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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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走到床前坐下了,一开口,却是徐太太的声音。徐太太劝道:“六小姐, 别伤心了,起来,起来,大热的天……”流苏撑着床勉强站了起来,道:“婶子, 我……我在这儿再也呆不下去了。早就知道人家多嫌着我,就只差明说。今儿当面 锣,对面鼓,发过话了,我可没有脸再住下去了!”徐太太扯她在床沿上一同坐下 ,悄悄地道:“你也太老实了,不怪人家欺负你,你哥哥们把你的钱盘来盘去盘光 了。就养活你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流苏难得听见这几句公道话,且不问她是真心还是假意,先就从心上热起来, 泪如雨下,道:“谁叫我自己糊涂呢!就为了这几个钱,害得我要走也走不开。” 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 又没念过两句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徐太太道:“找事,都 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徐太 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 也完不了哇!你就是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流苏低头不语。徐太太道:“你这件事,早两年托了我,又要好些。”流苏微微一 笑道:“可不是,我已经二十八了。”徐太太道:“放着你这样好的人才,二十八 也不算什么。我替你留心着。说着我又要怪你了,离了婚七八年了,你早点儿拿定 了主意,远走高飞,少受多少气!”流苏道:“婶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像我们这样 的家庭,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倚仗着家里人罢,别说他们根本不赞成,就是赞 成了,我底下还 有两个妹妹没出阁,三哥四哥的几个女孩子也渐渐地长大了,张罗她们还来不及呢 ,还顾得到我?”
徐太太笑道:“提起你妹妹,我还等他们的回话呢。”流苏道:“七妹的事, 有希望么?”徐太太道:“说得有几分眉目了。刚才我有意的让娘儿们自己商议商 议,我说我上去瞧瞧六小姐就来。现在可该下去了。你送我下去,成不成?”流苏 只得扶着徐太太下楼,楼梯又旧,徐太太又胖,走得吱吱格格一片响。到了堂屋里 ,流苏欲待开灯,徐太太道:“不用了,看得见。他们就在东厢房里。你跟我来, 大家说说笑笑,事情也就过去了,不然,明儿吃饭的时候免不了要见面的,反而僵 得慌。”流苏听不得“吃饭”这两个字,心里一阵刺痛,硬着嗓子,强笑道:“多 谢婶子——可是我这会子身子有点不舒服,实在不能够见人,只怕失魂落魄的,说 话闯了祸,反而辜负了您待我的一片心。”徐太太见流苏一定不肯,也就罢了,自 己推门进去。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 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 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琅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 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 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 ,虚飘飘的,不落实地。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像神仙的洞府: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 ,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为每天都是一 样的单调与无聊。流苏交叉着胳膊,抱住她自己的颈项。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希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 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 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到朱红洒金的辉 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
流苏突然叫了一声,掩住自己的眼睛,跌跌冲冲往楼上爬,往楼上爬……上了 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 怎么老。她那一类的娇小的身躯是最不显老的一种,永远是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 芽的乳。她的脸,从前是白得像瓷,现在由瓷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下颌 起初是圆的,近年来渐渐尖了,越显得那小小的脸,小得可爱。脸庞原是相当的窄 ,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 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 着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 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 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 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干了。
这时候,四爷一个人躲在那里拉胡琴,却是因为他自己知道楼下的家庭会议中 没有他置喙的余地。徐太太走了之后,白公馆里少不得将她的建议加以研究和分析 。徐太太打算替宝络做媒说给一个姓范的,那人最近和徐先生在矿务上有相当密切 的联络,徐太太对于他的家世一向就很熟悉,认为绝对可靠。那范柳原的父亲是一 个著名的华侨,有不少的产业分布在锡兰马来亚等处。范柳原今年三十三岁,父母 双亡。白家众人质问徐太太,何以这样的一个标准夫婿到现在还是独身的,徐太太 告诉他们,范柳原从英国回来的时候,无数的太太们急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 硬要□〔左“提手”右“亚”〕给他,勾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这 一捧却把他捧坏了。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由于幼年时代的特殊环境, 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怪僻。他父母的结合是非正式的。他父亲有一次出洋考察,在 伦敦结识了一个华侨交际花,两人秘密地结了婚。原籍的太太也有点风闻。因为惧 怕太太的报复,那二夫人始终不敢回国。范柳原就是在英国长大的。他父亲故世以 后,虽然大太太只有两个女儿,范柳原要在法律上确定他的身份,却有种种棘手之 处。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得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 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因此他总是住在上海的时候多,轻易不回广州老宅里去。 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受了些刺激,渐渐的就往放浪的一条路上走,嫖赌吃着,样样都 来,独独无意于家庭幸福。白四奶奶就说:“这样的人,想必是喜欢存心挑剔。我 们七妹是庶出的,只怕人家看不上眼。放着这么一门好亲戚,怪可惜了儿的!”三 爷道:“他自己也是庶出。”四奶奶道:“可是人家多厉害呀,就凭我们七丫头那 股子傻劲儿,还指望拿得住他?倒是我那个大女孩子机灵些,别瞧她,人小心不小 ,真识大体!”三奶奶道:“那似乎年纪差得太多了。”四奶奶道:“哟!你不知 道,越是那种人,越是喜欢年纪轻的。我那个大的若是不成,还有二的呢。”三奶 奶笑道:“你那个二的比姓范的小二十岁。”四奶奶悄悄扯了她一把,正颜厉色地 道:“三嫂,你别那么糊涂!护着七丫头,她是白家的什么人?隔了一层娘肚皮, 就差远了。嫁了过去,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我这都是为了大家好。” 然而白老太太一心一意只怕亲戚议论她亏待了没娘的七小姐,决定照原来计划,由 徐太太择日请客,把宝络介绍给范柳原。
徐太太双管齐下,同时又替流苏物色到一个姓姜的,在海关里做事,新故了太 太,丢下了五个孩子,急等着续弦。徐太太主张先忙完了宝络,再替流苏撮合,因 为范柳原不久就要上新加坡去了。白公馆里对于流苏的再嫁,根本就拿它当一个笑 话,只是为了要打发她出门,没奈何,只索不闻不问,由着徐太太闹去。为了宝络 这头亲,却忙得鸦飞雀乱,人仰马翻。一样是两个女儿,一方面如火如荼,一方面 冷冷清清,相形之下,委实让人难堪。白老太太将全家的金珠细软,尽情搜刮出来 ,能够放在宝络身上的都放在宝络身上。三房里的女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干娘给的 一件累丝衣料,也被老太太逼着三奶奶拿了出来,替宝络制了旗袍。老太太自己历 年攒下的私房,以皮货居多,暑天里又不能穿皮子,只得典质了一件貂皮大袄,用 那笔款子去把几件首饰改镶了时新款式。珍珠耳坠子,翠玉手镯,绿宝戒指,自不 必说,务必把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
--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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