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nn123123()
整理人: lly(2000-10-22 15:26:3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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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樹王公的身邊拐過去就是一大片漁塭,太陽已經收工,地平線上灰濛濛, 水車翻起的魚腥味在風中遊蕩,乾渴的漁塭餘留一灘淺水,沒吃飽的白鷺鷥慢踱 啄食,小吳郭魚和五秋蝦在淺灘中尋求最後的躲藏,此起彼落的打水聲為牠們響 著單調的樂曲。
阿峰將引擎熄火,等待黑幕罩滿四周,旺哥交代,要天黑才能進塭寮有點冷 ,快中秋了!漁塭裡的草蝦和紅鱘可以賣了吧?聽說這一季的價格不太好,販仔 統一藉口說出海口的垃圾場漲潮時會帶進污濁的水,讓養殖物有點異味。怎麼會 呢?旺哥前天帶來的草蝦還是又大又鮮美,還是自己太久沒吃的關係?
天終於黑,遠方燈火在水面波動。
初月,還沒成型。
阿峰推著機車緩緩前進。
第一間,第二間,打開木門,裡面停了一部山葉,阿峰把自己的機車停在旁 邊。換上膠鞋,輕輕的把門關上。
順著塭岸繞過寮後,走進不遠的引水溝裡面,這才發現,退潮時的溝底竟有 那麼深,人在溝底行走一點也看不到地平線上的景物。阿峰順水而下,彎過一座 板模便橋和一座水泥橋,到達一間鐵皮屋搭製的工寮。
前面是海岸吧?有浪拍聲輕輕響。
爬上水溝,旺哥站在門掩處,揮手示意阿峰進屋內。
好眼力!阿峰心想。
屋內有五、六個人倒是可以確定,因為有五、六根煙燼亮著。阿峰挑個角落 蹲下來,環顧四周,兩個坐在床上竊竊私語,聽不太清楚說些什麼。一個站在屋 子唯一的小窗凝視著外頭,自己身邊則蹲了兩個黑影。
阿峰很好奇窗邊的那個人,微光中還可以看出海口人特有的皺澤,無意識的 焦距難得眨眼,拇指和食指間捏著一根煙,火頭隱放掌中,偶爾吸一口,急急的 吐出中似乎含著淡淡嘆息,頭不動,身不動,心似無限激動。
窗外是什麼景象?他看的如此出神。是一片黑暗?還是浪的反光?
是浪吧?去年,帶兒子到海邊,驚訝的表情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指著浪頭:
「爹地,白色的泡沫有銀色的光亮耶!」
是潮來潮去裡月亮故意躲在其中讓人驚嘆。
他在想什麼?是今晚的天氣?是慘澹的價格?還是那一本本難念的經?
至於床上那兩個諛諛細語的人嗡嗡地聽不清楚談些什麼,好像是某次失敗的 緣故,失敗有什麼緣故?不就是無可救藥的心軟,加令人窒息的心痛,混合時不 我與的辛酸搖成一杯50 0CC 的泡沫夢幻!
當初就是太信任老頭家才會接下他所有的工作,結果支票一張也沒有兌現, 現金全被他領走,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兩條腿翹在矮桌上,用咬半截煙的嘴說:
「錢沒有了, 要怎樣隨便你!」
握的快流汁的拳頭能打他嗎?不行!忍一忍,搞不好還要拿錢放人!告他? 愛說笑!他身無家產,法院的封條難道貼在他的嘴上?最後還不是和解,然後一 千兩千分期攤還,那.. 不就要還三、四十年?還是回去把支票當壁紙貼,每天燒 香求老天保佑,期待他還有發達的時候!
「南哥,外面風景按怎?」
「呷煙等手氣啦!」一個不算小的人影閃了過來,肥碩的手掌遞來一根煙。
「第一次出工啊?」阿峰接過香煙,點頭。
「我叫美國仔,你叫啥?」
「阿峰!」旺哥回過頭朝他們兩噓了一聲。
「卡細聲一點!」美國仔的頭跟著聲音一起壓的低低的。
這時候阿峰才隱約看見,美國仔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不過碩壯的體型讓人 吃驚,有一百二、三十公斤吧!像一隻龐大而恐怖的動物顫巍巍的在黑暗中蠕動 ,讓人心底一驚!
「聽沒?」阿峰搖搖頭。
「賊頭巡邏,盤子在候時機啦!」
有點懂了!就跟自己一樣,等候翻身的機會。那時候也有人跟自己這樣建議 ,反正跑都跑了,候了時機錢再賺就有,好像有點道理。說的人更是好心,幫他 把其它的支票拿去貼現金,暫時可以渡過難關,好像又有道理,損失一點利息先 應付目前的帳款也是一種辦法。不過他還是千交代萬叮嚀,利息太高就算了。
當天下午,那個好像民族燈塔的救星堆了一臉的誠懇,說隔壁的阿桑要搬家 ,沒有貨車辦不成。那又有什麼關係?也是很有道理!那晚剛報完夜間新聞,燈 塔開著貨車來還,臨走前還不忘提醒隔天中午聯繫,現金會雙手捧上,決不賺中 間利息,好朋友嘛!互相幫忙。然後,一天兩天三天匆匆過去,焦頭爛耳的阿峰 越想越不對勁,連忙跑去燈塔的家裡一探究竟。一到那裡,屋內一片漆黑,按了 幾聲電鈴都聞不到生人的空氣,阿峰抖著一臉蒼白問隔壁,阿桑說三天前的下午 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裡。瞬間,腎上腺,賀爾蒙,血糖急速上升,膽汁,胃酸 從嘴角滴出,失措的雙腿軟在門口,囈語在空洞的驚懼中迴轉,細聽之下,還有 回音: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無風無搖,碟子趕快渡過來!」
「隨到喔!」
美國仔靠到阿峰的耳邊說:
「碟子去接貨了,馬上就輪到我們,卡注意耶!」
阿峰沒有注意到美國仔的話,還沉溺在記憶裡飄搖。
幾乎是慘澹而逃的阿峰留下所有東西,帶著妻小到這個偏僻的漁村投靠旺哥 ,在旺哥的資助下用八百元租下了那間二十幾年歷史的木屋,廁所還得走到路尾 才有,旺哥說非常時期一切從簡。望著搖搖欲墬的屋子,阿峰只好咬著牙跟妻小 說一聲抱歉。
純樸的漁村不是養殖就是捕魚,在這裡阿峰沒有任何工作空間,漸漸地,帶 來的錢宣告鑿盡,只好硬著頭皮跟旺哥週轉,幾次後,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
前天,旺哥拎著幾尾草蝦和一袋米到阿峰的木屋,幾句寒喧後,旺哥對阿峰 說:
「人家說救急不就窮,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有什麼打算沒?」
阿峰低著頭窘窘地回答:
「我在這裡找不到工作,我想市內應該有,但是我沒有車可以往返。」
旺哥似乎有備而來,笑笑著說:
「我老爸的古董先給你騎,至於工作嘛......」旺哥頓了一下。「我帶你去 做黑人工好了。」
「 黑人工? 」
「是啊!先賺些現金,才有生活費。後天那一趟有八千塊,不是天天有,也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賺的咧! 」
很顯然的,旺哥的語氣加重在八千塊,阿峰聽到了,也正盤算著那是多久的 生活費。
「碟子要靠岸了,黑人工趕緊出來啊!」
旺哥接到指示神色突地嚴肅,握著對講機問:
「東邊按怎?」
「好適哦!」
「西邊按怎?」
「素西喔!」
旺哥轉回頭向裡面的人做個動作。眾人連忙起身往牆角各自拿了一根扁擔, 並且放輕步伐走出鐵皮屋。阿峰也分到兩頭各綁一根鐵鉤的扁擔跟大夥走出去, 臨到門口,旺哥拉住阿峰輕聲交代:
「目色放卡亮一點!」
一繞過鐵皮屋的後方就開始爬坡,原來那是防波堤,堤上是一條石子路,翻 過防波堤就是海岸了,不過海岸卻不是柔軟的沙灘,是由尖尖刺刺的牡蠣殼舖成 的,還夾雜大小不一的石塊。
微光中,阿峰見到一艘塑膠筏緩緩的向岸邊靠過來,膠筏上堆滿了一箱箱的 物品。一等膠筏靠岸,大夥就湧過去,一邊一箱,鉤了就扛走。阿峰發現人變多 了,少說也有十個以上,從哪冒出來的?還來不及想清楚就輪到他了。
阿峰側彎著身子,先鉤左邊,轉個身再鉤右邊。噗一聲!阿峰重重的吐了一 口氣。怎麼那麼重!從沒肩挑過重物的阿峰踉踉蹌蹌的顛簸在尖刺的牡蠣殼上, 肩頭的頸骨被扁擔壓的疼痛不堪。
眼看大夥魚貫的爬上防波堤,越過石子路,自己卻因為頸骨的疼痛還在努力 的爬那彷彿像喜馬拉雅山高的防波堤,試過幾次從堤坡下滑後,阿峰挫折的幾乎 想放棄。但是,想起昨天兒子抱住自己的大腿,流著淚說:爹地,我肚子好餓喔 !想起妻子不敢三更半夜一個人走到路尾的公廁。
阿峰硬咬著牙,忍著頸骨的疼痛重新爬向高高的堤防,汗水通過眼角,流過 鼻子,匯集在下巴,往下掉落在早已濡濕一片的汗衫上。
「阿峰,把扁擔平均放在兩邊的肩胛頭,不要放在脖子的骨頭,然後兩隻腳 蹄平平的貼在地板,腳頭夫要稍微彎彎。」
美國仔從後面教導第一次出工的阿峰,也順勢用碩壯的身軀推了阿峰一把。
阿峰調整姿勢後覺得頸骨好多了,再按照美國仔的話,一步一步爬上坡頂, 終於到了堤上,那感覺好像征服了喜馬拉雅山,連空氣也變得又爽又甜。
越過石子路,走下引水溝,另一艘膠筏已等在那裡。阿峰將箱子放在膠筏上 ,立刻有人幫他起出鐵鉤,並把箱子朝裡面丟,那裡有人將箱子一箱箱的排疊整 齊,倒是動用了不少人力來完成這項工作。
放下箱子的那一剎那,阿峰深深感受到肩無壓力的輕鬆感,輕鬆地讓他覺得 世界變美好不少。挑了三四趟,漸漸地抓住訣竅,知道怎麼樣在肩挑重物之下行 走在崎嶇不平的路,和爬上爬下。
突然,美國仔衝了過來。
「蹲下來!蹲下來!不要出聲!」
阿峰被美國仔的舉動嚇了一跳,連忙放下扁擔,趴在堤邊,大氣都不敢喘一 下。環顧四週,大夥都壓在堤防動都不敢動,阿峰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 什麼事。
沒多久,兩個阿兵哥背著步槍從東邊走過來。是衛兵巡邏!阿峰緊張的呼吸 幾乎停止,當阿兵哥慢慢的從他頭上走過時,阿峰用力的壓著胸口,深怕心跳的 聲音太大聲會被衛兵聽見,另一隻手緊緊摀著嘴巴,就怕心臟會從嘴裡跳脫出來 。
好不容易衛兵從右邊走到左邊,消失在遠遠的黑暗處。
大夥連忙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向堤防的那頭前進,阿峰這時才明白,原來時 間這玩意不但是這樣的寶貴,也這樣的讓人驚嚇。
大約挑了十趟,總算把所有的貨都移到另兩艘膠筏上。由於引水溝內的水不 多,於是有的人靠在膠筏邊推著走,有的抓住膠筏的繩索在溝上幫忙拉。彎過水 泥橋,沒了板模便橋,原來被拆掉了,那只是個假象。最後終於將兩艘膠筏推到 一條產業道路旁,一輛沒開車燈的大卡車已停在那裡。
等膠筏靠定位後,大夥開始將貨物搬到馬路上,再由另一些人將箱子搬到車 上,默契非常好,不會有人弄錯,不會發出很大的聲響。
搬到一半,阿峰抬頭發現,天晴了!北斗七星倒蓋在半空中,雖然滿身臭汗 ,適時的海風襲走了不少緊張氣氛。
想起明天一早就有八千塊可以領,想起明天中午就可以讓妻小吃一頓豐盛的 午餐,該吃什麼?蝦子!紅鱘!還有一鍋熱騰騰的白米飯!想起妻小滿足的吃相 ,阿峰不禁地笑了出來;一次八千塊,一個月只要十次,很快就可以回去故鄉, 把債務還清東山再起,將失去的重新擁入懷中。想到這裡,阿峰的心整個開朗起 來,連天際的星星也變的特別的亮,甚至閃閃發出紅. 藍的彩色光輝。
但是----好像不對,那好像不是星星的閃光,那跳動的色澤是如此熟悉,才 一下子,四面八方都有了這種光芒,並且越來越靠近,越來越靠近----
「賊頭來了!緊跑啊!」
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眾人紛紛丟下手上的東西沒命似的四下逃竄。阿峰突然 驚醒:那是警察,好多警察朝這邊過來!高分貝的警笛聲逐漸的刺向阿峰的中樞 神經,阿峰顫抖的窩在膠筏邊,不知所措的看著四周。
美國仔衝過來一把抓住阿峰的手,捏的阿峰一陣痛。
「你蹲在這裡是要等死是嗎?」
美國仔拖著受驚嚇的阿峰向漁塭跑,大批的警力已經趕到,阿峰轉頭看見有 一個人被警察按趴在地上,不遠處還有一個人被兩個警察追著跑。
美國仔見情況不妙,回頭對阿峰說:
「快跳漁塭內!快!」
阿峰情急,看到眼前的漁塭就要跳,冷不妨被美國仔狠狠的在後腦勺敲了一 記。
「你要自殺喔?那是草蝦池真深呢!旁邊這堀虱目魚池才對啦!」
阿峰隨著美國仔躍入魚池中,再慢慢的走到魚池的中央。
雖然水深僅到腰部,但在這近中秋的夜晚和現場的環境之下,阿峰突然覺得 好冷,一股寒意由腳底直灌頭頂,所有毛髮都豎了起來。
「蹲下來!」
美國仔示意阿峰跟自己一樣,將整個身體浸入水中,只讓頭浮出水上。
三、四個警察已經在岸邊搜索,阿峰看的心底發痲,顫抖的問:
「美國仔,我們這樣算什麼?」
「算什麼你不知道?」阿峰搖搖頭。
「車沒到倉庫,做白工啊!」
阿峰猶如晴天霹靂,比剛才被美國仔厚厚的手掌擊中還昏眩!
「做白工?做白工?那就是說八千塊沒了?明天的午餐也沒了?」
想起在家等候的妻子,想起喊餓的兒子,阿峰失神的喃喃自語。
忽然,兩道光線射向他們兩個,阿峰嚇了一跳趕緊將頭再縮入水中,只露出 兩個鼻孔。
「水裡有兩個!」岸邊的警察手指著他們大聲的喊:「真天才!竟然躲在那 裡,這種天氣看他們能躲到什麼時候!」
「哇!哭爸!這下要被抓去關了!」美國仔忍不住咒罵起來。
關?聽到這個字,阿峰的腦袋轟然巨響,整個人幾乎爆裂開來。
一陣風除除吹來,阿峰不禁地打個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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