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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也说文艺的比较—读李杜韩兄文所感
发信人: whian(whian)
整理人: winterbow(2002-11-08 08:44:07), 站内信件
    这两天总算有时间拜读了李杜韩兄最近的一系列文章,尽管李杜韩兄本人一再对自己不经意引发的的关于《红》与《尤》的优劣比较讨论表示后悔,但不管讨论的结果如何,我个人非常感谢他给我们带来这样的讨论,对他的学识更是由衷的折服。李杜韩兄的文章让我获益不浅,但也存在一些暂时无法认同的看法,我想既然这个话题的讨论已经展开,就应该容纳更多方面理解与看法,和与之相关的疑问,所以也就不顾浅薄提了出来,不妥之处还望李杜韩兄和诸君指教。

    李杜韩兄再三强调《红楼梦》与《尤利西斯》的比较必须建立在学术独立的基础上,并以相当的理论与世界观、美学观作为前提,这一点我是很认同的。因为我一向认为人类的文化艺术尽管有不同的民族特色,但是其深层本质是没有国界的,这恰恰反映出了人类的共性。因此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必然可以放在全人类范围的视野里加以考察研究和比较,但是当我们比较来自不同时代和不同民族的文作品时就必然要把这些共性找出来,而这就需要有适当的文艺理论和美学观支持。至于个人喜好、民族情感等个人主观因素当然更必须摈弃,因为这些因素将起干扰作用而无法说明问题。在这个讨论层面上我不太赞同茶茶关于个人阅读乐趣的说法,既然我们试图讨论伟大作品,就不能仅停留在一个群体的消遣性阅读上;我同样也不赞同李杜韩兄“伟大的作品不需要太多的读者”的结论,仅仅供奉在高高在上的殿堂上的“伟大”毫无意义,既然她已经超越了民族与国界,理当为全人类所共享,如果说她的伟大是超前的,为当代多数人不理解,那么其是否伟大也只能由后世来验证。

    既然比较是建立在特定的文艺理论框架的基础上,那么这时候文艺理论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了,因为这决定了我们比什么和怎样比。但我以为这是个极复杂的问题,什么样的文艺理论才能够真正帮助我们客观地考察分析一部杰作?事实上我觉得不仅是中国古代文论,就是西方二十世纪最有代表性权威性的理论,这种“客观”也只能是相对的,这是由文艺理论和文艺创作的关系决定的,因为文艺理论是伴随文艺作品而生的,其本身并不能决定文艺创作,尽管文艺理论是非常重要的,但首先得有文艺作品。文艺理论的重要性在于分析整理和总结人类的文艺创作,并反过来为文艺创作提供参照,所以文艺理论只能是文艺创作和文艺作品的延伸。尽管这些理论可以影响文艺创作,但决不是说文艺创作是在文艺理论的“指导”下进行。在文学理论远没形成的时代,《诗经》不仅被创作了出来,而且成为中国文学的起源,其艺术成就也成了人类文学史上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所以文学理论可以在作品的解读或作品的创作中被参考应用,但实际上文艺理论却是伴随着文艺作品不断发展变化的。比如印象派艺术理论是在印象派艺术大师们在贫穷寂寞中逝世后才真正形成体系的,现代派艺术理论的形成也是在出现了康定斯基和摩尔等大师之后的事,而在这些理论影响下产生的形形色色的流派则基本上成不了气侯,更没有产生出世界级大师,更多的只是昙花一现。事实证明,过分依赖于文艺理论的文艺创作成就不了伟大。

    所以尽管我们可以应用先进权威的文艺理论来考察研究并比较《红楼梦》和《尤利西斯》这样的文学巨著,但这种当时性的认知局限性也是极明显的,并不能够保证能全面反映出这些巨著的价值,当然也就更不应该成为衡量巨著成就高低的尺度,这是我反对李杜韩兄用西方的文艺理论来比较《红楼梦》和《尤利西斯》成就高下的一个原因,下面将具体说明。

    根据李杜韩兄的例证,王国维认为叔本华的理论,“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所以悲剧于文艺中最有美学价值。也就是说因为《红楼梦》是一部“悲剧中的悲剧”,所以才是我国文学之一“绝大著作”。可见王国维考察《红楼梦》是基于这样的理论前提,他的逻辑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悲剧于文艺中最有美学价值”,所以只有悲剧才是伟大的,又因为《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所以《红楼梦》是伟大的作品。尽管王国维运用了叔本华的理论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来认识《红楼梦》的,并得出划时代性的成果,但他以上的逻辑显然是有些问题的,《红楼梦》的伟大并不依赖她的悲剧定位,而是因为她本身完美的艺术价值、历史价值,和作为这个完美艺术整体有机部分的博大精深的文化思想内涵以及自然地折射出来的主题深度,悲剧只不过是她所演绎的一个题材而已。至于胡适接受了西方的悲剧文学观,认为悲剧的价值极大,而中国文化最缺乏悲剧意识,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中国文学中只有《红楼梦》和孔尚任算是有悲剧意等等,我觉得首先“悲剧的价值极大”这个论断想来应该是基于“人生本质就是苦难”这类颇有争论的哲学观点提出的,悲剧的价值是否极大取决于你是否认同这样的哲学思想(比如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持相反观点),似乎还不足于作为真理强加于人;而分析中国小说缺乏悲剧意识的历史缘起只能说明中国政治文化的深层弊病和由此造成的文化和社会问题,并表明在这种社会文化背境下文学作品悲剧意识的可贵,但这并不是《红楼梦》伟大的关键,因为悲剧的主题能否成为伟大关键还是要看它如何演绎——一部小说引入深邃的哲学命题并不难,难的是让这种思想在作品中溶解于无形,成为作品不着凿痕的有机部分,正如李杜韩兄的例证里恩格斯所说的那样。也正因为如此,我坚持认为任何文学理论,不管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也许确实可以帮助我们从更多和更深的层面去解读研究《红楼梦》,但不能认为凭这些可以衡量甚至精确量化《红楼梦》有多少成就。

    《尤利西斯》这部小说我并不了解,所以只能按照李杜韩兄所透露所颂扬的东西来理解。首先是“有哲学的抱负和心理真实上的探索”,一部小说可以探测出任何人类生命中的意象信息出来,这种作品确实近乎神奇,然而我也相信能够这样理解的读者(不管是业余还是专业读者)应该首先清楚人类生命中的意象信息是什么和有哪些,因为我觉得真正伟大的小说不是教科书,它也许更愿意引导读者自己去思索而不会直接向读者解释。那么对已经懂得任何人类生命中的意象信息的读者来说,小说的这些东西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而对不懂得的读者,作品所蕴涵的这些信息又显得没意义。所以我的疑问是,对小说来说,探索更深的心理真实当然是很可贵,但这真的比用艺术来表现现实生活更重要吗?我看是不见得的。弗洛伊德固然可以称为伟大,但他始终成不了艺术家,或者即使他的著作言语写得如史诗般具有文学价值也是与他的精神分析理论无关的,这是两码事。

    所以我觉得社会和人类心理真实上的探索确实是作品伟大的要素,但不是唯一,也不见得一定是越深广越好。《西厢记》和《牡丹亭》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其中包含了虚假的成份和思想上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尤利西斯》是否有为探索人“类生命中的意象信息”而探索的嫌疑呢?这是我所不敢妄谈的,但起码我不认为因为这部作品在这方面的深广度上超过《红楼梦》就显得伟大,因为正象悲剧不一定就能成就伟大一样,关键在于如何演绎。这些最多只是《尤利西斯》之所以伟大的原因,但不能认为这就是《红楼梦》的缺陷,《红楼梦》自有自己的伟大之处。因此我大致还是坚持以前的观点,《红楼梦》和《尤利西斯》的比较应该是建立在文艺研究的范畴上,你也许可以说在某些方面《尤利西斯》有新的,更深广的东西,但不能据此得出《尤利西斯》比《红楼梦》更高明的结论。

今天暂时说这些,意犹未尽,很多地方有待展开,如果有时间我还会再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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