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russlel() 
整理人: logon(1999-09-02 21:41:4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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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荡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
    他仰靠在雪白的床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 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射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 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
    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 用旧了的黄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床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
    “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床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 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 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
    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
    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黄挎包里翻搅起来。
    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 。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
    ……清明节天安门事件的最后一个晚上,有一个青年从棍棒中逃出来。他在首都的一个 研究所工作。在那如火如荼的几天里,他抄录了大量的诗词。随后,他想把这些诗词刻在版 上,再偷偷地印出来。他怕万一这个本子被搜查去,他手里就再没有第二份了。但是,他们 单位追查得很紧,他不好进行他的工作。于是他给在外省的父母亲写信,让他们给他打电报 说他们病重,要他回家。电报很快就打来了。他请假回到父母那里,但照样不好进行这桩工 作——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家里被看管得很严。他于是就来到乡下插队的妹妹那里,刻 完了这些诗词。
    他听她叙说完这些,身子剧烈地抖动着,问;“这个人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又诡秘地一笑,说:
    “他昨天险些被水淹死,幸亏你冒生命危险救起了他!”
    他吃惊地从床上跑起来,两只手发狂似地抓住了她的两条胳膊,但立刻又惊慌地放脱了 。他喊着问:“这个人就是张民?张民是你哥?”
    她微笑着,点点头。
    他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感到心脏在一刹那间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像拉风箱一样喘息着 ,脸色苍白得可怕,激动使他几乎休克。很久,他才喘过气来,无力地抬起头,问:
    “那为什么,要隐瞒……你们的兄妹关系哩?”
    她坐在他的床边上,手轻轻地摩挲着雪白的床单,说:
    “天安门事件后,我哥——噢,忘了告诉你了,他不叫张民,叫苏晶——写了一首赞颂 天安门事件的诗,并且给我抄寄了一份。我喜欢极了,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
    看完后就压在枕头底下。那天我准备拿给你看,可是突然不见。我好急呀,上天入地地 寻,怎么也寻不见。几天后我的城里给蔬菜公司交菜,碰见县知青办主任老刘。他悄悄告诉 我,原来诗稿被江风偷去交给县知青办了。你看这个臭流氓,意然翻我的床铺!他并且打听 到诗歌作者苏晶就是我哥,一再叫县知青办查我和我哥的问题呢!老刘说他们把事情压了, 叫我不要声张,并且要我以后多提防着点江风。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你,怕你火爆性子再闹 出什么事来,也就没给你说……你看江风这东西瞎不瞎!最近听说他那个‘跟得紧’的老子 把他推荐给一位省革委会副主任当秘书!他老子本人也升成省革委会常委了。十年前,还只 是省委组织的部的一般干事哩!”
    “卑鄙的东西!”他听她斜说着,拳头捣着床铺,愤怒地咒骂着。
    苏莹的脸上又浮上了那惯有的微笑,望着他,说:“为了防备江风,我和我哥就闹着玩 儿演了这么一场戏!前一段晚上,我哥熬夜就是刻那些诗词呢。前天夜里刚刻完,他就把笔 记本当作礼物送给了我。我想你喜欢写诗,就把这送你……”
    “你们刻诗为什么瞒着我呢?张民,不,苏晶不了解我,难道你也不信任我吗?”
    他很不高兴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她解释说,“我哥一来,我就想告诉你,让你也帮着刻——你的字写得好!可 我哥不让,他说怕以后出了事连累你。再说,自我哥来后,你……一直不理人。说!你最近 为哈对我……那样哩?”她嗔怒地望了他一眼,脸通红。
    他望着她,心中熄灭了多时的爱情之火,猛然间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嘴唇子颤抖着 ,不知该说什么,笨拙着重新统治了他。
    她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问:“你真的……
    爱我吗?”
    “什么?”
    “你听静楚了……”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放在了他的手里。
    他的两只手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串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欢快地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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