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ecky_lang(叶夜心)
整理人: doue(2002-12-26 23:54:2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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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姓练,叫做霓裳,在后来,人们叫我做“白发魔女”。其实我的人和名字一样翩然美丽。可是从小我就尝到了世态炎凉。有人欺负我,有人羞辱我,有人冷漠我,也有人同情我,却惟独没有人了解我、疼惜我。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冷酷,我从来没有似水的柔情。
我18岁的时候,人们都说我出落成倾城的美人。每天我在各色的眼光中穿行,有痴迷,也有赞叹,有羡艳,也有嫉妒。我从来不认为美是种负担,但是美却成了灾难。人们以为美丽的女人应当是温柔依顺的,在男人的盈盈一握间,酥软在坚实或不坚实的胸膛里;也该在男人的决绝而去中,泪湿衣襟却独抱幽闺。
但我却杀人。我杀人的方式简单而利落,就像秋风扫过枝头凋零的枯叶。我杀的人,都有他们该死的理由,可是人们却说我凶残;我想结束他们的生命是一种解脱,不应该拖沓,人们却说我无情。
我只是冷笑,我见过有的人在我的面前丑态百出,转过身却对我义正言辞,这样才叫无情;我看见过有的人口称仁义,却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这样才叫凶残。我独自在江湖中飘零,路越走越宽,但是心却越走越窄。
我一天比一天烦躁,我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无法言语的思慕,这种思慕在一天天渗透我的整个灵魂。我发疯似的寻找,但是内心的东西却最是参悟不透。后来,我开始每天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道山瀑边倚石而坐,阳光和煦地抚摩着我,有一只鸟儿停在我的肩上,潮湿的空气中夹带着山花的清香。
我希望那不只是个梦,我要把自己揉碎了整个地投入到那个世界中,在那里,我没有烦恶,没有厌倦,甚至没有思想。
我相信,一定有这样的世界。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见了卓一航。我记得那次他穿着浅兰色的长袍,柔软的缎子就像一泓纯净的湖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孩子般的微笑,让我嗅到了初春阳光的味道。我听见自己的心脏“扑”地抽动了一下,梦中时常萦回的宁静和温暖刹那间包裹住我。我感到一股灼热的的欲望在不断萌发,我需要他,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旋。这一刻我打定主意,我要这个叫做卓一航的男孩,要他带我走进我梦中的世界……
那段日子真的很快乐,卓一航每天都陪在我身边。我时常在融融暖日下依偎在他怀中,他会用黄杨木的梳子替我梳理已到腰际的头发,我喜欢抚摩着他修长的手,然后感觉他的唇滑过我的发丝。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见过这样的练霓裳,这个人就是卓一航。此时的练霓裳,素手握的不是封喉的宝剑,而是新竹制成的横笛;纤足踏过的不是腥秽的血池,而是山坡上绒毯般的绿地;这个练霓裳眼中没有冰霜似的冷峭和寒光般的杀意,有的只是卓一航浅蓝色缎子衣料那样的柔软纯净,和微风下溪水汩汩流动般的风情。
我想让这样的日子永远重复,可是有一天——总会有这样一天——我坐在山巅,迎着谷中的晚风吹笛,卓一航的双手揽着我的腰,我的头抵着他的胸,他的唇吻着我散乱的长发,我感到他温暖的气息游移在我的脖颈。我悠悠地吹着心曲,他细细地吻着情丝,每天如此,也只是如此。但这天,他却在我的耳际轻轻说:“我们成亲吧。”我慵懒的身躯瞬间变得僵硬,他没有看见我秋水似的眼神突然间凝滞,“嫁给我!”他在我耳边呢喃,我在风中微微地颤抖,笛声滑过了一个高音,尖锐地飘向远处。我慢慢放下竹笛,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始终修长洁净,这双手给过我恬淡温暖的慰藉,却不能带给我安全的气息。我想,在我心中,卓一航只是个男孩,而不是可以让我羁绊的男人,我可以倚靠他,他却不能将我征服。我捏了捏他的指尖,站了起来。“不。”我听见自己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字,山风将它吹得满山回荡,在这个字的余音中,我头也不回地离去,踏歪了一行嫩嫩的春草。
我再一次见到卓一航时,他已在武当山上了。
那天以后,他就离开了我。我重新回到丑陋险诈的江湖里,开始在月色凄凉的夜晚,用素纨轻轻结束生命。有面目可憎的小人,也有欺世盗名的大侠,我听他们的咽喉在寂静的夜色中折断,就像听见那天“不”字的回声在我身边荡漾。人们都恨我,但他们更怕我,没有人敢去找我,这世上竟没有可以征服我的男人。我终于厌倦了这种寻觅,决定去找回往日的安宁。
当我出现在真武殿的门前时,卓一航正准备接任武当派的掌门。我还记得站在他面前时,他脸上的奇异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我,唇角一丝不苟,但眼中却渐渐流露出阳光般的温情。我仿佛久渴的人看见了粼粼的山泉,几乎要扑到他的怀中。然而有几个讨厌的老道士却呼喝着拥了上来,挡住了我看他的视线。那一刻,我感到阳光完全被遮住了,惨淡的月色又浮现了出来,没有思索,我就扬起了素纨,等我再度看见阳光的时候,那个被他叫做师叔的老头已经被扭断了脖子。
卓一航的面容极度扭曲了起来,但是我相信,他看我的眼神依然纯净,我说“和我走吧!”他凝视着我,似乎想找出些什么。我镇定地迎着他的目光,后来我想,那时我的眼神一定深如龙潭。末了,他微微叹了口气说:“你走吧。”那一刻,我的血液都似乎凝成了寒霜,我从没想到会被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拒绝。我狠狠地逼视着他,他却不为所动,他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冷冷地笑了,心底却有一丝虚弱和恼怒,我用发涩的声音说“要么跟我走,要么一起死。”
他的眼眸微微闪了一闪,我在其中捕捉到了希望,几乎要伸出手去,然而另外几个老头子暴跳如雷地要他杀了我。我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他们根本什么也不懂,却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于是我出手。我听见他叫“不要!”可是鲜血已经飞溅出来,在空气中如雾般散开,迷朦了我的视线——我失却了准头,因为他——难道我竟然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我这么想着,卓一航已提着剑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脸色惨白如天上残月,眼里充满了无奈和失望,他说:“你快走!”我的神经抽搐了一下,我不走,我不能就这样走,“没有人可以决定我的去留。”我说。他的眼神黯了一黯,然后那一剑如虹飞来,璀璨的光华耀得我几乎闭上眼睛。我竟忘了闪躲,或许那一刻跟本不想闪躲,我微微的笑着,高耸的胸向他的剑峰迎去。这一剑快若天上流星,畅如高山流水,我没有想到,他那修长洁净的手竟也可以使出那么凌厉的剑招……
可是我没有死,在最后的关头,卓一航的剑却偏了,刺中了我的左肩。他别过头,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笑了起来,心里却像被撕裂了一样。血气翻腾上来,我强撑着走出殿门,肩上的血在地上染成了一道彩虹,从他的心蔓延到我的心,暮色中我听见掌门接任大典的肃穆钟声,最后一响终于敲碎了我的心,我“哇”地吐出了一口殷红的血,在那道彩虹的终了之处……
我在一个破败的茅屋中捱过了我这一生中最痛的一晚。第二天在溪水边,我看见自己软缎般的青丝已俱成白雪。望着水中的倒影,我失声痛哭。我是个爱美的女人,但此时我的泪水却不是为了白发而流。只是在这时,我知道我是深深地爱着那个叫卓一航的男人,但是,也在这时,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从此我就被叫做白发魔女。其实我并不凶残,只是我心中的寂寞没有人能够领会。我再也没有爱过别人,也不会再爱别人,我一直住在天山,因为只有晶莹的寒冰才可以麻痹我心中从未熄灭的爱情,也只有清郁的雪莲才可以让我重新呼吸到卓一航身上恬淡的气息。
我在冰川中慢慢任容颜老去,没有人再见过鸡皮褐发的练霓裳,包括卓一航。人们谈起我时,都说白发魔女颜若春花,却心如蛇蝎。我只是淡淡一笑,因为我知道,在卓一航心中,我永远是那个冰肌玉骨,温婉柔媚的练霓裳,那个依偎在他怀中吹笛的女人。
冰山亘古不变,时光却瞬息即逝。转眼卓一航已经去世多年了。知道他死讯的那天,我正在山巅看一株叫优昙的花,这株花的花朵可以让白发转为青丝。我看过这种花开,也看过它凋零,却从没想过要摘它,因为我想白发也很好,白发是卓一航最后留给我的东西。
他的弟子找到我,给了我一封他的遗书。他只写了一句话:“我要给你一样礼物。”他没有说是什么,他的弟子也不知道是什么。几十年的光阴,他留给我的却只有那么一句话。我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这个世上从此不再有我眷恋的东西,除了他的这句话。
今天我已经100岁了,我在冰砌的小屋中点燃了100支蜡烛,烛光摇曳中,我依稀看见卓一航穿着浅蓝色缎子的长袍,脸上带着孩童般的微笑。我痴痴地看着,眼角滚落了几粒泪珠——竟然依然是晶莹剃透的。
就在这时,有人打断了我的回忆。那是一个和卓一航当年一样恬静的年轻人,他竟然是奉卓一航的遗命来给我送迟到了十多年的礼物的。我凝视着那个熟悉的盒子,心里居然有一点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过了很久,我接过了这个盒子,我知道那个年轻人一定等的有些奇怪,他却不知道沧海桑田的等待不仅不会让人变的无谓,反而会给人更深的悸动。我打开盒盖,里面躺着的竟是那朵今天开放的优昙花!
我轻轻盖上盒子,在这一瞬间,世间万物已经全部离我而去,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在我100岁时那么老。我转头进了我的冰屋,那个年轻人没有看见我微微绽开的笑容。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朵花对我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只有我自己才清楚地记得,许多年前,那时我和卓一航在一起,他轻轻抚着我的秀发,在我的耳边说;“我要你永远那么年轻,永远是我美丽的女人。”…………
----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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