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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细品红楼】惊世骇俗的尤三姐
发信人: rockline(不系舟)
整理人: chocho.1(2003-06-03 17:43:45), 站内信件

惊世骇俗的尤三姐

 小时候看《红楼梦》绣像,元春的是一把空椅子,而尤三姐只有一个饮剑自伤的背影。在《红楼梦》的两大版本系统中,尤三姐的形象的确颇有不同,值得一书。
 程乙本中的尤三姐是个守身如玉的刚烈女子,“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一回中贾蓉与二姐、三姐歪缠,口中胡言乱道时,
“三姐儿沉了脸,早下了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对于贾珍贾蓉与尤氏姐妹的“父子聚麀”,在程乙本中似乎也是二姐一人的罪过,三姐似乎与贾珍没什么瓜葛。贾珍的意思是“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渐渐的俗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那一晚贾珍在铁槛寺做完佛事到贾琏的外宅似乎也为二姐,只是因为“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才无可奈何地跟尤老娘和三姐在一起吃酒。而贾珍与三姐的关系还是“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到是贾琏出主意说“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
 一般看法,程本《红楼梦》相对于曹雪芹原著是作了较多删改。程本中尤三姐不仅是个刚烈女子,而且能守身如玉,机智勇敢地与色狼作斗争,程乙本中表现尤三姐心迹的是下面这段话:

  “姐姐今儿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
  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
  ,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
  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
  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
  ,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选择,虽是有钱有势的
  ,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


 下面来看看脂本《红楼梦》中这一段故事的描写。
 脂本中贾珍、贾蓉奔丧途中,听说尤氏姊妹来家,贾蓉便意味深长地
“向贾珍一笑”;贾蓉向二姨说“我父亲想你呢”,尤三姐便上来撕嘴(程本中没有这一句),后面也没有三姐着恼叫醒尤老娘的话。
 贾珍守灵回来,与尤家四人吃酒,
“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而贾琏说的话是:“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你因妹夫倒是作兄的,自然不好意思,不如我去破了这例。”
 对于三姐的形象,脂本中的直接描写是: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
  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
  ,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
  ,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
  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
  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
  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
  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
  己关门睡去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娘不到之处,便将贾琏、贾珍、贾蓉三个泼声厉言
  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以后亦不敢轻易再
  来,有时尤三姐自己高了兴悄命小厮来请,方敢去一会,到了这里,也只好
  随他的便。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
  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哄的男子们垂涎落魄,欲近不能
  ,欲远不舍,迷离颠倒,他以为乐。他母姊二人也十分相劝,他反说:“姐
  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
  他家有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他不知,咱们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
  ,岂有干休之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
  作践准折,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因此一说,他母女见不听劝,
  也只得罢了。那尤三姐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
  要宝石;吃的肥鹅,又宰肥鸭。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
  缎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
  花了许多昧心钱。

 三姐向二姐、贾琏哭诉那一段脂本中是这样:

   “姐姐今日请我,自有一番大礼要说。但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
  叨提那从前丑事,我已尽知,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也
  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方是正理。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
  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守分,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
  凭你们拣择,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
  过了一世。”


 各位看腻了吗?说来有趣,我过去一直看的是程乙本的《红楼梦》,那是小时候出门,在铁岭新华书店买的。小时候是看不懂红楼梦的,只是事事觉得奇怪,而且看惯了程本,对人物形象都有了定见,所以后来看了脂本,不觉大吃一惊,原来....
 我想,如果程本的确对曹雪芹原著作了较大删改的话,那么其手法是相当高明的,而且组织细密,前后呼应,让人寻不出破绽。应该说,程本中尤三姐的“贞烈”形象更富于戏剧性和夸张意味、更加剧了戏剧性的冲突(符合亚里士多德关于悲剧的论述)、更符合一般人的口味、更容易为普通大众所接受。
 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在看戏而是在欣赏小说。作为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程本中“贞烈”尤三姐换一个作者也写得出,没什么特别,而脂本中那个“淫烈”的尤三姐却只有曹雪芹先生才写得出来!!!今日今时,胡诌什么反对封建、提倡妇女解放于曹雪芹,未免太无聊了。我们唯有感叹雪芹先生的匠心慧眼,和能于腐朽中见神奇。这样一段淫乱的文字,在我们读过之后没有想入非非却不觉掩卷叹息,有人说给我一个好故事我也能写出好作品,不,我不相信这种境界人人都可以达到。
 令人感叹的是柳湘莲竟是听了贾宝玉的话才回绝了与三姐的亲事,而三姐却曾经是宝玉的知音(见六十六回开头)。其实宝玉并没有说三姐什么坏话,尽管他知道三姐的底细,跟柳湘莲又是“如鱼得水”的挚友,却仍然认为三姐“堪配你之为人”,可见,宝玉并没有世俗之见(例如凤姐就说过柳湘莲“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忘八”),只是柳湘莲觉悟得太晚,眼里揉不得砂子,才酿成此祸。程本中的柳湘莲是有眼无珠,脂本中的柳湘莲只是误听人言胸无成见。
 读到三姐守了柳湘莲的剑
“喜出望外,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喜终身有靠”,又读到“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可曾于一喜一悲之间痴迷?
 “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三姐所说之“情天、情地、情惑”之情是“痴情待君五年”之痴情,还是“饧涩淫浪、淫态风情”之淫情?所言“耻情”之耻为悔恨当初“淫奔无耻”之廉耻,抑或痴等五年一朝被弃之羞耻?程乙本《红楼梦》高明地删去了这一段话,避免了陷入伪道德困境,也阻止了人们进一步的深思,其用心良苦令人不寒而栗。自古至今有多少只用寥寥数语便轻易掩盖的真相与冤狱?有多少善于诛心者精心构筑的梦境愚弄着无知无识的小民?
 是从现实的噩梦中惊醒还是安于虚幻的美梦?是在破碎的现实中固守心目中的完美还是固守心目中的完美笑对眼前的无奈?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喜欢那一个尤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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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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