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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涉江采芙蓉
发信人: joxo(又要开学啦!)
整理人: supraboyqd(2003-03-11 05:57:33), 站内信件
午后的河边,寂静无人。阳光很亮,亮得甚至有点发白。一个小女孩在奔跑,跑得很
快,象一个灵敏的小动物,白色的裙子,长发乱飞。
  女孩忽然停下来,在她左手边是一道长长的围墙,破旧而班驳,上面爬满了常青
藤。一个年轻的男子安静地站在墙下的阴影里。沉默得看着她,眼神忧郁。
  女孩疑惑得看着男子。那面孔清秀而平静,却陌生。她想了一下,决定不管他,她
想继续向前跑,一直向前跑,前面的尽头是什么地方,她自己也不清楚。可是,她却无
法动弹,无法移动自己的身体,甚至转过头去不看他。她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与男子沉默对视。思想逐渐空白……呼吸变得急促,裸露的肌肤在阳光下开始感觉刺
痛。她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然后,毫无预告地直直倒了下去。
  我叫清新。父亲在我出世之前就死了。从小,我就被寄养在外婆家。外婆住在一个
南方的小山城里。城被周围的山丘抱在怀中,一条河从小镇的中央穿过。晚饭后,人们
迈着慵懒的步子在河边散步。外婆家门口是一条青石板路。一直弯弯曲曲地延伸到河
边。上面已经被踩得很光滑,周边长满了暗绿色的青苔。谁也说不清楚它的年代。
  外婆是个坚强的女人。丈夫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谁也
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一个人将女儿养大,始终没有再嫁。
  五岁那年,母亲回到这个小镇里,她要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她再婚了。对方是一
个北方的男人。她要跟着他一起到北方去。我也要去。她说我会喜欢城里的学校。
  那是一个下日的午后,我穿着母亲给我带来的白色裙子。默默地跟在她们的背后,
走过石板路,一直沿着河边走。
  当时的天气很热。我一直无法记起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
自己还在外婆家里。
  后来外婆告诉我,那天,我走在路上,忽然失了魂似的停了下来,动也不动,然后
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她说,当时我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她说,我中暑了,那天天气实在
太热了。她说完,很肯定得点了点头。
  紧接着,我毫无来由得病了一场。
  有几次我在黑暗中醒来。听见门外母亲和外婆在低声得争吵。外婆坚持不让母亲把
我带走,因为我的身体弱,长途奔波的,我会受不了。
  母亲到最后还是没有把我带走。她照顾了我几天,就匆匆地走了。
  我不伤心,因为她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我本来也是一个不讨喜的孩子。
  九月,外婆将我送进镇上的小学。
  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道很长很长的围墙。大人说,那墙里面是一座很老很老的
大宅子,已经荒废了很久。而古老的东西总会有些不好的传说,没有人敢轻易走进那宅
子更不用说住了。
  夏天的时候,我有时会看见墙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眉清目秀的,看起
来却很苍白。穿着白色的衣服,他总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只是微笑地看着我。
  我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点点头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了过去。
  只是有一次,我和邻居的小孩一起走过那里,我看见他,我问小孩,你认识他么?
  小孩看了看四周,问,谁?
  我指着他,对小孩子说,他!
  小孩摇摇头,说,没人。
  我疑惑地转过脸去看,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只有一道班驳的墙和长得很好的常青
藤。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渐渐地我也讲这个陌生的人遗忘了。本来,他
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自小我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梦。梦开始的时候是一些模糊不清的画面。慢慢地逐渐
变得清晰。我总是梦见一个人。我无法看见他的脸,他总是站在我的背后,手把手地教
我写毛笔字,或者念诗识字。他的手指修长清瘦。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思念着故乡的妻
子。
  那为什么他不回去呢?我往后一靠,依在他怀里。他的身上有一种清香,特有的淡
淡的药香。
  因为他没办法回去啊。那有许多原因,也许因为战乱、也许因为需要谋生、也许因
为他已经死了……
  十五岁那年的夏初,外婆去了。她走的时候,无声无息。静静地坐在天台上的摇椅
里。她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恬静。
  母亲回来了。她看上去很伤心。
  母亲要我跟她回去。外婆不在了,没有人在这里照顾我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临走的那天,我们还是沿着河边走。母亲在前头走,我漫不经心地跟着后面。
  我看见前面的围墙下,站着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在看着我。我停了下
来,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寂静无比。我听不见母亲在说些什么,我无法将自己的眼神从
那男子身上移开。身体的某一部分开始变得疼痛。象要撕裂般地疼痛。然后,我睁着眼
睛,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在意识陷入混沌之前,我所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一大片亮得发
白的阳光。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医院里度过。医生也搞不清楚我的病因,只是要我好好休息。
母亲说,我是伤心过度,毕竟我和外婆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这样说的时候,很肯定地
点了点头。
  而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也无法说些什么,之前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最后,我跟着母亲离开小镇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北方的秋天相对我来说,已经很冷了。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空气、陌生
的街道、陌生的声音甚至是陌生的家人。
  我进了一间离家很远的中学。只有如此,我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在学校里住宿。在最
后中学的日子里,我每天只是读书。有时候,会想起小镇、外婆。
  老师说,清新,你太安静了。
  而我只是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毕业的时候,我考到了一间南方的大学。
    十七岁,我离开北方。离开这个陌生的城市。到最后,对这个城市而言,对母亲的
家而言,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而过的陌生人。
  我还是一直在做着同一个梦。我感觉梦中的那个人他应该在南方。他一直在等我。
就如我在等待着与他的相遇。
  大学的四年里,我认识了伟。
  那时候,我在一家广告公司里应征一份兼职。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房间里
的冷气开得很大。皮肤感觉有些凉意。我看见在走廊的另一头,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安
静得站在阴影里。脸显得有些苍白。我朝他走去。
  他在抽烟,手指修长清瘦,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
  他略带微笑地看着我,你有什么事么?
  我微仰起脸,你相信前世么?
  男子沉默地看了我几秒钟,没有回答。然后,他低下头,吻了我,他的唇有淡淡的
烟草味道。
  和伟在一起的时候,我偶尔还会做梦。可是我从不告诉他,因为他已经在我身边
了。
  二十二那年,伟把我带回家。我见到他的父母亲,都是很亲切的人。然后,伟向我
求婚。他温柔地拥抱我,他说要让我成为一个最幸福的六月新娘。他会给我一个幸福的
家。属于自己的家。
  我低着头。拼命地掉眼泪。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回到了小镇。我要告诉外婆,告诉她,我要结婚了,和一个
我爱的爱我的男人。我想我会很幸福的。
  小镇里没有太多的变化。生活依然很悠闲平静。河边的那一座荒废的旧宅子就要被
拆掉了。说是要在那上面起一间新的小学。于是,镇上流传开了一个与宅子有关的故
事。
  原本住在里面的人家有个独子,叫郁生。自幼体弱多病,极少出门。一年到头,药
从不断。人长得到眉清目秀,只是脸色很苍白。有人说他活不过二十岁。那家人在他十
七岁的时候,领回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唤作水脉,让她陪伴郁生左右。算命先生
说,这样或许消除一些郁生的病痛灾害。郁生二十岁那年家人要他和水脉完婚。依旧
俗,水脉要回家乡拜祭去世的父母。水脉走的几天后,郁生忽然一场急病,死了。临死
前还等着水脉回来。水脉得知此事,一下子昏死过去,紧接着大病一场,病好了,却什
么都忘了。郁生死了,她不再是那家的人了,第二年,由舅舅家做主,水脉嫁到了一个
很远很远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我又开始做梦。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快要死去。我在低语,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是,要回到那里,我却不知道……
  我又闻到浓的墨香,淡的药香。洁白的宣纸端端正正地摊开摆在桌上,他站我的身
后,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看,这就是我的名字,你认得么?
  我微微偏着脸,含笑地轻轻念出那两个字,郁生。
  笑意瞬间在我脸上凝结消失。我忽然转过身,看见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男子,
可他不是伟!不是!
  ……
  水脉,别走,我感觉你会离开我。
  郁生,我会回来的。等着我,回来后,我们就成亲。
  ……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不可置信地流着眼泪。
    清晨,我立刻收拾东西,我要离开这个小镇。我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就
要发生在我身上。心底忽地一阵阵寒意。
  走过那座旧宅子,我低着头刻意不去看它,不去想它。可是,鬼使神差地。我抬起
头。我看见他了。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男子,他就站在墙下,看着我。
  一时间,我想起了许多。我忽然明白了许多,我五岁那年,母亲要带我离开这里的
时候,无缘无故地中暑。同样,十五岁那年,毫无预兆的一场病。还有他为何无数次地
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中。他要把我留在这里。因为恐惧,我的身体开始不停地发抖。
  我看着他,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不要。我轻轻得喊道。我将手里的行李朝他狠狠地
扔过去。
  他看着我,眼神哀伤。他在说话,声音空洞,毫无实质。我无法听见他在说些什
么。他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水脉么?
  我冲他疯狂地叫喊,我不是水脉。水脉已经死了。死了!不要再在我的面前出现
了。我不要留在这里陪着一个死去的人。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和伟结婚了。知道么?他
叫伟,他是我爱的男人。我要做他的新娘,为他生孩子。然后,我们会一直幸福地住在
一起。
  我匆匆地逃离了他。我要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那个永远只可站在阴影里的男人。
  我感觉到他在我背后的呼喊。感觉到他的痛苦,一波一波地汹涌而至。
  我坐在车上,我对自己说,我不需要前世,我需要的是实在的温暖,只有伟才能给
我的温暖。可是,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
  一个小时后,我乘坐的汽车与一辆大货车相撞。温暖的血象泉水一样从身体里不断
涌出来。我想,我要死了么?闭上眼,仿佛回到了以前,夕阳西下,外婆踏着青石板
路,一路喊着我的名字,清新、清新……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首诗写的是一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思念着故乡的妻
子。
  那为什么他不回去呢?
  因为他没办法回去啊。那有许多原因,也许因为战乱、也许因为需要谋生、也许因
为他已经死了……
  即使以后,我离开了水脉,我也会很想念你的。
  郁生,你要到哪里去呢?
  我也不知道,水脉。
我忽然想起了某些已经被我淡忘的事情。五岁和十五岁的那年,同样是夏天。在这里,
在同一个地点,同样是我要即将离开这里所乘搭的汽车在这里出了车祸,车上的人都死
了。而我是不是也应该在那些时候就已经死去呢?
  黑暗中,我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清新,清新……不是伟的声音。
  我轻轻地问,郁生,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感觉他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那阵熟悉的淡淡的药香味。
  郁生,我是水脉啊。我想起来了,在我临死的时候,我发誓一定要回到这里来,我
会陪你。可是,郁生,本来我早就可以回到你身边的,你为什么要阻拦我?郁生,你不
是一直在等我么?我回来了。你高兴么?
  不,你不是水脉,她已经死了。郁生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不是水脉,那我是谁?
  你要记住你是清新,你要一个叫做伟的男人结婚了。
  是啊,我叫清新,可是,我做不成伟的新娘了。他会很伤心的……
  郁生沉默着,用他冰凉的手轻轻掩上我满是泪水的脸……
  我睁开眼。看见伟焦虑不安的脸。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一脸惘然,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怎么了?
  我在离开小镇的时候,遇上了车祸。车上的人都死了,只有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我的记忆很模糊。我只记得我叫清新。我要和伟结婚了。伟一直陪在我的身边,跟我讲
许多过去的事情。包括小城的事情。他说,我说过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他告诉我,在
我发生车祸的第二天,小城里的那座古老的大宅子在一夜之间自己崩溃了,成了一片废
墟。或许是因为太过破旧的缘故了吧。清新,你怎么哭了?清新……
  一年以后,我和伟结婚了。我依然无法将以前的事情记起,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那天,伟认真地跟我说,知道么?清新,那年的夏天,我遇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走到我的面前,认真地问我,你相信前世么?她的眼睛那么的明亮与单纯。而在那一
刻,我就爱上了她。所以我吻了她,我想要她做我的妻子,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我们的孩子在第二年的夏天出世。是个男孩子。
  我说,就叫郁生吧。
  伟说,为什么?
  我笑了,说,这不是一个好名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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