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区 [关闭][返回]

当前位置:网易精华区>>讨论区精华>>人文艺术>>● 文学创作>>封存永藏>>文学库藏>>现当代名家文丛>>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14

主题: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14
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4), 站内信件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
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细的人,他也觉
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
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地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还是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
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
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
,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
,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
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疼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烟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就叫屈,然而烟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
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
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烟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
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
!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这么
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
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张先
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会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
。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烟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
作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烟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
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
疏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
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卫护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
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得要发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见
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做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
静悄悄起来。

    烟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是可以名
正言顺地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但是心里总
有点不安,到处走走,没着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
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皑皑的一片,时而鼓起来些,时而瘪进去,肚脐的式样
也改变,有时候是甜净无表情的希腊石像的眼睛,有时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时候是
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险恶的微笑,然而很可爱,眼角弯弯的,撇出鱼尾纹


    振保带烟鹂去看医生,按照报纸上的广告买药给她吃,后来觉得她不甚热心,
仿佛是情愿留着这点病,挟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请客吃中饭,是黄梅天,还没离开办公室已经下起雨来。他雇
车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从前,住在娇蕊家,那天因为下了两点雨
,天气变了,赶回去拿大衣,那可纪念的一天。下车走进大门,一直包围在回忆的
淡淡的哀愁里。进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
重新活了过来。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继续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
手按在客室的门钮上,开了门,烟鹂在客室里,还有个裁缝,立在沙发那一头。一
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蓦地又提了上来。他感到紧张,没有别
的缘故,一定是因为屋里其他的两个人感到紧张。

    烟鹂问道:“在家吃饭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来拿件雨衣。”他看看
椅子上搁着的裁缝的包袱,没有一点潮湿的迹子,这雨已经下了不止一个钟头了。
裁缝脚上也没穿套鞋。裁缝给他一看,像是昏了头,走过去从包袱里抽出一管尺来
替烟鹂量尺寸。烟鹂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势道:“雨衣挂在厨房过道里阴干着。”
她那样子像是要推开了裁缝去拿雨衣,然而毕竟没动,立在那里被他测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之后,当着人再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
两样的,极其明显。振保冷眼看着他们俩。雨的大白嘴唇紧紧贴在玻璃窗上,喷着
气,外头是一片冷与糊涂,里面关得严严的,分外亲切地可以觉得房间里有这样的
三个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着这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他再也不懂:“怎
么能够同这样的一个人?”这裁缝年纪虽轻,已经有点伛偻着,脸色苍黄,脑后略
有几个癞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个裁缝。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钮子,回到客厅里来,裁缝已经不在了。
振保向烟鹂道:“待会儿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晚饭不用等我。”烟鹂迎上前来答
应着,似乎还有点心慌,一双手没处安排,急于要做点事,顺手捻开了无线电。又
是国语新闻报告的时候,屋子里充满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振保觉得他没有说话的必
要了,转身出去,一路扣钮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钮子。

    客室里大敞着门,听得见无线电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发言,都是他有理。
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错呀!我不爱她,可是我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
不能算坏了。下贱东西,大约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须找个比她再下贱的。来安慰
她自己。可是我待她这么好,这么好——”

    屋里的烟鹂大概还是心绪不宁,啪地一声,把无线电关上了。振保站在门洞子
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众关上无线电,电台上滔滔说的人能够知道的话
,就有那种感觉——突然的堵塞,胀闷的空虚。他立在阶沿上,面对着雨天的街,
立了一会,黄包车过来兜生意,他没讲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来的时候,阶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为变了,他看了觉
得合适。但是进得门来,嗅到那严紧暖热的气味,黄色的电灯一路照上楼梯,家还
是家,没有什么两样。

    他在大门口脱下湿透的鞋袜,交给女佣,自己赤了脚上楼走到卧室里,探手去
摸电灯的开关。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淡黄白的浴间像个狭长的轴
。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当然历代的美女画从来没有采取过这样尴尬的题
材——她提着裤子,弯着腰,正要站起身,头发从脸上直披下来,已经换了白地小
花的睡衣,短衫搂得高高的,一半压在颔下,睡裤臃肿地堆在脚面上,中间露出长
长一截白蚕似的身躯。若是在美国,也许可以作很好的草纸广告,可是振保匆匆一
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
人气。

    他开了卧室的灯,烟鹂见他回来了,连忙问:“脚上弄湿了没有?”振保应了
一声道:“马上得洗脚。”烟鹂道:“我就出来了。我叫余妈烧水去。”振保道:
“她在烧。”烟鹂洗了手出来,余妈也把水壶拎了来了。振保打了个喷嚏,余妈道
:“着凉了罢!可要把门关起来?”振保关了门独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
啦打在玻璃窗上。

--
※ 来源:.广州网易 BBS bbs.nease.net.[FROM: whack.engin.umi]

[关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