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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余秋雨--遥远的绝响--3
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2:05), 站内信件
                            三

      当年曹操身边曾有一个文才很好、深受信用的书记官叫阮[王禹],生了个
  儿子叫阮籍。曹操去世时阮籍正好十岁,因此他注定要面对“后英雄时期”的乱
  世,目睹那么多鲜血和头颅了。不幸他又充满了历史感和文化感,内心会承受多
  大的磨难,我们无法知道。

      我们只知道,阮籍喜欢一个人驾着木车游荡,木车上载着酒,没有方向地向
  前行驶。泥路高低不平,木车颠簸着,酒坛摇晃着,他的双手则抖抖索索地握着  
  缰绳。突然马停了,他定睛一看,路走到了尽头。真地没路了?他哑着嗓子自问
  ,眼泪已夺眶而出。终于,声声抽泣变成了号啕大哭,哭够了,持缰驱车向后转
  ,另外找路。另外那条路走着走着也到尽头了,他又大哭。走一路哭一路,荒草
  野地间谁也没有听见,他只哭给自己听。

      一天,他就这样信马游缰地来到了河南荥阳的广武山,他知道这是楚汉相争
  最激烈的地方。山上还有古城遗迹,东城屯过项羽,西城屯过刘邦,中间相隔二
  百步,还流淌着一条广武涧。涧水汩汩,城基废弛,天风浩荡,落叶满山,阮籍
  徘徊良久,叹一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他的这声叹息,不知怎么被传到世间。也许那天出行因路途遥远他破例带了
  个同行者?或是他自己在何处记录了这个感叹?反正这个感叹成了今後千余年许
  多既有英雄梦、又有寂寞感的历史人物的共同心声。直到二十世纪,寂寞的鲁迅
  还引用过,毛泽东读鲁迅书时发现了,也写进了一封更有寂寞感的家信中。鲁迅
  凭记忆引用,记错了两个字,毛泽东也跟着错。

      遇到的问题是,阮籍的这声叹息,究竟指向着谁?

      可能是指刘邦。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利了,原因是他的对手项羽并非真英雄
  。在一个没有真英雄的时代,只能让区区小子成名。

      也可能是同时指刘邦、项羽。因为他叹息的是“成名”而不是“得胜”,刘
  、项无论胜负都成名了,在他看来,他们都不值得成名,都不是英雄;

      甚至还可能是反过来,他承认刘邦、项羽都是英雄,但他们早已远去,剩下
  眼前这些小人徒享虚名。面对着刘、项遗迹,他悲叹着现世的寥落。好像苏东坡
  就是这样理解的,曾有一个朋友问他:阮籍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其中
  “竖子”是指刘邦吗?苏东坡回答说:“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
  人耳。”①

      既然完全相反的理解也能说得通,那么我们也只能用比较超拔的态度来对待
  这句话了。茫茫九州大地,到处都是为争做英雄而留下的斑斑疮痍,但究竟有那
  几个时代出现了真正的英雄呢?既然没有英雄,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热闹?也许,
  正因为没有英雄,世间才如此热闹的吧?

      我相信,广武山之行使阮籍更厌烦尘嚣了。在中国古代,凭吊古迹是文人一
  生中的一件大事,在历史和地理的交错中,雷击般的生命感悟甚至会使一个人脱
  胎换骨。那应是黄昏时分吧,离开广武山之后,阮籍的木车在夕阳衰草间越走越
  慢,这次他不哭了,但仍有一种沉郁的气流涌向喉头,涌向口腔,他长长一吐,
  音调浑厚而悠扬。喉音、鼻音翻卷了几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齿间,变成一种口哨
  声飘洒在山风暮霭之间,这口哨声并不尖利,而是婉转而高亢。

      这也算一种歌吟方式吧,阮籍以前也从别人嘴里听到过,好像称之为“啸”
  。啸不承担切实的内容,不遵循既定的格式,只随心所欲地吐露出一派风致,一
  腔心曲,因此特别适合乱世名士。尽情一啸,什么也抓不住,但什么都在里边了
  。这天阮籍在木车中真正体会到了啸的厚味,美丽而孤寂的心声在夜气中回翔。

      对阮籍来说,更重要的一座山是苏门山。苏门山在河南辉县,当时有一位有
  名的隐士孙登隐居其间,苏门山因孙登而著名,而孙登也常被人称之为苏门先生
  。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孙登面前,询问他一系列重大的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但
  孙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声不吭,甚至连眼珠也不转一转。

      阮籍傻傻地看着泥塑木雕般的孙登,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重大问题是多么没有
  意思。那就快速斩断吧,能与眼前这位大师交流的或许是另外一个语汇系统?好
  像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摧动着,他缓缓地啸了起来。啸完一段,再看孙登,孙登竟
  笑眯眯地注释着他,说:“再来一遍。”阮籍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对着群山云
  天,啸了好久。啸完回身,孙登又已平静入定,他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与这位大
  师的一次交流,此行没有白来。

      阮籍下山了,有点高兴又有点茫然。但刚走到半山腰,一种奇迹发生了。如
  天乐开奏,如梵琴拨响,如百凤齐鸣,一种难以想象的音乐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
  之间。阮籍震惊片刻后立即领悟了,这是孙登大师的啸声,如此辉煌和圣洁,把
  自己的啸不知比到哪里去了。但孙登大师显然不是要与他争胜,而是在回答他的
  全部历史问题和哲学问题。阮籍仰头聆听,直到啸声结束。然后急步回家,写下
  了一篇《大人先生传》。

      他从孙登身上,知道了什么叫做“大人”。他在文章中说,“大人”是一种
  与造物同体、与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的存在,相比之下,天下那些束
  身修行、足履绳墨的君子是多么可笑。天地在不断变化,君子们究竟能固守住什
  么礼法呢?说穿了,躬行礼法而又自以为是的君子,就像寄生在裤裆缝里的虱子
  。爬来爬去都爬不出裤裆缝,还标榜说是循规蹈矩;饿了咬人一口,还自以为找
  到了什么风水吉宅。

      文章辛辣到如此地步,我们就可知道他自己要如何处世行事了。

  —·—·—·—·—·—·—·—·—·—·—·—·—·—·—·—·—·— 

      ①  见《东坡志林》一、《东坡题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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