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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俞平伯--红楼梦辨(十二)中卷六
发信人: peng_xy()
整理人: dl(2000-03-08 00:26:00), 站内信件
    中卷 
    (六)作者底态度 
    大家都喜欢看《红楼梦》;更喜欢谈《红楼梦》;但本书底意趣,却因此隐
 

晦了近二百年,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其实作书底意趣态度,在本书开卷两回
 

中已写得很不含糊,只苦于读者不肯理会罢了!历来“红学家”这样蒙懂,表面看
 

来似乎有点奇怪;仔细分析起来,有两种观察,可以说明迷误底起源。 
    第一类“红学家”是猜谜派。他们大半预先存了一个主观上的偏见,然后把
 

本书上底事迹牵强附会上去,他们底结果,是出了许多索隐,闹得乌烟瘴气不知
 

所云。他们可笑的地方,胡适之先生在《红楼梦考证》一文中,已说得很详备的
 

了。这派“红学家”有许多有学问名望的人,以现在我们底眼光看去,他们很不
 

该发这些可笑的议论。但事实上偏闹了笑话。 
    为什么呢?这其中有两个原故:(1)他仍有点好奇,以为那些平淡老实的话,
 

决不配来解释《红楼梦》的。(2)他们底偏见实在太深了,所以看不见这书底本来
 

面目,只是颜色眼镜中的《红楼梦》。从第一因,他们宁可相信极不可靠的传说
 

(如董小宛明珠之类),而不屑一视雪芹先生底自述,真成了所谓“目能见千里之
 

外,而不能自见其眉睫”了。从第二因,于是有把自己底意趣投射到作者身上去
 

。如蔡孑民先生他自己抱民族主义,而强谓《红楼梦》作者持民族主义甚挚,书
 

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等等。(《石头记索隐》)作者究竞有无这层意思,
 

其实很不可知;因为在本书里并无确证,那些附会的话似无足信。以我想来,曹
 

家是正白旗汉军,并且是大族。雪芹生在这个环境中间,未必主张排满吊明的。
 

我这层揣想,虽不能证实,但很可以知道蔡先生这个判断,是含有多少偏见在内
 

的。总之,求深反浅,是这派“红学家”底通病。 
    第二类“红学家”我们叫他消闲派。他们读《红楼梦》底方法,那更可笑了
 

。他们本没有领略文学底兴趣,所以把《红楼梦》只当做闲书读,对于作者底原
 

意如何,只是不求甚解的。他们底态度,不是赏鉴,不是研究,只是借此消闲罢
 

了。这些人原不足深论,不过有一点态度却是大背作者底原意。他们心目中只有
 

贾氏家世底如何华贵,排场底如何阔绰,大观园风月底如何繁盛,于是恨不得自
 

己变了贾宝玉,把十二钗做他妻妾才好。这种穷措大底眼光,自然不值一笑;不
 

过他们却不安分,偏要做《红楼梦》底九品人表,那个应褒,那个应贬,信口雌
 

黄,毫无是处,并且以这些阿其所好底论调,强拉作者来做他底同志。久而久之
 

,大家仿佛觉得作者原意也的确是如此的;其实他们几时考究过书中本文来,只
 

是随便说说罢了。 
    这两段题外的文章,却很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红楼梦》作者底真态度,可以
 

排除许多迷惑,不致于蹈前人底覆辙。我们现在先要讲作者做书底态度。 
    要说作者底态度,很不容易,我以为至少有两条可靠的途径可以推求:第一
 

,是从作者自己在书中所说的话,来推测他做书时底态度。这是最可信的,因为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了解他底意思的。雪芹先生自序的话,我们
 

再不信,那么还有什么较可信的证据?所以依这条途径走去,我自信不致于迷路的
 

。第二,是从作者所处的环境和他一生底历史,拿来印证我们所揣测的话。现在
 

不幸得很,关于雪芹底事迹,我们知道的很少;但就所知的一点点,已足拿来印
 

证推校我们从本书所得的结果。我下面的推测都以这两点做根据的,自以为虽不
 

能尽作者底原意,却不至于大谬的。 
    《红楼梦》底第一第二两回,是本书底楔子,是读全书关键。从这里边看来
 

,作者底态度是很明显的。他差不多自己都说完了,不用我们再添上费话。 
    (1)《红楼梦》是感叹自己身世的,雪芹为人是很孤傲自负的,看他底一生历
 

史和书中宝玉底性格,便可知道;并且还穷愁潦倒了一生。所以在本书楔子里说
 

道: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 
    “当此日……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
 

” 
“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干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
 

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
 

怨自愧,日夜悲哀。”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石兄,你这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来有些趣味,故镌写在此。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其中想必有个翻过斤斗来的也未可知。”(以上引文,皆见《红楼梦》第一第二
 

两回。) 
从这些话看来,可以说是明白极了。石头自怨一段,把雪芹怀才不遇的悲愤,完
 

全写出。第二回贾雨村论宝玉一段,亦是自负。书中凡贬宝玉只是牢骚话头,不
 

可认为实话。如第三回《西江月》一词,似骂似赞,痛快之极。一则曰,“行为
 

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二则曰,“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世
 

人诽谤可以不顾,正足见雪芹特立独行,修然物外。无能不肖,虽是近于骂,而
 

第一无双,则竟是赞。凡书中说宝玉处,莫不如此,足见雪芹自命之高,感愤之
 

深,所以《红楼梦》一书,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书原名《石头记》,正是自
 

传底一个铁证。既晓得书中以作者——即宝玉;为主体,所以;切叙述情事,皆
 

只是画工底后衬,戏台上底背景,并不占最重要的位置。世人读《红楼梦》只记
 

得一个大观园,真是“买椟还珠”啊! 
(2)《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雪芹底原意或者是要叫宝玉出家的,不过总在
 

穷途潦倒之后,与高鹗续作稍有点不同。这层意思,也很明显,可以从《红楼梦
 

》一名《情僧录》看出。所以原书上说: 
“知我之负罪固多。” 
“更于书中间用梦幻等字,都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空空道人遂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
 

头记》为《情僧录》。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均见第一回)   
警幻说:“……或冀将来一悟,未可知也。” 
“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均见第五回) 
书中类此等甚多,此处不过举两个例于来证实这层揣想罢了。 
照高鹗补的四十回看,宝玉亦是因情场忏悔而出家的。宝玉之走,即由于黛玉之
 

死,这是极平常的套话。许多札记小说上,往往一个情场失意者,后来做了和尚
 

,或者道士,入山不知所终。我们看得都厌了,雪芹先生何至于如此落人窠臼呢
 

?依我悬想,宝玉底出家,虽是忏悔情孽,却不仅由于失意。忏悔底原故,我想或
 

由于往日欢情悉已变灭,穷愁孤苦,不可自聊,所以到年近半百,才出了家。书
 

中甄士隐,智通寺老僧,皆是宝玉底影子。这些虽大半是我底空想,但在书中也
 

不无暗示。十二钗曲名《红楼梦》,现即以之改名《石头记》。《红楼梦》曲引
 

子上说:“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悲金悼玉的《红
 

楼梦》。”《飞鸟各投林》曲末尾说:“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
 

真干净。”(第五回)秦氏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第十三回
 

)从此等地方看来,似十二钗底结局,皆为宝玉所及见的。所以开宗明义第一回就
 

说:“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又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既曰曾历过
 

梦幻,则现在是梦醒了;既曰当日所有,则此日无有又可知。总之,宝玉出家既
 

在中年以后,又非专为一人一事而如此的。颉刚以为甄士隐是贾宝玉底晚年影子
 

,这层设想,我极相信。宝玉底末路尽在下边所引这几句话写出。 
“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一二年,越发穷了。士隐…
 

…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第一回) 
从这里看去:宝玉出家除情悔以外,还有生活上底逼迫,做这件事情底动机。雪
 

芹底晚年,亦是穷得不堪的,更可以拿来做证据了。如敦诚赠诗,有“环堵蓬蒿
 

屯”之句,有“举家食粥酒常赊”之句,虽文人之笔不免浮夸,然说举家食粥,
 

则雪芹之穷亦可知。在本书上说宝玉后来落于穷困也屡见。 
“蓬牖,茅椽,绳床,瓦灶。”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
 

捆在蓬窗上。……”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见第一回) 
“贫穷难耐凄凉。”(见第三回《西江月》宝玉赞) 
高鹗以为宝玉仿佛成了仙佛去了;但雪芹心中底宝玉,即是他自己,是极飘零憔
 

悴的苦况的。必如此,红楼方成一梦,而文字方极其摇荡感慨之致;否则都是些
 

肠肥脑满的话头,特使读者不可耐了。我以阮籍底《咏怀诗》,有几句很可以拿
 

来题《红楼梦》。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西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
 

杞。……” 
这寥寥数语,较续作底四十回,更可以说明作者底怀抱了。 
(3)《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除掉上边所说感慨身世忏悔情孽这两点以外
 

,书中最主要的人物,就是十二钗了。在这一方面,《水浒》和《红楼梦》有相
 

同的目的。大家都知道,《水浒》作者要描写出他心目中一百零八个好汉来。但
 

《红楼梦》作者底意思,亦复如此。他亦想把他念念不忘的十二钗,充分在书中
 

表现出来。这层意思虽很浅显,而自来渎《红楼梦》的人都忽略了,闹出许多可
 

惜的误会。为什么知道雪芹是要为十二钗作传呢?这亦是从他自己底话得来的,我
 

引几条如下: 
“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识
 

见皆在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被裙钗。” 
“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并使其
 

泯灭也。” 
“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 
“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 
“……竟不如我半世亲见亲闻的这几个女子……但观其事迹原委,亦可消愁破闷
 

。” 
“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又题曰,《金陵十二钗》。”(均见第—回) 
  这竟是极清楚的话,无须我再添什么了。既认定雪芹意思是要使闺阁昭传;那
 

么,有许多“红学家”简直是作者底罪人了。他们总以为《红楼梦》作者要糟蹋
 

闺阁的;所以每每说,这里边底女子没有,个好的。其实这是他们底意思,作者
 

几时说来?就是在第六十六回,柳湘莲说: 
“你们东府里除了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伯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但这说的是宁国府,并没有说大观园里的人个个不干净。依我们富于常识的眼光
 

看《红楼梦》,(那些“红学家”底脑筋,是富于玄学性的。)十二钗除秦氏凤姐
 

以外,都不见得有什么暖昧的事情。即使是有之,作者既没有说,我们也不可任
 

意污蔑闺阁。这类卤莽灭裂的论断,非特表现其读书能力底薄弱,并自认人格底
 

破产了。 
还有一种很流行的观念,虽较上一说近情理一点,但荒谬的地方,却并不减少。
 

他们以为《红楼梦》是一部变相的《春秋经》,以为处处都有褒贬。最普通的信
 

念,是右黛而左钗。因此凡他们以为是宝钗一党的人——如袭人凤姐王夫人之类
 

——作者都痛恨不置的。作者和他们一唱一和,真是好看煞人。但雪芹先生恐伯
 

不肯承认罢。 
我先以原文证此说之谬,然后再推求他们所以致谬底原因。作者在《红楼梦》印
 

子上说: 
“悲金悼玉的《红楼梦》。” 
是曲既为十二钗而作,则金是钗玉是黛,很无可疑的。悲悼犹我们说惋惜;既曰
 

惋惜,当然与痛骂有些不同罢。这是雪芹不肯痛骂宝钗的一个铁证。且书中钗黛
 

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
 

如此方尽文章之妙。若宝钗为三家村妇,或黄毛丫头,那黛玉又岂有身分之可言
 

。与事实既不符,与文情亦不合,雪芹何所取而非如此做不可呢?雪芹大约会先知
 

的,所以他自己先声明一下,对于上述两种误会,作一个正式的抗辩,他在第一
 

回里说: 
“况且那野史中,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
 

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
 

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拔乱其问,如戏中小丑一般。”
 


第一句话是驳第一派的,第二句话是驳第二派的,试想雪芹若不是个疯子,他怎
 

会自己骂自己呢?依第一派,大观园里没有一个好人,这明明是“讪谤君相贬人妻
 

女”了。依第二派说,宝黛好事被人离阻,这又明明是“假捏出男女二人,一小
 

人拨乱其问”了。雪芹若是疯子,何以解于《红楼梦》底价值?雪芹如不疯,又何
 

以解于“大不近情自相矛盾”呢? 
这两派底谬处已断定了。现在分析致谬底原因:第一派所以如此,因为他们解释
 

《红楼梦》底本事完全弄错了。《红楼梦》是本于亲见亲闻按自己底事体情理做
 

的,他们却以为《红楼梦》是说的人家底事情。《红楼梦》是一部自传,这是最
 

近的发见,以前人说的很少,(有却也是有的,不过大家都不相信注意。如江顺怡
 

做的《读红楼梦杂记》,就说《红楼梦》所记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所以很
 

不能怪他们。况且他们未读《红楼梦》以前,先有一部《金瓶梅》做底子,(看雪
 

芹所指野史大约就是《金瓶梅》。或其他一类的书。)拿读《金瓶梅》底眼光来读
 

《红楼梦》。自然要闹一个很凶的笑话。既以为是人家底事情,贬斥讪谤,自然
 

是或有的;但若知道这是他自己底事情,即便有这类的事,亦很应该“胳膊折了
 

往袖子里藏”啊。(《红楼梦》于秦氏多微词,即是为此。) 
第二派底致谬底原因有两层:(1)他们最初是上了高鹗续作底当了。第一个公布后
 

四十回是高君补的,是胡适之先生。(这句话原见于张船山底诗注;在我曾祖曲园
 

先生《小浮梅闲话》曾引过他;但那时候从来没有人注意到。所以这一点,我们
 

要归功于胡先生。)他们那时候,自然相信《红楼梦》是百二十回的。从后四十回
 

看宝钗袭人凤姐都是极阴毒并且讨厌的;读者既不能分别读去,当然要发生嫌恶
 

宝钗一派人底情感。其实后四十回与《红楼梦》作者很不相干,单读八十回本的
 

《红楼梦》,我敢断言右黛左钗底感情,决不会这样热烈的。(2)既然同失意者—
 

—黛玉——表同情,既然对于“钗党”有先入的恶感;这颜色眼镜已经带上了,
 

如何再能发见作者底态度。感情这类状态,从主观上投射到客观方面,是很容易
 

的。自己这般说,不知不觉的撞定作者也这般说。作者究竞如何说法,他老实没
 

有知道的。于是凡他所喜欢的人,作者定是要褒的;他所痛恨的,作者定是要贬
 

的。读者底威权竟可使作者惟命是听起来,这也未免太大了罢! 
作者做书底三层意思,我这几段芜杂的文字里已大致表现清楚了。作者底真态度
 

虽不能备知,却也可以窥测一部分。那些陈袭的误会解了许多,也替作者雪了许
 

多冤枉。在下篇更要转入较重要的一部,就是从这种态度发生的文章风格如何的
 

问题。 
二二,六,二三,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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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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