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outspread() 
整理人: jessie(2000-07-11 23:32:1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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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 事
 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权旁移,包含着 一
 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 头
 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 吃
 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研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一样。有用 的
 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 能
 免于抛弃。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份; 饥
 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 知
 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 ,
 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 份
 !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 的
 肚子知道——若专为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 ,
 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Persius)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 传
 授人以技术(Magister  artisingeni  que  larg i
 tor  venter)。这个意思经拉柏莱发挥得淋漓尽致,《巨人世家》卷 三
 有赞美肚子的一章,尊为人类的真主宰、各种学问和职业的创始和提倡者,鸟飞 ,
 兽走,鱼游,虫爬,以及一切有生之类的一切活动,也都是为了肠胃。人类所有 的
 创造和活动(包括写文章在内),不仅表示头脑的充实,并且证明肠胃的空虚。 饱
 满的肚子最没用,那时候的头脑,迷迷糊糊,只配作痴梦;咱们有一条不成文的 法
 律:吃了午饭睡中觉,就是有力的证据。我们通常把饥饿看得太低了,只说它产 生
 了乞丐,盗贼,娼妓一类的东西,忘记了它也启发过思想、技巧,还有“有饭大 家
 吃”的政治和经济理论。德国古诗人白洛柯斯(B.H.Brockes)做赞 美
 诗,把上帝比作“一个伟大的厨师傅(der  gross  Speiseme i
 ster)”,做饭给全人类吃,还不免带些宗教的稚气。弄饭给我们吃的人, 决
 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翁。这样的上帝,不做也罢。只有为他弄了饭来给他吃的人 ,
 才支配着我们的行动。譬如一家之主,并不是挣钱养家的父亲,倒是那些乳臭未 干
 、安坐着吃饭的孩子;这一点,当然做孩子时不会悟到,而父亲们也决不甘承认 的
 。拉柏莱的话似乎较有道理。试想,肚子一天到晚要我们把茶饭来向它祭献,它 还
 不是上帝是什么?但是它毕竟是个下流不上台面的东西,一味容纳吸收,不懂得 享
 受和欣赏。人生就因此复杂了起来。一方面是有了肠胃而要饭去充实的人,另一 方
 面是有饭而要胃口来吃的人。第一种人生观可以说是吃饭的;第二种不妨唤作吃 菜
 的。第一种人工作、生产、创造,来换饭吃。第二种人利用第一种人活动的结果 ,
 来健脾开胃,帮助吃饭而增进食量。所以吃饭时要有音乐,还不够,就有“佳人 ”
 、“丽人”之类来劝酒;文雅点就开什么销寒会、销夏会,在席上传观法书名画 ;
 甚至赏花游山,把自然名胜来下饭。吃的菜不用说尽量讲究。有这样优裕的物质 环
 境,舌头像身体一般,本来是极随便的,此时也会有贞操和气节了;许多从前惯 吃
 的东西,现在吃了彷佛玷污清白,决不肯再进口。精细到这种田地,似乎应当少 吃
 ,实则反而多吃。假使让肚子作主,吃饱就完事,还不失分寸。舌头拣精拣肥, 贪
 嘴不顾性命,结果是肚子倒霉受累,只好忌嘴,舌头也只能像李逵所说“淡出鸟 来
 ”。这诚然是它馋得忘了本的报应!如此看来,吃菜的人生观似乎欠妥。
 
     不过,可口好吃的菜还是值得赞美的。这个世界给人弄得混乱颠倒,到处是 磨
 擦冲突,只有两件最和谐的事物总算是人造的:音乐和烹调。一碗好菜彷佛一只 乐
 曲,也是一种一贯的多元,调和滋味,使相反的分子相成相济,变作可分而不可 离
 的综合。最粗浅的例像白煮蟹和醋,烤鸭和甜酱,或如西菜里烤猪肉(Roas t
   pork)和苹果泥(Apple  sauce)、渗鳘鱼和柠檬片,原来是 天
 涯地角、全不相干的东西,而偏偏有注定的缘份,像佳人和才子,母猪和癞象, 结
 成了天造地设的配偶、相得益彰的眷属。到现在,他们亲热得拆也拆不开。在调 味
 里,也有来伯尼支(Leibniz)的哲学所谓“前定的调和”(Harmo n
 ia  praestabilita),同时也有前定的不可妥协,譬如胡椒和 煮
 虾蟹、糖醋和炒牛羊肉,正如古音乐里,商角不相协,徵羽不相配。音乐的道理 可
 通于烹饪,孔子早已明白,所以《论语》上记他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
 。可惜他老先生虽然在《乡党》一章里颇讲究烧菜,还未得吃道三昧,在两种和 谐
 里,偏向音乐。譬如《中庸》讲身心修养,只说“发而中节谓之和”,养成音乐 化
 的人格,真是听乐而不知肉味人的话。照我们的意见,完美的人格,“一以贯之 ”
 的“吾道”,统治尽善的国家,不仅要和谐得像音乐,也该把烹饪的调和悬为理 想
 。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追随孔子,而愿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国第一 个
 哲学家厨师,在他眼里,整个人世间好比是做菜的厨房。《吕氏春秋·本味篇》 记
 伊尹以至味说汤那一大段,把最伟大的统治哲学讲成惹人垂涎的食谱。这个观念 渗
 透了中国古代的政治意识,所以自从《尚书·顾命》起,做宰相总比为“和羹调 鼎
 ”,老子也说“治国如烹小鲜”。孟子曾赞伊尹为“圣之任者”,柳下惠为“圣 之
 和者”,这里的文字也许有些错简。其实呢,允许人赤条条相对的柳下惠,该算 是
 个放“任”主义者。而伊尹倒当得起“和”字——这个“和”字,当然还带些下 厨
 上灶、调和五味的涵意。
 
     吃饭还有许多社交的功用,譬如联络感情、谈生意经等等,那就是“请吃饭 ”
 了。社交的吃饭种类虽然复杂,性质极为简单。把饭给自己有饭吃的人吃,那是 请
 饭;自己有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那是赏面子。交际的微妙不外乎此。反过来 说
 ,把饭给予没饭吃的人吃,那是施食;自己无饭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饭,赏面子就 一
 变而为丢脸。这便是慈善救济,算不上交际了。至于请饭时客人数目的多少,男 女
 性别的配比,我们改天再谈。但是趣味洋溢的《老饕年鉴》(Almanach d
 es  Courmands)里有一节妙文,不可不在此处一提。这八小本名贵 希
 罕的奇书,在研究吃饭之外,也曾讨论到请饭的问题。大意说:我们吃了人家的 饭
 该有多少天不在背后说主人的坏话,时间的长短按照饭菜的质量而定;所以做人 应
 当多多请客吃饭,并且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毁谤。这一番议 论
 ,我诚恳地介绍给一切不愿彼此成为冤家的朋友,以及愿意彼此变为朋友的冤家 。
 至于我本人呢,恭候诸君的邀请,努力奉行猪八戒对南山大王手下小妖说的话: “
 不要拉扯,待我一家家吃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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