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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此生不与电话为敌
发信人: gutakeko()
整理人: jessie(1999-07-05 17:27:51), 站内信件
此生不与电话为敌



                     


PART ONE

  在学校食堂吃完午饭就骑车回家去,家里有电话,还有电脑、音响、PS、
电视、冰箱等等,而学校没有暌子。家里没人,没饭,我的现金不多了,为此要
用IC卡刷一顿有助于养成戒晚饭的午饭,芹菜,茭白青椒,三分之一要留到晚
间新闻播出后消耗。
  暌子去镜泊湖拍电影了,黑龙江省,演个小配角,剪了个少年闰土的头。
  一到家就开电脑,启动时我换了拖鞋,把我写了一个多月的苦力活调出来,
却不想马上写,而把无绳电话拿过来,把黑色的笔记本也拿过来。我的笔记本上
什么都有,最新写上去的是:
    中秋节好
      ⒈查询(0453)114,电话号码的地址或总
       机。
      ⒉问总机那边地址是什么,及剧组定房的时间。
      ⒊找月饼店,快递所需时间。
      ⒋打电话给他,问最早会何时离开那里,是否可能
       提前、临时更改。另外,什么叫"地下森林"?
      ⒌买月饼寄月饼。
      ⒍中秋。
国庆节四天假后就是中秋,想给暌子吃月饼。我喜欢条理,条理叫人舒适。我有
一个电话号码,暌子那边的,可我不想问暌子地址,我不想用月饼喂他,我想他
捧着天上掉下来砸他一个跟头的月饼欢天喜地地满剧组跑满镜泊湖跑,别满山遍
野跑不见了就成。漂亮的步骤。
  第一步:也就是打第一个电话(0453)114。"喂?我想问一下795
8109是什么地方?"
  查号台小姐说:"××电站。"
  "什么?"
  "××电站。"
  我仍旧没听清,抱歉地问:"这几个字怎么写的?"
  "怎么写?"
  "对,怎么写。"
  她没好气地说:"我没法告诉你怎么写。"
  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切了一个机器报出个号码,是总机,我赶紧用笔一个数
一个数记下来:-7-9-5-8-1-0-9,我把它连起来看,愣了愣,这不就是暌
子那天呼我留的电话吗?还被查号台小姐当成不识字的。
  但是,并不是没有收获。我可以推测暌子住的地方不大,房间里没有分机,
电话要到这一个电话来打,是个电站里的小招待所,可能就这一个电话。
  第二步:与原计划没什么出入,打这个电话,问那边的人,地址是什么?
  "喂?请问你那边是不是招待所?"
  是个悦耳的年轻女孩子的声音:"对呀。"
  "是不是什么电站?"
  "对,渤海电站。"
  "那么,地址是什么?"
  "地址?我也不知道。我不是这儿的人,我也是住这儿的。"
  "有谁知道吗?"
  她好像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没有人,你找谁?"
  我说:"我就问地址。那好吧,谢谢你。"
  她说:"不客气。"
  好了,现在知道叫"渤海电站"了,科学探索也是这样一点点揭示真相的。至
于那个女孩子,既然是那么小一个住处,会不会就是剧组里的人呢?没准是女主
角,演养猪专业户他媳妇。希望她和暌子相处得好,又别太好了。
  第三步:既知道了名称,试试再问114地址。担心又是先头那个患中年恐
惧症的女接线员。"喂?"还好,是温和型嗓音。
  "请问渤海电站地址好吗?"
  "是东宁的吗?"
  东宁?什么东宁?"啊,是吧。"
  "你打(3629)114问好么?"
  第四步:还用多想么,当然打(3629)114问。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遇上过的最不急迫挂断电话的114小姐,也是最好奇的
一个,她不停地提问:"渤海电站?""哪个渤海电站?""大不大?""在哪里?""是
(0453)114你问我这里的吗?"我只能恩呀啊呀、"不知道"、"不清楚"、
"是吧"。无可奈何,我说"谢谢你",她说"不用谢",大有欢迎再来的热情和意犹
未尽。
  但是,渤海电站在哪里?
  她问我?
  绝望死了。
  好吧,我不是有地图么,不就是镜泊湖么,镜泊湖,呃--
  在北纬43°56′、东经128°56′。问题不是解决了?在哪里?在
43°56′N、128°56′E,现在我只需要弄一架飞机飞到那个位置把
月饼空投下去就可以了。
  ……绝望死了。
  ⒈镜泊湖,又名必尔腾湖,湄沱湖,忽汗湖。
  ⒉属堰塞湖,宁安县南部牡丹江干流被火山熔岩堵塞形成。
  ⒊湖面海拔350m;面积95m2。
  ⒋平均深17.2m;最深62m。
  ⒌湖水矿化度54.64mg/l。
  *⒍比例尺为1:20,000,000的地图上,与上海距离大约7.9c
m,我可以算作8cm。
  啊,书中自有我要找的地方,书中自有镜泊湖。
  我将它们逐条列下来,是因为要一些条理好放安稳我的手、脚、胳膊、腿,
枕我的脑袋,一颗懂文明讲礼貌要求合理性逻辑性的脑袋。All right

  让我们再作一次努力,回想通话在第三步中出现的一个分支:"是东宁的吗"
,我选择了"是",还有一种可能的选择是"否",不是东宁的渤海电站,是别处的
渤海电站,我不知道哪儿,她可能知道,我再由此推进我的程序。
  "渤海电站?"她说,"渤海电站?"她略一确定,说:"渤海电站没有登记。"
一气呵成地断了线。
  没有登记?没有登记?!多么荒诞啊,它把前面四步一下子说推翻就推翻了
,没有登记,作为一句总结,似乎应该理解为没有存在?多么荒诞啊,它将存在
否定了,将之前的它本身否定了,将肯定和有待肯定的化为乌有--它把暌子怎么
了?--算了暌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们都遇上了这第五步。
  我忽然发现,当一件事物与我有了一定的距离(比如8cm),其存在就很
值得怀疑。
  接下来我又打了个电话,就是暌子给我的那个电话,也是第一个女接线员给
我的那个(很难相信他们如此默契),我想和暌子说话,只想问他饭吃得饱吗衣
服穿得暖吗,我只想和暌子说说话。不过,我得通过一根线(注意是电话线)跟
他说上话,我怎么确信线会接到他那里去呢?我怎么就能确信线那一头和我说话
的人就是他?我也不想让女演员再听到是我了。天,我正干什么呢,电话已经响
了两声了,我挂上了电话。这是没有意义的一次行为,因此不能算作一个步骤,
该做,或不该做,都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在两声铃后电话接通前阻止了电话的通
行。
  遇到第五步,最好是停下,干别的事去。
  暌子不成问题,暌子能干,暌子有的是事干,他每一分钟都在干新的事,至
少想干。假设暌子有一分钟想吃月饼,第二分钟想收到别人寄的月饼,第三分钟
想这真是动人啊,第四分种他排除了收到别人寄月饼的绮想,第五分钟--第五分
钟暌子不再想月饼了就像想吃月饼前一样像从没想过月饼一模一样。这就是事物
发展的五步论,大概适用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万事万物。
  暌子将在那里饱览湖光山色歌颂农村改革,走一条光明大道。
  我把电话扔到房间另一头的地毯上,回来敲文章,一篇长的小说。世界上的
人有两种,一种写小说,一种不写小说。写小说的人有两种,一种发表了大多数
小说,一种大多数小说发表不了。发表不了小说的人又有两种,一种说为自娱自
乐,一种绞尽脑汁非常非常想把小说登到有刊号的书上去。我是最后一种。


THE LAST PART

  仍然是这个下午,这个下午的后面我正在敲电脑,电话我也交待过了,我把
它扔到房间另一头的地毯上。突然它响了。一声,我从椅子上起来,跑过去,又
响第二声,我踩进地毯捡起电话按开,断了。那么,那么我继续敲电脑。可能是
一个暗恋我的小男孩终于没能鼓起足够的勇气,可能打错了,可能找我爸爸的。

  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打电话了,打给一些女孩子,她们是这个城市里认识我的
那些女孩子,问她们国庆节去不去逛街买衣服,或打给信息台,听听本周星运,
像我的水瓶座有没有财运桃花运,或打一个长途,赤裸裸地问,你能不能帮忙发
表我的小说?我?我是顾湘,两三年前和你吃过一顿凉粉的,你记得吗?
  So,我走到房间那头,把电话拎到我蹲下的高度,一边蹲下到电话的高度
,打开,凑到耳边--怎么没一点声音。
  我想到也许家里别的电话没搁好,我的家是两层楼上下的旧房子,一共有四
架电话:楼下无绳,爸爸的暗房,厕所,楼上卧室,我依次拿起来听听,没声音
,准确地放下,再拿起来听,没声音,按按切话键,没声音。电话没问题,每个
话筒都不偏不倚地在它的巢里,可就是丢了拨号音。也就是我丢了通过电话和人
说话的权利。凭什么?
  是那个电话!那个响了两声铃的电话!一定是的,它响过两声后我正好接通
了它,而那边那个人出于种种原因在那一刻搁下了话筒,然而没有搁准,话筒没
回巢,换句话说,电话未能按理所应当地切断,于是正常状态被改变了,我不能
打电话接电话了。对,那个人,电话那边那个人,就是罪魁祸首!我在一幢两层
楼的房子里,上下无人,有四架电话,眼下统统失效了,电话不再是电话,与此
同时我等于是丢了说话的权利。这全得由那个人负责,都是他,既然他只有那么
渺小的耐心等人接电话,或既然他压根不想与这边的人通话,他干嘛要拨我的电
话又凭什么想搁下电话就搁下并且不搁好?真野蛮,我叹息,真是文明渠道上的
兽行,凭什么有人竟能为所欲为地用电话铃声入侵我的房子,更令人发指地强占
了我的电话线我的出入口我说话的权利和我的被入侵后不知要延续多久的时间!
强奸。我骂他。要延续到他把电话重新挂好。(不出意外的话要等到他下一次要
打电话。他什么时候会下一次打电话?)强奸犯。我有理有节地说。我深明他绝
不会负责,他毫无责任感地伪挂断了一个电话,由此可见他有一次毫无责任感的
人生。
  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一出很悲很悲比俄狄浦斯悲上一百倍的戏剧、一个人。
我呢,我是一个博爱的人,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好奇心的人,我想知道他是谁(
谁这么惨打了个电话有无知我已接通)。我还记得当时我有三种直接的反应:⒈
暗恋我的小男孩;⒉打错者;⒊找我爸爸的。我来按顺序一一判断:
  ⒈暗恋我的小男孩。①我认识哪些小男孩?②有谁可能暗恋我?--这两个问
题太难回答了,跳过这一条先看下面。
  ⒉打错者。①一种是认识我的人。②另一种是不认识我的人,芸芸众生茫茫
人海鬼使神差拨错了我的号码。③不管是哪种,都及时发现拨错了。④按理要再
拨对的号码。⑤但没有。⑥只有一种机会解释:他又突然不想和他原先想的那一
方通话了。⑦若不是⑥这样,⒉是可排除的。
  ⒊找我爸爸的。找我爸爸的人一定有事,他们已经不兴煲电话玩情调欲言又
止了,有事就不会不等人接。除非①他突然(又是突然)想起我爸昨天前天或大
前天说过要出去;②有人暗恋我爸;③线路故障跳掉了。不然,⒊也排除。
  (排雷还算顺利,我有条不紊地把金属线逐次剪断。)还剩下⒈了,回到⒈

  要说暗恋我的人,未必就是小男孩,就像不只有小男孩喜欢看樱桃小丸子,
范围又扩大了,但我始终没一丝线索,有人暗恋我吗?我不知道。我只想要一个
男孩,一个不大不小的男孩,最重要是我爱他,他也爱我,那就是全部。谁暗恋
我都不重要。
  我的探索有了认识上的突破:那边的人是谁并不重要。他什么时候会下一次
打电话很重要,那决定了电话不电话的局面将持续多久,多久之后我将回到正常
状态。希望他爱打电话,像有人爱厨房有人爱地铁那样爱,以此解救我和他自己
于如此困境。
  我又打开电话,想听他有否挂上了电话,--没有,没拨号音,但并非没有一
点声音,确切地说,我听见了一个人穿着拖鞋叭嗒叭嗒地走了近来,接着在电话
边(的桌子上)啪啪地整理东西(像是文件夹文件袋),我灵光一闪,当即大叫
起来:"喂--!喂--!"有一线生机,只要他听见从话筒那端传出的微弱的呐喊。
"喂--!"
  但是呐喊无用,对手听不见,自己也无来由羞愧了,一个人,在自己一个人
的房子里大声喊叫,有点滑稽。我又听到他的拖鞋走开了。我听得见他没有对我
的意识的日常活动,他却听不见我明显意识在他的非日常的叫喊。
  我关掉电话。又打开电话。我仅有这一条可接通的线路,我不要连这个都放
弃。还要他付费。把我的环境与他的环境相连,主动者必须付费。
  他又走近他的电话了,我又开始叫:"喂--!""嘿--!""你听到我吗?""挂好
电话吧!""哩噜噜噜哩--!"
  多好玩的一个游戏呀,我笑出了声,又冒出一个念头:他那里没有了声音,
他并没有走开,他在那头开了免提听着,我在这头哩哩哩啦啦啦。他想听我的生
活。我们的环境都分开得太远了,他是想找一个人的生活放到一线相隔的地方,
他打通了电话,也没有挂断,保持了我们这种一衣带水的沟通。多温情的一个游
戏呀。
  我开始想要给那边多一些的声音。我带着无绳电话,走出房间,上楼,进厕
所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洗了把脸,走回一楼,按饮水机倒了一杯水,开电视,电
视的声响给他,我坐下。错了,电视不是我生活的声音,我把电视又关掉。只开
着电话。
  我又对它讲了几句话。
  我又唱了首歌。
  我坐回电脑前敲键盘。这是我的生活,我在写小说。
  敲键盘。
  敲键盘。
  小说写不下去了。全是电话的错。它还开着,那条线还通着,我听,那边悄
无声息。我这边也悄无声息。不正常的状态还要维持下去。我无能为力。
  忽然间我感到很累了,小说也写不下去,也不再有话可说,我真的对电话无
能为力,我真的对着电话无话可说。
  没有电视,家里的电视、冰箱、PS,它们都是微不足道的,连电脑也不足
道,装着一些图片、陈积如谷的小说,排风扇像飞机一样响。
  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默在电话的沉默里。
  天都黑了。
  我决心撤出此处去学校,我寝室的201电话卡打完了,一叠空卡都没有扔
,放在抽屉右手边靠外的地方。
  我关灯锁门之前最后听了一下电话,没一点声音,我关掉它,拉上门,锁舌
头嗒地一声扣住屋子。

  暌子那些人还带着电话满大街跑呢,真是的。


                  1998年9月29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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