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martlk()
整理人: (2000-08-06 04:07:2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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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乏力症
——评余华《鲜血梅花》
余华的《鲜血梅花》被某些评论者称为“反武侠小说”着自然引起我的注意。余 华是武侠小说大家金庸故乡海宁的后生小子,在中国当代又以“现代”味最浓著 称,他写的武侠题材又会是怎么一幅模样呢?
浙江海宁一带是一个神秘主义色彩浓厚的区域。这里从古到今产生过为数不少的 高人异士。金庸的十四部大著,就是一个神秘极了的东方灵境的庞大建构。而从 余华的《鲜血梅花》看,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作家,的确到名闻天下的“金大 侠”心造的迷宫中去闯荡过一番的。“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需轻轻一挥,鲜 血便如雪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久盘距在剑上,宛如一朵袖珍梅花”。这把 得了气成了精的宝剑传出了金庸特有的神韵。剑的拥有者阮海阔没有半点武功, 却不幸落入了命运布下的残酷圈套:他的父亲在武林纷争中遭到暗杀,于是阮海 阔从小小年纪就被当作复仇的工具饲养,一进入成年,他只好按血缘至上的传统 文化指令,背上名扬天下的梅花剑漫游四海,去寻找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
在近代浙江文化传统中,对于复仇的伦理意义的思考,似乎已经成为一系列第一 流的思想家、作家的重要主题。近代浙学的创始人俞曲园,同时也是旧派武侠小 说代表作《三侠五义》的作者。他笔下的武侠,都是为了生长正义而杀人如麻的 粗犷汉子。俞樾施加的这种赤裸裸的语言暴力证明了他还不具备现代人的人道观 念。章太炎是俞曲园的大弟子,后来背叛师门而为革命前驱,但他依然在深层的 意念上保留着先师的遗风,对“争议的复仇”称颂不已。他的《复仇是非论》就 是一曲铁血的赞歌。鲁迅曾经立雪章门,他有名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论正 是俞曲园、章太炎复仇观念的逻辑延伸。鲁迅的小说《铸剑》,把这种复仇观念 形象化了。三颗仇家的人头死后还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着表明了漆黑的仇恨之 火的惨烈。历史的冤屈,现实的罗网,铸成了一代怪侠的魂魄。执着如冤鬼,纠 缠如毒蛇,二六时中,无有已时......
而金庸的新派武侠小说,“新”就新在对暴力语言的反动。金庸主张所谓的“化 功大法”,是一种披着佛学外衣出现的人道主义历年。在《天龙八部》的结尾, 武林高手们终于认识到冤冤相报的血腥残杀“凌厉狠辣,大干天和”,于是化干 戈为玉帛,相逢一笑泯恩赐仇。
到了余华,《鲜血梅花》中的少侠阮海阔变成了一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他压根儿 没有认真考虑过要为父亲申冤出气的命题。他喜欢的是打着复仇的旗号进行的美 妙旅行。余华是很会写风景的作家。阮海阔眼中的望出去的世界罩着一层朦朦胧 胧,影影绰绰的美,好象舒婷和顾城的朦胧诗一般。这种可恶的不肖子心理正是 对喜欢在血祭中暗暗自我陶醉的古侠士们的反讽。阮海阔太聪明伶俐了,也太有 现代理性了。他怕则怕有一天真的找到杀父仇人,就再也不能从容的玩风景了, 后来他知道仇人早已被人杀死了,但也不感觉到快乐。他的思维在时间流中逆向 运动,参禅似的回忆着以前那孤独的逆旅。阮海阔对人类的孤独状态有着深沉的 体会,着使他隔断了与任何外在目标的联系,因此时空观念已经失去了意义。这 也许就是小说后半部阮海阔古怪的思维状态的象征意义。这又是对金庸“化功大 法”的嘲弄:对于一个失去了与外在失控有效联系的“一维人”来说,是根本没 有什么血海深仇需要“化”的。这正应了快老掉牙的禅宗古偈:“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正如禅宗是中国文化对于名相繁琐的佛家经典体系的一次颠覆,余华则在《鲜血 梅花》中完成了一次后现代主义对于传统的清算。他用一个现代披头士的浅薄灵 魂抵消了古典文本中那些英雄智士们深奥的可怕的城府。实在有点让人啼笑皆非 。
佩服之余,又不免有些担心。目前有些评论者在讨论后现代主义对于经典文本的 深度精神模式的反抗。看来余华就是试图这样做的。但这种尝试也会带来一种危 险,即实施反讽的文本和成为反讽对象的文本之间失去艺术质量上的均等性。比 如《鲜血梅花》在情节上不过是对鲁迅《铸剑》的一次简单的摹写,而在氛围上 吸收了金庸小说的某些韵味,缺乏艺术上的独创性。而在对中国文化的总体气韵 的呼吸领会上,又远不能望鲁迅和金庸的项背。因此这篇小说的观念虽不无精粹 之处,却由于艺术功力的贫乏而给意图的实施带来了极大的限制。
从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发展看,对于经典文本的颠覆其实也有层次高低的区别的。 浅层次的反讽如有的反叛艺术家给蒙娜丽莎画上胡须,着只是一种恶作剧的情绪 发泄;而深层次的颠覆则来自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罗布——格里耶为代表 的新小说之类,在对传统小说实行解构的表象之下其实也流动着雄深肃穆博大的 生命流的。把后现代注意表述为精神意蕴和生命底气的萎缩,实在是缺乏客观根 据的。
同时,依我这个“土包子”看来,用后现代主义之类的西方学究式概念来先入为 主地界定余华这一代作家未免为时过早,余华并不是大洋彼岸的文学沙龙里派来 的天外来客,而是古老的中国文化之树之上结出的最新怪果。这只果子的生态发 育方式是有这一片炎黄故土内部的信息先验地规定的。我在另一篇文章中已经指 出,余华身上有一股愤愤不平的“猴气”。这是中国近代文化主流“摩罗诗力” 催生出来的。《鲜血梅花》这一小说的中心意念便是铁证。传统文化符号“梅花 ”被无数用考究的狼毫笔装饰得美仑美奂,然而在余华神经质的眼里却映出冷酷 而诡诈的血光。这说明二十世纪中国反传统作家族的遗传精子塑造了余华。
我认为,余华这一代作家面临的不是消解深度精神模式的命题,而恰恰是需要的 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的深层介入。中国封建文化千年狐狸,九炼成精,如果想用 一个嬉皮士的花哨灵魂来廓清延续几千年的文化宿债,实在就象童子鸡给老狐狸 拜年——有去无回。
“他屹立着,洞见一切以改和现有的废墟荒坟,记得一切深广而久远的痛苦,正 视一切重叠游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 戏,他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鲁迅的呼 吁似乎仍是克服余华这一代作家经常患的这种“反讽乏力症”的最佳针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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