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jessie()
整理人: (1999-09-12 18:07:5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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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宋诗尚理,已成定论。宋严羽曾说:“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 而理在其中。”(《沧浪诗话》)严羽虽以严厉的口吻批评宋诗尚理的特点,认 为诗歌是抒情的艺术(“尚意兴”),但也不排除诗歌存理,只是他认为必须 “理在其中”,而不能形诸于外。清沈德潜说:“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 贵下理语。”(《清诗别裁》)“议论须带情韵而行,勿近伧父面目耳。” (《说诗晬语》)与枯燥无味的道学诗式“理语”不同,苏诗中的理和意象、情 感溶为一体,自然天成,从而使说理诗符合诗歌的本质特征,具有“理趣”的特 点。苏诗中的理趣主要表现在两方面:哲理和禅理。
苏诗中的精品,很多是哲理、意象、情感这三个要素的结合体。苏轼能把理 学思想中精致深刻的哲理融会贯通到生动形象,一咏三叹的意象之中。这类诗也 许表面上是纯写景、纯咏事。纯赋物,不涉任何理语,更没有生涩的理障,但通 过所描写的对象能把人带入理性世界,领略他的深奥,咀嚼他的哲理,有所思, 有所悟。“寓物说理而不腐”(《宋诗精华录》),是对苏诗哲理的最好评价。 下文将从几个方面论证苏轼诗的寓哲理于意象,以意象象征哲理:
首先是借助自然景物的意象表现哲理。
例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全诗似乎只是客观地描写雨前、雨中、雨后的景象。但为什么诗人要描写来 势凶猛、不可一世的“黑云”“白雨”与雨后平静的水面呢?只要我们联系一下 诗人的生活便知道了:此诗作于熙宁五年,诗人任杭州通判任上,正是变法的风 雷震撼着夜空之时。但诗人相信,无论政治的暴风雨或仕途的坎坷,都必然是暂 时的,必然回到澄清平静上来。
又如《中秋月》: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轻转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时年何处看?
时光的运转是无可阻挡的,浩瀚的银汉成为时光的化身,它推来美好的瞬间, 却又无情地推转离去。诗人感到淡淡的惆怅,却又无力改变时光的流逝。虽然这 只是短短四句,但读者却能在其中领略到诗人隽永的哲理思辩。
其次是借咏物蕴含哲理,在提炼“物”之内质的基础上引发出针对性很强的 哲理。
如《鹤叹》:
园中有鹤驯可呼,我欲呼之立坐隅。 鹤有难色侧睨予:“岂欲臆对如鵩乎? 我生如寄良畸孤,三尺长胫阁瘦躯, 俯啄少许便有余,何至以身为子娱?” 驱之上堂立斯须,投以饼饵视若无。 嘎然长鸣乃下趋,难进易退我不如!
此诗借助鹤这个高洁孤傲的形象加以生发,作为收束。“何至以身为子娱”, “难过易退我不如”,将人要有独立不迁的人格与桀傲不驯的气节点出来,使这 个老生常谈的命题焕然一新。
此外,《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中“势与落日争分驰”“奋迅不受 人间羁”“意在万里谁知之”的“马”,《儋耳山》中“尽是补天余”的“道傍 石”,《和孔密州五绝 . 东栏梨花》中“人生看得几清明”的“梨花”, 《寓 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中“只有名花幽独苦” 的“海棠”,无不以物象征了某种哲理,并与诗人的人生慨叹交融,形成形象感 人而又耐人深思的理趣。
再次,在叙事中融入哲理。诗人在对一个事件的某个片断或起因、发展、结 果的完整的叙述中,融入作者的人生经验、看法感触,似有意似无意的哲理韵味 使读者得益匪浅。
如《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每大雷雨,但闻云中如闻婴儿声,殊不 闻雷震也》:
已外浮云更外声,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失箸”典出于《三国志》。曹操宴请刘备,席间,曹操对刘备说:“现在 天下英雄,只有你我两人。”刘备以为曹操看出他的志向,大惊失色,掉落手中 筷子,恰好此时雷声大作,刘备借口怕雷掩饰住真情。这里比喻胆小的人。一个 把雷声当作婴儿声的比喻触动了作者的思绪,使他即景赋诗,阐发了置身度外才 能蔑视一切的道理。
又如《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人借叙述元符三年渡琼州海峡北归之事,引发出诗人视谪居为“奇绝”游 历的气概,表现诗人九死不悔的倔傲之心,阐发只要坚持真理,政敌的诬陷就会 如蔽月的浮云,终会消散的道理。
其四,将日常生活融入哲理。诗人通过刻划自我形象与描绘某些生活小事面 貌的方法,把这些平常小事升华为某一哲理。
如《东坡》: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 莫嫌荤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
作者以清丽笔触,写对雨后月下荒坡的赏爱,展示作者不避坎坷的洒脱胸襟, 包含了独立危行、超脱旷达的人生态度。
又如《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塑造鲜明的自我形象,并使之成为深含哲理的意象,这是苏轼日常生活哲理 诗的表现手法之一。这首诗中,诗人以白描手法,写意笔触,寥寥几笔勾画出一 位饱经风霜、老病缠身然而又安闲自适、淡然处之的自我形象。
这类诗还有稍晚的《纵笔三首》:“小儿娱喜朱颜在,一笑哪知是酒红!” “溪边古路三叉口,独立斜阳数过人。”《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先觉四黎 之舍三首》:“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这几首自我形象刻画的小 诗,情韵盎然,含蕴无穷,令读者不禁为诗人的广阔胸怀、高尚节操而叹服。
除刻划自我形象之外,苏轼的日常生活哲理诗还包括把所见所感的生活小事 升华为某种人生哲理。如诗人在慈湖夹遇水灾,作《慈湖夹阻风》云“人生何处 不巉岩!”又如《白鹤山新居,凿井四十尺,遇磐石。石尽,乃得泉》由凿井之 难而引发出“我生类如此,何适不艰难”的感慨。
哲理与禅理在某一方面是相通的,苏轼既出身于儒学世家,又从年青起就深 受佛老思想的影响,自然而然就将儒学的入世、佛家的空灵、老庄的清淡融合在 一起,从《题西林壁》中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及 《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两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中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看来,禅理已成为苏轼对生活、艺术 的一种理解和玩味。难怪后人称他为“五祖戒禅师之后身”,而他也自称“暂借 好诗消永夜,每到佳处辄参禅”,“故应文字不离禅”了。
苏轼的禅诗,有的是通过写景表现的。如《百步洪》先写“长洪斗落生跳波” 的种种景象,然后笔钎锋一转写道:“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 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岸边岩 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化虽驶如吾何。”“新罗”句从 《景德传灯录》“新罗在国外,一念已逾”中化出。“铜驼”句,晋人索靖预感 天下将大乱,对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驼说:“再见你的时候,你一定被埋在荆棘丛 中!”苏轼反用其意,认为“荆棘铜驼”的巨变并不足道,天下至变就是不变。 “但应此心无所住”则来自《金钢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意是要人们忘 却世间的善恶得失。这几句诗借用佛老的时空观,认为比之人生的短暂迅捷,百 步洪中的湍流急舟显得从容安闲。此诗禅意的高妙正如《宋诗精华录》所指出的: “坡公喜以禅语从达,数见无味,此就眼前篙眼指点出,真非钝根人所及矣。”
还有一首著名的《琴诗》则是直接将议论化入禅理的: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 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苏轼认为此诗是“偈”。《楞严经》说:“譬如琴瑟、箜篌,虽有妙音,若 无妙指,终不能发。”诗人借这首诗浅显生动的形象,说明要取得事情的成功, 必须靠主客观条件的统一结合,两者缺一不可。
从以上对苏诗中的哲理与禅理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知道,苏轼诗歌在主题方 面的“深”是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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