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 [关闭][返回]

当前位置:网易精华区>>讨论区精华>>人文艺术>>● 红楼逸梦>>曲径通幽 话题讨论>>比较探讨>>金庸小说与《红楼梦》的比较>>金庸小说与《红楼梦》的比较(全)>>转贴:金庸小说与《红楼梦》的比较(四)

主题:转贴:金庸小说与《红楼梦》的比较(四)
发信人: szw95(云雾山)
整理人: chocho.1(2003-04-26 23:52:57), 站内信件
四、视觉运用
  除了借鉴传统的复合角度叙述手法以外,金庸对视觉的丰富运用也足以证明他是曹雪芹之后的第一人。中国白话小说中视觉的运用一向远较西方小说丰富。似《乱世佳人》开篇首句“斯佳丽。奥哈拉长得并不是很美……”
  在白话小说中几乎不可能出现,因为白话通常只借角色之眼描绘肖像。如林黛玉,从出场到进入贾府,在遇见宝玉之后才通过宝玉的眼睛勾勒出她的形象。
  金庸小说中肖像描写泛滥,九成九是借角色之眼观得。如萧峰刚出场,段誉眼中看来是“……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顾盼之际,极有威势。”并接以一段暗赞,“好一条大汉!……包不同自吹自擂什么英气勃勃,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又如木婉清,第一次向男人掀开面幕时,“如新月清辉,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精彩勾描,散珠斐然。
  林黛玉初次出场,“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若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通篇是感性,没有服饰装扮的交代。整整八十回内几乎没有林黛玉身材五官、衣着装饰的详细描写,偶为应景一笔带过。林黛玉的形象显得十分缥缈。这种形象设计,张爱玲认为是”为了让每一个读者联想到自己生活中的女性,……作者在这方面深得浪漫主义诀窍。“而薛宝钗则全然相反,有好几处装饰肌肤面貌的具体描写,突出了她的市俗气。金庸也并非全不领会这一诀窍。令无数读者倾倒的令狐冲就是以”腰悬长剑、脸色苍白、二十来岁年岁“的模糊面目出场的,后昏迷在群玉院,在深陷相思的仪琳看来,仍只有”长方脸蛋、剑眉薄唇“八字评语,令我立即想起贾芸眼中的袭人,”容长脸面,细挑身材“,下笔一样地谨慎。
  当然在一两年内赶写出来的东西与千锤百炼几十年的《红楼梦》不可同日而语。金庸小说中常见“纤腰”、“明眸”等俗字眼,且往往下墨过浓。
  王夫人评晴雯“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脂批“妙,凡写美人偏用俗笔反笔,与他书不同”,批得也妙。《雪山飞狐》中胡一刀夫妇出场,由市井小人阎基看来是:
  这人(胡一刀)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哪里钻出来的恶鬼!……
  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禅嫁给了张飞。……
  《红楼梦》的侧写技巧在文学史上达到颠峰,书中出现了以往少见的视觉夹杂心觉的混合运用。三十五回宝玉挨打后,林黛玉自立于花荫之下——
  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栽、迎春、探春、惜春等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风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呼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倾,只见薛姨妈等也进入去了。
  这一段描写三批人先后探视宝玉的情状,又两次插入黛玉的心理活动。
  既借黛玉之眼刻画世情,又细腻地描摹出林黛玉纤柔敏感的内心世界。
  当然这种视觉与心觉交叠运用的手法,一般只用在贾宝玉、林黛玉等主人公身上。金庸小说也照式照样大量采用了这一手法。至《笑傲江湖》,金庸却转变风格,让伪君子岳不群暂时跳上了明亮舞台,以至读者一时间都产生了错觉。假全知状态下视觉与心觉的堂皇运用,轻易地迷惑住读者,加上精细的心理刻画,终使岳不群成为金庸笔下最成功的坏蛋。
  岳不群刚出场时疑点并不触目,略显迂腐可笑。桃谷六仙乱医令狐冲之伤,岳不群竟以为是大奸谋大敌人,“借冲儿之伤耗我内力”,于是全然不理会令狐冲伤势,找了个借口慌里慌张下山避难去了。此后过洛阳,渡黄河,有蓝凤凰等一干左道中人频频上船向令狐冲卖好,岳不群步步防范、手忙脚乱。谁会想到在这愚蠢无措的样子背后,已生出杀机?掩卷细思方体会只有时刻算计别人的人才会有那么可笑的疑心。最可笑的是当桃谷六仙、老头子等人被一一制住,令狐冲割脉灌血给老不死姑娘,老不死因不忍而大叫时,岳不群躲在屋外枣树上倾听动静时的一段心理活动。 
  ……最初一听到令狐冲强迫那姑娘,便想冲入房中阻止,便转念一想,这些人连令狐冲在内,个个诡秘怪异,不知有什么图谋,还是不可鲁莽,以静观其变为是,当下运功继续倾听。桃谷六仙和老祖二人的说话不绝传入耳中,只道令狐冲当真乘人之危,心想令狐冲潇洒风流,那姑娘多半与乃父相象,是个胖皮球般的丑女,则失身之后对其倾倒爱慕,亦非奇事,不禁连连摇头。
  岳不群的反映是,一、竟然相信桃谷六仙的胡扯,以为徒弟正强奸老头子的女儿。令狐冲是他一手养大的,他自然知道令狐冲光明磊落的个性,但此时宁愿相信令狐冲是个恶棍。二、既知发生了强奸案,却“静观其变”,因为想弄明白“究竟有什么图谋”。当然岳不群一生苦心积虑图谋权位,任何举止稍异之人在他眼中都显居心叵测。用他自己的话形容,“由小人眼中看来天下皆小人”。三、又认为老姑娘被奸后对令狐冲倾心“并非奇事”。
  奇就奇在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竟似对少女的心态很有把握。又连连摇头——摇谁的头?身为君子剑而不阻止强奸案,真真厚颜无耻。
  岳不群身上具备了中庸之道传统的虚伪性格,因受利欲驱使而堕落为阴险恶毒、虚荣自欺的伪君子。这段文字把岳不群的视觉和心觉两度结合,又有意淡化语气,稍稍掀了掀岳不群的假脸,以防读者过早看破。
  视觉的运用说白了就是以角色的主观角度叙事。主观叙事有非故事性的,亦有故事性的。以上所举肖像或情状描写,都属非故事性叙事。而如《红楼梦》中的甄英莲案、石呆子案等等,都是故事性叙事,全部故事借门子或平儿等人之口倒叙而出。故事性叙述在金庸小说中更是铺天盖地。例如《侠客行》“少年闯大祸”、《天龙八部》“杏子林商略平生义”,等等等等,举不胜举。本文“戏剧结构”一章中曾提及金庸小说中晚起点的叙述方式,而编排晚起点情节的最主要方法,就是进行角色自(倒)叙。金庸小说常见的倒叙模式不能说是创举,但是破陈出新的倒叙言情模式似值得小说家们注意。
  所有古典白话小说,从未有角色以当事人身份回忆爱情的实例,连自传小说《会真记》作者元稹,也替自己改名姓张。中国人之忌讳以第一人称谈情说爱,不知是否与“明礼仪、知廉耻”之风有关。连大旨谈情的《红楼梦》也只得把宝黛爱情称之为“一段下流痴病”。但金庸经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大可全然不顾忌这些。他大胆地让爱情当事人从头至尾,一吐衷肠。
  从温仪成功地回忆与金蛇郎君的悲情故事开始,金庸一发而不可收,几乎每部小说都有倒叙模式的爱情,同时点染了顺序发展的主人公爱情。一灯和瑛姑,丁典和凌霜华、纪晓芙杨逍,及仪琳相思令狐冲,胡逸之苦恋陈圆圆等等,都是完全的倒叙言情模式,其光辉均超过了袁承志温青青,郭靖黄蓉,狄云戚芳,张无忌赵敏,令狐冲任盈营等主人公的爱情。也有局部的倒叙,如阿朱与萧峰的故事总体上是顺序发展的,但阿朱乔装父亲一节前因后果,却是倒叙。
  欲写深情,必深入内心,让爱情的当事人自叙情感,当然会产生比客观叙述强烈得多的煽情效果。金庸笔下的倒叙言情模式——或推而广之所有晚起点类型的爱情,大致有如下特征:
  一、往往发生在危机之中。金蛇郎君大报血仇时爱上了仇人的女人温仪;丁典身陷牢笼仍与害他的凌知府之女凌霜华相爱;仪琳在被淫贼几乎强奸的情况下受到令狐冲奋不顾身的保护;阿朱与萧峰更是生死之交,及其它等等。
  二、都是在面临危机时开始追溯。温仪、丁典、阿朱、计老人、纪晓芙等都是在将死之际或大难临头时回忆表达爱情。宝树等人陈说胡一刀、仪讲陈说令狐冲时,大厅上正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三、最好是由当事人口述。
  概括言之,晚起点爱情的成功诀窍是:一般发生于小说暗线中的危机阶段,亦或展露于小说明线中的危机阶段,并以主观叙述感染读者。在危机的重重冲撞下,当事人无畏地忠诚于爱情,为爱情殒身而不恤,他们的叛逆个性和光辉死亡使读者心醉神迷。阿朱之死那一场,雷电交加,细致缠绵,实在是中国小说史上的经典。
  视觉的运用实际也是一种隔离手段,它让读者的感受在冷静的客观叙述和个性化的主观叙述间游移。另一方面又是小说表现空间侧面的方法。西方经典名著《呼啸山庄》以主观叙述中层层套用主观叙述的方式试图造成冷静中勃发激情的融合效果,可惜当时艾米莉不能参照已具有相当经验的中国小说,闭门造车的东西显得笨拙了些。

[关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