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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知识分子的不幸 王小波
发信人: KGB()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57), 站内信件

乔受《坎特伯雷故事集》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武 
士犯了重罪,国王把他交给王后处置。王后命他回答一个问 
题:什么是女人最大的心愿?这位武士当场答不上来,王后 
给了他一个期限,到期再答不上来,就砍他的脑袋。于是。 
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寻求答案。最后终于找到了,保住了自 
己的头;假如找不到,也就不成其为故事。据说这个答案经 
全体贵妇讨论,一致认为正确,就是:“女人最大的心愿就 
是有人爱她。”要是在今天,女权主义者可能会有不同看法, 
但在中世纪,这答案就可以得满分啦。 
我也有一个问题,是这样的: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 
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为经得起全球知识分子的质疑。 
那就是:“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 
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 
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 
跳进太平湖的年代。我认为;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 
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活着没意思, 
不如死掉。丹麦王子哈姆莱特说:活着呢,还是死去,这是 
问题。但知识分子赶上这么个年代,死活不是问题。最大的 
问题是:这个倒霉的年头)儿何时过去。假如能赶上这年头过 
去,就活着;赶不上了就犯不着再拖下去。老舍先生自杀的 
年代,我已经懂事了,认识不少知识分子。虽然我当时是个 
孩子,嘴很严,所以也是他门谈话的对象。就我所知,他们 
最关心的正是赶得上赶不上的问题。在那年头死掉的知识分 
子,只要不是被杀,准是觉得赶不上好年头了。而活下来的 
准觉得自己还能赶上——当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识分 
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对自己的答案颇有信心,敢拿这事 
和天下人打赌,知识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这种不理智。 
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所说的不理智,到底是因何而起。 
对此我有个答案,但不愿为此打赌,主要是怕对方输了赖 
帐:此种不理智,总是起源于价值观或信仰的领域。不很久 
以前,有位外国小说家还因作品冒犯了某种信仰,被下了决 
杀令,只好隐姓埋名躲起来。不管此种宗教的信仰者怎么 
看,我总以为,因为某人写小说就杀了他是不理智的。所幸 
这道命令已被取消,这位小说家又可以出来角逐布克奖了。 
对于这世界上的各种信仰,我并无偏见,对有坚定信仰的人 
我还很佩服,但我不得不指出,狂信会导致偏执和不理智。 
有一篇歌词,很有点说明意义: 。 
跨过大海,尸浮海面, 
跨过高山,尸横遍野。 
为天皇捐躯, 
视死如归。 
这是一首日本军歌的歌词;从中不难看出,对天皇的狂 
信导致了最不理智的死亡欲望。一位知识分子对歌中唱到的 
风景,除了痛心疾首,不应再有其它评价。还有一支出于狂 
信的歌曲,歌词如下: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来就是好啊, 
就是好!…… 
这四个“就是好”,无疑根绝了讲任何道理的可能性。 
因为狂信,人就不想讲理。我个人以为,无理可讲比尸横遍 
野更糟;而且,只要到了无理可讲的地步,肯定也要尸横遍 
野,文化革命里就死人不少,还造成了全民知识水平的大倒 
退。 
当然,信仰并不是总要导致狂信,它也不总是导致不理 
智。全无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们现在的社会里,无 
信仰无价值的人正给社会制造麻烦,准也不能视而不见。十 
年前,我在美国,和我的老师讨论这个问题,他说:对一般 
人来说,有信仰比无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赞成,后来还被他 
说服了。 
十年前我在美国,适逢里根政府要通过一个法案,要求 
所有的中小学在课间安排一段时间,让所有的孩子在教师的 
带领下一起祷告。因为想起了文化革命里的早请示,我听了 
就摇头,险些把脑袋摇了下来。我老师说:这件事你可以不 
同意,但不要这样嗤之以鼻——没你想得那么糟。政府没有 
强求大家祈祷新教的上帝。佛教孩子可以念阿弥陀佛,伊斯 
兰教的孩子可以祷告真主,中国孩子也可以想想天地祖宗 
——各自向自己的神祈祷,这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要摇 
头,我老师又说:不要光想你自己!十几岁的孩子总不会是 
知识分子吧。就算他是无神论者,也可以在祷告时间反省一 
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这种道理说服了我,止住了我的摇头 
疯:不管是信神,还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有点信 
念才成。就我个人而言,虽是无神论者,对于无限广阔的未 
知世界,多少还有点猜测;我也有个人的操守,从不逾矩。 
其依据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所以也是一种信念。从这个 
意义上说,我理应不反对别人信神。信祖宗,或者信天命 
——只要信得不过份。在学校里安排段祈祷的时间,让小孩 
子保持虔诚的心境,这的确不是坏主意——当时我是这样 
想,现在我又改主意了。 
时隔十年,再来考虑信仰问题,我忽然发现,任何一种 
信仰。包括我的信仰在内,如果被滥用,都可以成为打人的 
棒子。迫害别人的工具。读神是罪名,反民族反传统。目无 
祖宗都是罪名。只要你能举出一种可以狂信而无丧失理智危 
险的信仰,无须再说它有其他的好处,我马上就皈依它—— 
这种好处比其它所有好处加起来,都要大得多啊。 
现在,有这样一种信仰摆在了我们面前。请相信,对于 
它的全部说明,我都考虑过了。它有很多好处:它是民族 
的、传统的、中庸的、自然的、先进的、唯一可行的;论说 
都很充分。但我不以为它可以保证自己不是打人的棍子,理 
由很简单:它本身就包括了很多大帽子,其份量足以使人颈 
骨折断:反民族、反传统、反中庸、反自然……尤其是头两 
顶帽子,份量简直是一目了然的。就连当初提倡它的余英时 
先生,看到我们这里附合者日众,也犯起哺咕来了。最近他 
在《二十一世纪》杂志上著文,提出了反对煽动民族狂热的 
问题。在我看来,就是因为看到了第一顶帽子的分量。金庸 
先生小说里曾言:“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今天下,莫敢 
不从/民族狂热就是把屠龙刀啊。余先生不肯铸出宝刀, 
再倒持大阿,以柄授人——这证明了我对海外华人学者一贯 
的看法:人家不但学术上有长处,对于切身利害也很惊警, 
借用打麻将的术语,叫作“门儿清!” 
至于国内的学者,门前清就不是他们的长处。有学者 
说,我们搞的是学术研究,不是搞意识形态——嘿,这由得 
了你吗?有朝一日它成了意识形态,你的话就是罪状:胆敢 
把我们民族伟大的精神遗产扣押在书斋里,不让它和广大群 
众见面!我敢打赌,甚至敢赌十块钱:到了这有朝一日,整 
他准比整我还厉害。 
说到信仰,我和我老师有种本质的不同。他老人家是基 
督徒,又对儒学击节赞赏;他告诉我说,只要身体条件许 
可,他每年都要去趟以色列——他对犹大教也有兴趣;至于 
割没割包皮,因为没有和他老人家同浴的机会,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他是一个信仰的爱好者。我相信他对我的看法 
是:可恨的无神论者,马基雅弗利分子。我并不以此为耻。 
说到马基雅弗利,一般人都急于和他划清界线,因为他胆敢 
把道义。信仰全抛开,赤裸裸谈到利害,但是真正的知识分 
子对他的评价不低,赤裸裸地谈利害,就接近于理智。但我 
还是不当马基雅弗利分子——我是墨子的门徒,——这样把 
自己划在本民族的圈子里面,主要是想防个万一。顺便说一 
句,我老师学问很大,但很天真;我学问很小,但老好巨 
猾。对于这一点,他也佩服。用他的原话来说,是这样的: 
你们大陆来的同学,经历这一条,别人没法比啊。 
我对墨子的崇拜有两大原因:其一,他思路缤密,有人 
说他发现了小孔成象——假如是真,那就是发现了光的直线 
传播,比朱子只知阴阳二气强了一百多倍——只可惜没有完 
备的试验记录来证明。另外,他用微积分里较老的一种方法 
来论证无穷(实际是论兼爱是可能的。这种方法叫德尔塔 
——依伏赛语言),高明无比;在这方面,把孔孟程朱捆在 
一起都不是他的个儿;其二,他敢赤裸裸地谈利害。我最佩 
服他这后一点。但我不崇拜他兼爱无等差的思想,以为有滥 
情之嫌。不管怎么说,墨子很能壮我的胆。有了他,我也敢 
说自己是中华民族的赤诚分子;不怕国学家说我是全盘西化 
了。 
作为墨子门徒,我认为理智是伦理的第一准则,理由 
是:它是一切知识分子的生命线。出于利害,它只能放到第 
一;当然,我对理智的定义是:它是对知识分子有益,而绝 
不是有害的性质——当然还可以有别的定义,但那些定义里 
一定要把我的定义包括在内。在古希腊,人最大的罪恶是在 
战争中砍倒橄榄树。在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 
押自己的思想监狱。砍倒橄榄树是灭绝大地的丰饶,营造意 
识形态则是灭绝思想的丰饶;我觉得后一种罪过更大——没 
了橄榄油,顶多不吃色拉;没有思想人就要死了。信仰是重 
要的,但要从属于理性——如果这是不许可的,起码也该是 
鼎立之势。要是再不许可,还可以退而求其次——你搞你的 
意识形态,我不说话总是可以的吧;最糟的是某种偏激之见 
主宰了理性,聪明人想法子自己来害自己。我们所说的不 
幸,就从这里开始了。 
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有种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感;总 
觉得自己该搞出些给老百姓当信仰的东西。这种想法的古怪 
之处在于,他们不仅是想当牧师、想当神学家,还想当上帝 
(中国话不叫上帝,叫“圣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该信什 
么,信到哪种程度,你说了并不算哪;这是令人遗憾的。还 
有一条不令人遗憾,但却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 
得不好,就会自己屙屎自己吃。中国的知识分子在这一节上 
从来就不明白,所以常常会害到自己。在这方面我有个例 
子,只是想形象说明一下什么叫自己屙厨屎自己吃,没有其它 
寓意:我有位世伯,文革前是工读学校的校长;总拿二十四 
孝为教本,教学生说,百善孝为先;从老莱娱亲。郭解埋 
儿,一路讲到卧冰求鱼。学生听得毛骨惊然,他还自以为得 
计。忽一日,来了文化革命,学生把他驱到冰上,说道:我 
们打听清楚了,你爸今儿病了,要吃鱼——脱了衣服,趴下 
罢,给我们表演一下卧冰求鱼——我世伯就此落下病根,健 
康全毁了。当然,学生都是混蛋,但我世伯也懊悔当初讲得 
大肉麻。假如不讲那些肉麻故事,挨揍也是免不了,但学生 
怎么也想不出这么绝的方法来作贱他。他倒愿意在头上挨皮 
带,但岂可得乎……我总是说笑话来安慰他:你没给他们讲 
“割股疗亲”,就该说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要不然,学生片了 
你,岂不更坏?但他听了不觉得可笑。时至今日,一听到二 
十四孝,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对国学的看法是:这种东西实在厉害。最可怕之处就 
在那个“国”字。顶着这个字,谁还敢有不同意见?这种套 
子套上脖子,想把它再扯下来是枉然的;否则也不至套了好 
几千年。它的诱人之处也在这个“国”字,抢到“这个制高 
点,就可以压制一切不同意见;所以它对一切想在思想领域 
里巧取豪夺的不良分子都有莫大的诱惑力。你说它是史学也 
好,哲学也罢,我都不反对——倘若此文对正经史学家哲学 
家有了得罪之处,我深表歉意——但你不该否认它有成为棍 
子的潜力。想当年,像姚文元之类的思想流氓拿阶级斗争当 
棍子,打死打伤了无数人。现在有人又在造一根漂亮棍子。 
它实在太漂亮了,简直是完美元缺。我怀疑除了落进思想流 
氓手中变成一种凶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场。鉴于有这种 
危险,我建议大家都不要做上帝梦,也别做圣人梦,以免头 
上鲜血淋漓。 
对于什么叫美好道德。什么叫善良,我有个最本份的考 
虑:认真的思索,真诚的明辨是非,有这种态度,大概就可 
算是善良吧。说具体些,如罗素所说,不计成败利钝地追求 
客观真理,这该是种美德吧?知识本身该算一种善吧?科学 
知识分子说这就够了,人文知识分子却来扳杠。他们说,这 
种朴素的善恶观,造成了多少罪孽!现代的科技文明使人类 
迷失了方向;科学又造出了毁灭世界的武器。好吧,这些说 
法也对。可是翻过来看看,人文知识分子又给思想流氓们造 
了多少凶器。多少混淆是非的烟雾弹!翻过来倒过去,没有 
一种知识分子是清白无辜的。所以我建议把看不清楚的事撇 
开,就从知识分子本身的利害来考虑问题——从这种利害出 
发,考虑我们该有何种道德,何种信念。至于该给老百姓 
(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灌输些什么,最好让领导上去考虑。 
我觉得领导上办这些事能行,用不着别人帮忙。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对信念的看法是:人活在世上, 
自会形成信念。对我本人来说,学习自然科学,阅读文学作 
品,看人文科学的书籍,乃至旅行,恋爱,无不有助于形成 
我的信念,构造我的价值观。一种学问。一本书,假如不对 
我的价值观发生作用(姑不论其大小,我要求它是有作用 
的),就不值得一学,不值得一看。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就是: 
任何一个知识分子,只要他有了成就,就会形成自己的哲 
学、自己的信念。托尔斯泰是这样,维纳也是这样。到目前 
为止,我还看不出自己有要死的迹象,所以不想最终皈依什 
么——这块地方我给自己留着,它将是我一生事业的终结之 
处,我的精神墓地。不断地学习和追求,这可是人生在世最 
有趣的事啊,要把这件趣事从生活中去掉,倒不如把我给阉 
了……你有种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给我,我就 
不那么乐意:这种看法会遭到反对,你会说:有些人就是 
笨,老也形不成信念,也管不了自己,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活 
着,简直是种灾难!所以,必须有种普遍适用的信念,我们 
给它加点压力,灌到他们脑子里!你倒说说看,这再不叫意 
识形态,什么叫意识形态?假如你像我老师那么门儿清,我 
也不至于把脑袋摇掉,但还是要说: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 
笨,总要留点余地呀。再说,到底要灌谁?用多大压力?只 
灌别人,还是连你在内?灌来灌去,可别都灌傻了呀。在科 
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你给咱们闹出一窝十几亿傻人,怎么 
个过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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