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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一个朋友在路上--3
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jessie(1999-09-02 21:42:12), 站内信件
  那个叫老刚的人是在一个更冷的冬夜登门的。他的体格魁梧健壮,满脸灰黑色的络腮胡
子,但说话的声音却柔韧而富有弹性,他像一个北方农民盘腿坐在我的床上,破烂的尼龙袜
子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萨特与海德格尔相比是肤浅的,只有力钧这样初出茅庐的人才会
迷信萨特。老刚不停地用纸条卷起莫合烟抽,他的神态安详而自信,我记得他在说话过程中
突然跳下地,走到宿舍窗前用双手摇撼着铁条窗栅,他说,为什么要钉这些铁条?你看看你
自己,就像一个囚徒被关在牢笼里!我解释说宿舍的窗户都是这样的,老刚突然大吼一声,
不,把它砸碎,把它砸碎你才可以获得自由。老刚眼睛里突然迸发的一道白光使我敬畏而惶
惑。

  老刚来去匆匆,临走时他明确地要求我为他们的一份叫做《高原思想》的刊物捐资,我
告诉他我一文不名,连菜票都要向学生要。老刚就笑着抓住了我的左手,他指着我腕上的手
表说,你还有一只手表,我们许多朋友已经在为《高原思想》卖血了。我摸着手表犹豫的时
候,老刚又说,不要留恋身外之物,你应该知道思想比手表更为重要。

  我终于无法抗拒,那只父亲送我的手表后来不知被老刚典卖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在学院的名声渐渐变得很坏,力钧当年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我欠了一屁股债。我躲
着那些曾借钱给我的人,而另外一些人也像躲避瘟神一样躲着我,唯恐我一张嘴就要借钱。
那段时期我情绪消沉,郁郁寡欢。我知道是力钧在千里迢迢之外将一张魔网罩住了我,我必
须逃脱这张魔网了。

  我的工作调动原因就缘于力钧,说起来显得荒唐,事实上确实如此。到了秋天,我已经
到另一所学院任教了,我的生活变得平静而美满,当然其中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也恋爱了。

  有时我把力钧给我带来的厄运告诉女友小韦,小韦对这事愤愤不平,她说,什么好朋友
?这样的朋友不如不要,等他什么时候自己跑来了,你看我怎么教训他?

  但力钧自己终于没来这个城市,我想这是我将工作调动刻意隐瞒起了作用,或者是我的
回信中充斥了大量牢骚和埋怨,使力钧感到有所不安了。秋天匆匆过去,冬天就来了。没想
到冬天一到力钧的信也到了。我不知道力钧是怎么知道了我的新的通讯地址,在这封长信中
力钧告诉我他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和小米已经互相厌倦直至分道扬镳,这个消息
在我的意料之中。令我吃惊的是力钧说他对西藏已经找不到感觉,说他很快就要离开西藏去
徒步考察黄河流域文化了。最后力钧兴味盎然地告诉我,他的一个诗人朋友将在元旦前夕来
访,他以为与那个诗人朋友交谈将对我有所裨益,他还认为那个诗人目前虽然穷困潦倒,但
未来也许会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人选。

  力钧的朋友又要来了。我已经无法摆脱这种焦虑和恐慌。

  我如临大敌,元旦前夕和小韦一起匆匆到她祖母家住了几天,后来我回到学院宿舍,看
见门口的水泥地上躺满了长短不一的烟蒂,想像那个诗人在我门前久久等待的情景,我说不
清内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后来我还在烟蒂堆里捡起了一些撕得粉碎的纸屑,似乎是那个
诗人即兴创造的新作,可惜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只有一块纸屑上的字是我所熟悉的,我情
不自禁大声地念了出来:

在路上
在路上

  关于力钧离开西藏的原因有种种传说。我的几个大学同学从西藏回来说,力钧在失去小
米以后终日借酒消愁,有一天他在酒醒以后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支苍凉古朴的陕北民歌,力
钧被深深地打动了,正是这支陕北民歌使力钧暂时忘却了失恋的痛苦,也正是这支陕北民歌
使力钧最后踏上了浪游中国的漫漫长途。

  他们告诉我小米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孩,她抛弃力钧投向老刚的怀抱,半年后又被博学多
思的老刚所抛弃,最后小米南下广东,彻底告别了以前的生活,据说小米在某个海滨城市从
事一种难以启齿的职业。

  我想起那些遥远的朋友,他们像浮动的岛屿朝各个方向浮动,他们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每当我收到力钧在浪游中国途中寄来的明信片,看到东南西北美丽的自然风光,看到那些不
断变化的模糊或清晰的邮戳上的地名,看到力钧一如既往的充满激情的箴言赠语,我总是有
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

  我觉得青春是一簇月季花,有的正在盛开,有的却在凋零和枯萎。

  大学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我与小韦结婚成家了。新婚之日恰逢又一个飘雪的冬夜。我
和新婚的妻子围着火炉听萧邦的钢琴曲,有人敲响了小屋的门,小韦跑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陌生的穿旧军大衣的青年,他的头发、眉毛和肩上的登山包都结满了一层白
白的雪片,看上去他比我们要更加年轻。

  你找谁?小韦只把门打开了一半,她用一种警惕的目光审视着那个不速之客。

  我是力钧的朋友。门外的青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他说,我从大兴安岭来,力钧
让我来拜访你们。

  小韦没有去接那封信,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控制着小屋的门。然后我听见她冷淡地说,我
们不认识力钧,你大概找错门了。小韦说完就做了一个准备关门的动作,我在后面看见那个
青年惊讶而失望的脸部表情,他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小韦就果断地关上了门。

  我没想到小韦会这么做。小韦靠着门沉默了一会儿说,只有这样了,这么小的屋子,这
么晚了,这么冷的下雪天,我不想接待这种莫名其妙的客人。她抬起头看了看我的脸色,又
说,他满腿泥浆,他会把地毯弄脏的。

  我觉得她不该这样对待我的朋友,也不该这样对待我朋友的朋友。但我没有说什么。我
知道在这些问题上,妻子自然有妻子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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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人名如残叶掠空而去 / 见了你才恍然于根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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