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jessie()
整理人: logon(2000-02-05 16:39:4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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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爸爸周末带走容与之前，做了许多计划，甚至在心中设计了会面
的场景。他撸起袖子，注视自己那苍白的手臂，把自己想象为黑如铁
塔的狂暴的奥瑟罗，不问缘由地让妒忌的风暴把自己及妻子铜草心中
的一切卷走；有时他又把自己想象为正接受犹大之吻的耶稣，有一副
平静地忍耐着，让人悲伤与沉静的脸容。周末已走到思想悬崖的边缘，
任何一步都能令他堕入无尽灰色的死亡峡谷中。他的想象总与出卖、
杀戳相关。
爸爸周末没有想到的是，他初见容与时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只有三
个字：莎乐美。
当那个小小的身影闪进阴暗的房子，当那双亮晶晶的酷似妻子的
眼睛抬起，扫过他与身边那令他妒忌（潜意识里还有观赏米开朗基罗
雕塑时对力与美的惊叹）的男人时，周末不觉激灵灵一颤。这是一双
半弯的眼睛，望人时似乎天然就在微微笑着。周末在心灵年轻的日子
里，曾温柔地对铜草说：你的眼睛就像月亮上的莎乐美。
铜草问：莎乐美是谁？
周末原来准备扮演一个愤怒的或饶恕的角色，但在因甜美而愈显
伤痛的回忆中，他不由自主地放弃了初衷，变成一部二流剧本里的蹩
脚演员，他故作高贵地挑剔、审视、讥笑和谩骂可爱的小容与，似乎
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尖刻得不可理喻的人。望着容与仓猝逃出的身影，
他的嘴本能地继续谩骂，心却越堕越低，飘飞在灰黑的死亡之峡中。
周末答：铜草，莎乐美是一部英国戏剧里的美女，象你一样美，
美得让人绝望，绝望得让人可以为她而死。
周末没有描述完全莎乐美的故事，愧意与不祥的预感同时升腾而
起，令他喉头干涸，无法说下去。这两种不应该在夫妻之间产生的感
觉一直贯穿了他与铜草的故事，多年后，当周末在阳光充足的阳台上
打盹时，模模糊糊地又见到了铜草，他喃喃低问：为什么你不离婚呢？
为什么你要自杀呢？
铜草微笑地抬起头：你应该明白。眼睛，峨嵋山月半轮秋。
周末在梦里轻轻叹了口气，又继续阳光下的瞌睡了。他已是个老
人。
而铜草永远是他初见时那个纤小的少女。
那天、那个人儿、那份心情将永远刻在周末的梦中，在那个湿湿
滑滑的狼狈雨季，周末是如何目瞪口呆，如何自惭形秽，如何在心中
偷偷藏下了他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呀！
周末甚至以为，那天他才真正发现自己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在过去的四十年间，少年周末在父母的严厉管教中，大学生周末在导
师的殷切希望中，副教授周末在学生的敬仰目光中，把生命奉献给了
学术研究。就算在最年轻的日子，他也没有心理准备去观察异性。也
曾有一些好心人要介入他的生活，周末却总摇摇头，在他木讷的外表
下有一颗令人不可置信的浪漫的唯美的心，他只能解释为这与他的西
方戏剧史有关，那天以后他才知道，正是为了那天的会面，他才把心
里最柔软的部分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如果没有那条蛇，正在落魄中的周末也不会注意到铜草的。在后
来的一些短暂而幸福的夜晚，周末抚着铜草光滑的手臂，仍觉得虚幻：
他是这么一个平凡的人，怎能拥有这样的传奇呢？难道那条蛇正是引
诱夏娃吃禁果的那条？虚幻与感恩的心情甚至令他对妻子产生了崇拜。
但周末忘了妻子不是要被崇拜的，是要被爱的。这正是周末悲剧式的
运命，他也只能如此，正如面对那些精巧的剧本与足以乱真的演出，
周末会惊叹，会欣赏，却不会做一个沉浸于情节的观众，这正是周末
的悲剧所在。
那条蛇是雪白的，之字形滑行在湿淋淋的绿草中，悄无声息。周
末打着草，镰刀把他笨拙的手指头割破了，周末站起身捶着腰的时候，
看到那条白蛇美妙的游动，他为蛇神逸的风采出了会神，甚至在发现
那条蛇正逶迤地向他游来的时候，他也木然不知害怕。
白蛇在他跟前几步远处停下来，昂起头与周末对视了几秒。在周
末的回忆中，这个姿势最为美妙，绿草中竖起蓄势待发的白蛇躯体如
音乐般流畅。但那几秒周末的心却是一片空白，完全不能思想，地心
引力忽然加强了，他那虽然瘦削却骨骼粗大的身子，似乎正被吸引着
要砸向大地。
接下去的一切就象传奇小说，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抓住蛇尾，使
劲抖了几下，周末没有机会看清楚，那条曾经神逸如山泉的白蛇就已
变得软瘫瘫。周末的目光从白蛇移向他的救命恩人，他的心在刹那间
停止了跳动，过了他以为已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恢复了常态。
少女铜草笑："蛇骨最脆，提起来抖一抖就散了。你不用怕，以后
就习惯了。你是外乡人吗？"
周末呐呐："是，我是昨天刚来的知青。"
铜草疑惑地笑了笑，周末知道她并没有听懂。她的声音像个小女
孩儿："我要走了，这条蛇给你吃吧！"
周末木木地接过死蛇，看着少女的蓝衬衫在绿草中渐远，渐隐，
这才回过神来吃了一惊，把死蛇扔到地上，抓了把草使劲擦着满是沾
液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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