道他们多少次地把我拉出来,又把我放进去。我不再是无坚不摧的玄铁重剑。昏醉柔软的身躯上,没完没了的重击。一下又一下。我的灵魂在那巨声中渐渐睡去。
这锤炼似乎永无止境。
被投入冰冷的水中时,我发出一声嘶叫。
如人世间所有的婴儿一样,我是在哭泣中诞生。只不过,我听到的不只是自己的哭声。
就在我出世的那一刻,蒙古人,攻破了襄阳城。门外的哭声,震天动地。
那个小姑娘从父亲手中接过我。我感觉到自己散发的寒气。玄铁重剑不复存在。我变得轻盈,雪亮,锋芒毕露。
我是一柄生于乱世的剑。当那个小姑娘向她的父母磕了四个头,执着我狂奔出门的一刻,我知道这一生我生命的意义不再是战斗。
而是杀戮。
今生的名字,我叫倚天。
那个少年仰天倒下去。临死前他脱手掷出一柄乌沉沉的单刀。
那是我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到屠龙。他优雅而凌厉地,横空飞过漫天血雨,背后沉没一轮巨大的夕阳。
我知道那是他。无需证实。我与他,曾经彼此互为血肉。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灵魂。玄铁的灵魂。
屠龙破空飞去。这样的气魄,只有他有。那一刻震天的厮杀声突然止息,我清楚地听到,那呼啸的风声。他在呼唤我。
但是他消失了。
那个小姑娘红着眼睛,紧紧地握住我,向面前的蒙古兵狠狠刺去。
我感到通身温暖。随着我的去势,一路顺畅地绽开甜美花朵,四散纷飞。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饮到鲜血。
那真是一个乱世。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走遍这个被称为中原神州的地方。连天的烽火,人命的微贱,走到哪里,也都是一样。
那是一个只有两种选择的年代。杀人,或被杀。历史中潜藏的狂暴本质苏醒,躁动饥饿,吞噬掉一切苟安的可能性。
那是人的历史,不是我的。
我已经习惯。从前世开始,我跟随的,始终是这样寂寞的人。独孤求败,断臂的男子,还有这个小姑娘。始终,必须,是一个人。那个断臂的男子找到了穿白衣服的女人,就必须把我交给这个小姑娘。因为他不能再和我在一起。同时,他也把他的那一份孤独移给了她。他就像当年的独孤求败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留得她,于这茫茫人世继续他未尽的漂泊。
我不知道这孤独的宿命是从哪里带来。谁持有了我,便必得同时接过它。是一生无法卸除的背负。
我总是在回忆过往。但记忆上溯到独孤求败,便戛然而止。再往上,是茫茫未凿的鸿蒙。我不知道是谁把我造出来。
昏黄的油灯下,在不同的陌生旅舍中,我和那个小姑娘无言相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流年暗换,于我,却始终无声。
就像当年,她第一次从他手中接过我的时候一样。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然后水珠,落在我身上。
我是一柄剑。杀戮的剑。但,前世今生,我身上承载了太多的眼泪。
在昏黄的灯光下,她擎起我。顺着我锋利的刃,长长的青丝,一缕一缕,纠缠着落下来。
我知道她得到了安宁。她最终的归宿,是空门。
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来处。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再也没有见到过屠龙。
我与他曾经拥有同一个身躯。同一个灵魂。同一份写满了寂寞的无敌,和无敌的寂寞的记忆。在洪炉的历练与万劫不复的锤击中,在城毁人亡的乱离时刻,在战火与血雨的涤荡下,我们同时诞生。只是相见的那一眼,便是离散。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本是我的一部分。有着冥冥神秘的关联。但我却依然无从感知,这兵荒马乱的世界上,他的去向。
我只记得他阔大的身影,横空飞过血红夕阳。
不知道我走过的这些路途,可也曾有过他的停留。我与他共存的时空,曾否叠印。此刻,他在哪里颠簸。他是否也追寻我们共同的来处。
南北东西天涯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落日西沉。我见过各种各样不同的夕阳。东海的,妩媚。大漠的,狰狞。草原的,艳丽。山巅的,辉煌。
所有的夕阳里,没有他的影子。
那时候,我渐渐听到江湖上流传的言语。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我与他,成为所有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宝物。这刀剑丛中,只有我,可以与他匹敌。只有他,可以与我匹敌。余者,皆不堪一击。我们的名字,被连在一起,分也分不开。每个人都知道,提起倚天,便当想到屠龙。我们互为形影。
可是我却见不到他。
漫天飞舞的流言里,我又开始做梦。梦里,经历了无数的流离与动荡。那个小姑娘老了,死了。她将我交给她的徒弟。一个同样被削去了头发的孤独女子。再往后,这个徒弟也老了,死了。我被蒙古人的官府夺去。后来,一些汉人的女子又把我夺回来。
不知道屠龙在这一段日子里,有着怎样的遭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似乎注定我要这样地等待着他。等待着未知的情节,何时,何地,如何开始。
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不。我一直在这世上。我知道他也在。我们是这样神秘地,存在于时间的同一平面。我感觉到他的轨迹,一次又一次地,与我交错而过。
一切未曾开始。
那时候,与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名叫灭绝的女子。
---- 热血留待酬知己,深情难免负红颜!
尝因酒醉鞭名马,惟恐情多误美人!
我没有自命洒脱,悲与喜无法放开!
我恸!
花儿为什么谢了?因为我怀着迫切的爱把它紧紧抱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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