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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jessie(2000-07-11 23:31:3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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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卫·科波菲尔
第二十六章 我堕入了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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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爱妮丝离开伦敦时,我才又见到尤来亚·希普。我去票房向她告别,为 她送行,他
也在那儿,准备乘同一辆车回坎特伯雷去。看到他把准备穿的深紫色高垫肩短外 套连同一把
像小天幕一样的伞一起放在车顶后的高高座位上,这使我多少感到点满足;爱妮 丝当然已坐
在车厢里了。不过,我在爱妮丝眼前努力作到和尤来丝维持友好关系,我想这努 力理应不会
白费。在车窗前,尤来亚也像在餐桌边那样,没有片刻休闲,如一只兀鹰那样在 我们附近盘
旋,把我和爱妮丝交谈时片言只语完全摄入耳中,一点也不放过。
他那晚在火炉边说的一些话令我陷入一种苦恼境地。在那苦恼中,我反复想 着爱妮丝关
于合伙的那番谈话。“我做我希望是正确的事。既然想到为了爸爸必须这么牺牲 ,我只好劝
她如此办了。”为了父亲,她不惜做出任何牺牲,那她就会因为对父亲的爱而做 许多让步,
并将这种爱做为这些让步的理由。这些不祥又令人伤心的预感一直压在我心头。 我知道她有
多爱他。我知道她的为人有多真诚。我从她所说的得知,她把自己看作并非出自 本意而造成
父亲陷入误区的原因,她还认为她欠父亲许多,她十分迫切而诚恳地想偿还。看 到她和这个
穿绛紫外套的可恨的鲁福斯①有天渊之别,我得不到任何安慰,因为我觉得他们 的天渊之别
正是最大的危险,就因为她的灵魂这么纯洁而忘我,但他的灵魂却那样龌龊而自 私。无疑,
他完全知道这点,而且以他的那种狡诈,他已想好了。
①意为“红发鬼”,英王威廉二世绰号,其人貌丑,性情残酷。
可是,我又非常明确地知道,做这种牺牲的后果必然会毁掉爱妮丝的幸福; 也确切地从
她的举止上知道,她当时对此毫无觉察,这阴影尚未投到她身上,如果我向她警 告这即将发
生的事,就会马上伤害她;所以我什么也没多说就和她分手了。她从车窗向外微 笑着摇手以
示作别,而缠住她的恶魔则在车顶上扭来扭去,仿佛他已把她捏到手心,大获全 胜了。
有很久,我都无法忘记和他们分别时的情形。爱妮丝写信给我说她已平安抵 家,我却像
看到她离开那样悲哀。无论何时,只要我陷入沉思,一定会考虑到这问题,于是 我所有的不
安又比过去多了一倍。几乎天天夜里我都梦见这事。这事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我的
脑袋那样和我的生命不可分开了。
我有足够的闲暇来咀嚼我的不安,因为据斯梯福兹来信说他在牛津。我不在 博士院时便
寂寞万分。我相信,当时,我已对斯梯福兹有了一种潜在的不信任。尽管我回信 时写得热情
洋溢,可我觉得总的来说,我惟愿他当时不上伦敦来。实际上,爱妮丝对我的影 响与想见到
他的愿望相比,前者显然占了上风,我想恐怕是这样的。而且,由于爱妮丝在我 的思想和兴
趣中占了那么大部分,她对我的影响也就更大了。
在这期间内,日子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溜走了。我成了斯宾罗— —约金斯事
务所的练习生。每年,我从姨奶奶处得到九十镑(房租和零花在外)。我的寓所 已为十二个
月的租约定下了,虽然我仍觉得夜里那地方可怕而夜太漫长,我在情绪低落心尚 平衡的状态
下安定下来,并且在那里使劲喝咖啡。回想起来,我在那段日子里喝下的咖啡真 当以加仑计
呢。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有三大发现:第一,克鲁普太太患了种奇症叫“金 蓝病”①,
大抵当她鼻子发炎时便会发病,她只好不停地用薄荷来治疗;第二,我的食品贮 藏室里的温
度不正常,以至白兰地的瓶子炸了好些;第三,我在这世界上好生孤独,我常用 叙事诗的片
断将这情形记录下来。
①系痉挛病的误读。
在约定做练习生的那天,除了用夹心面包和葡萄酒在事务所招待那些文书们 以及晚上我
一个人去看了戏,我没举行任何庆祝活动。因为看博士院式的《陌生人》一戏, 我受了极大
刺激,以至回家后,我几乎认不出镜子里的我来。订好约后,斯宾罗先生说,由 于他女儿就
要从巴黎回来而家里的安排又有点混乱,否则他准会很高兴请我上他在诺伍德的 家,庆祝我
们的新关系。不过,他表示,女儿回家后,他希望能有机会招待我。我向他表示 了谢意,也
知道了他是一个有女儿的鳏夫。
斯宾罗先生很守约。不过一个或两个星期,他就提到这种安排,并说如果我 肯赏光在星
期六去他家并一直待到星期一早上,他会极快乐。我当然说我很乐意;他就决定 用他的四轮
马车接送我。
到了那一天,连我的厚毡包也成了受雇文书们艳羡的对象。他们认为诺伍德 住宅是一神
秘的圣地。其中一人告诉我说,他听人们说斯宾罗先生饮食用的全是银器和名瓷 餐具。另一
人说,那里的香槟酒像一般人家装淡啤酒那样成桶成桶地装。带假发叫提菲的那 个老文书说
在这儿干了多年,曾去过那里几次,每次都深入到早餐厅。他形容那里是最豪华 的所在,并
说他曾在那里喝过产自东印度的棕色葡萄酒,那酒贵重到令人眼都睁不开。
那天,我们宗教法庭中有个延期案件——把一个在教区委员会里反对修路的 面包师开除
出教会的案件——据我看,那证词之长是《鲁滨逊漂流记》的两倍,所以结束时 已经很迟
了。不过,我们判他出教六星期,还罚他巨额的诉讼费。而后那个面包师的代诉 人、法官、
还有双方的律师(他们关系很好)一起出了城,斯宾罗先生和我也被那辆四轮马 车载走了。
那辆四轮马车很精致;那两匹马拱起脖子,抬起腿,好像它们也知道它们属 博士院一员
一样。在博士院,人们争相讲排场,所以造出些很精致的马车。不过,我一直就 认为,将来
也永远认为,在我那时代的潮流是浆得硬硬的衣服。我相信,代诉人穿着件硬硬 的衣服,他
们的容忍之心也到了人类天性所能及的极限了。
我们一路很快乐。斯宾罗先生对我的职业作了些指示。他说,这是世界上最 上流的职
业,决不应将其与律师行当混为一谈,因为这完全不同,这职业更专门化,更少 些机械性,
利益也更多。他说,我们在博士院里比在其它任何地方都要轻松得多,这样一来 我们就成为
一个特权阶层了。他说,我们主要受雇于律师,这令人不快的事实是无法掩饰的 ,但他教我
明白了:律师都是人类中的劣等种族,无处不受代诉人轻视。
我问斯宾罗先生他认为最好的业务是什么。他回答说是发生争议的遗嘱案, 如案中涉及
价值三或四万镑的小财产,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说在那种案件上,不仅在辩论的 每一程序上
有很好的挑刺机会,在质问和反质问上有无穷证据(不用说先后要上诉于代表法 庭和议院
了),还因为诉讼费最后肯定由各方出;而双方只顾论短长,自然不计费用了。 后来,他又
对博士院作了全面赞颂。博士院最值得称道处(据他说)乃是其周密性。这是世 界上组织得
最合理的地方。这是周密观的完美代表。一句话可以概括。比方说,你把一桩离 婚案或索赔
案提交宗教法庭。很好,你在宗教法庭中审理它。你在一个家庭集团中安安静静 打小牌,从
容不迫把牌打完。如果你对宗教法庭不满,那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拱型法 庭。什么是
拱型法庭呢?在同一法庭的同一房间里,用同一个被告席,有同一些律师,但法 官是另一
个,因为宗教法庭的法官可以在任何开庭日以辩护士身份出庭。得了,你又来打 小牌了。如
果你还不满意,那好。那你又怎么办呢?当然,你就去见代表们。谁是代表们呢 ?嘿,教会
代表就是些没任何职务的辩护士。当上述两院打小牌时,他们都观战过,也看了 洗牌、分
牌、斗牌的全过程,还和斗牌的人一一交谈过,现在却以法官身份出现,来把这 案做一个皆
大欢喜的结案!斯宾罗先生郑重地总结说,那些不知足的人会说博士院的腐败、 封闭以及对
其改良的必要;但当每斛小麦的价格达到最高之时①,博士院也是最忙之季。一 个人可以把
手按在心上对全世界说道——“碰碰博士院,国家便要完!”
①尽管入口谷类征税法于1846年废除,但狄氏写此书时(书成于1850年), 小麦
问题仍是焦点之一。凡遇不近情理事,人们便说:“小麦价格如此,这事也只好 如此。”
我对这番话洗耳恭听,虽然我得承认,我怀疑国家是否像斯宾罗先生说的那 样感谢博士
院,但我恭敬地接受了他这番议论。至于每斛小麦的价格么,我很谦卑地认为非 我力量所
至。至今,我也永远战胜不了那斛小麦。在我这一生中,一遇到什么问题,它就 要出场打击
我。现在,我也还不太清楚,在无数不同的时机,它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或它 有什么权利
一定要压倒我,无论在什么问题上只要这位叫斛的老伙计硬是介入了。(我觉得 它总这样
干),我就一败涂地了。
这是离了题的话。我可不是那个去碰博士院而让国家完蛋的人。我用缄默来 谦卑地表示
我同意年资和学问都高于我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也谈了《陌生人》,谈了 戏剧,谈了
那两匹马,一直谈到我们来到斯宾罗先生住宅的大门前才告一段落。
斯宾罗先生的住宅有个可爱的花园。虽然并非时值一年中赏玩花园的最佳季 节,但我仍
被那打理得美丽的花园迷住了。那儿有一片可爱的草地,有一丛丛的树,有我在 昏暗中仍可
辨出的观景小径,小径上有搭成拱型的棚架,棚架上有时令的花草。“斯宾罗小 姐就在这里
一个人散步。”我心想,“天哪!”
我们走进灯光通明的住宅,走过挂有各式高帽、软帽、外套、格纹上衣、手 套、鞭子和
手杖的过道。“朵拉小姐在哪里?”斯宾罗先生对仆人说道。“朵拉!”我心想 。“多美的
名字啊!”
我们转进附近一间房(我想那就是以棕色东印度葡萄酒而著称的早餐厅了) ,我听到一
个声音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小女朵拉,小女朵拉的密友!”无疑,这是斯宾 罗先生的声
音,可我听不出了,也不在意是谁的了。一刹那间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命运应验 了。我成了
一个俘虏,成了一个奴隶。我神魂颠倒地爱上了朵拉·斯宾罗!
我觉得她不是凡人。她是仙女,是西尔弗①,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没人见 过的什么,
人人都渴慕的什么。我立刻堕入爱情深渊。在深渊边上,我没停一下,没向下看 ,也没回头
看,连话都没来得和她说一句,就头朝下地栽下去了。
“我”,我鞠躬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从前见过科波菲尔先生。”
①希腊神话中的气仙。
说话的不是朵拉。不是;而是那个密友,默德斯通小姐!
我不认为当时我很吃惊。据我可信的判断,吃惊这一本能已不复在我身上存 在了。在物
质世界中,除了朵拉,一切可令人吃惊的事物都不足道了。我说道:“你好,默 德斯通小
姐?我希望你很好。”她答道:“很好。”我说道:“默德斯通先生好吗?”她 答道:“舍
弟很健旺,谢谢你。”
斯宾罗先生看到我们彼此相识,我相信,他已吃惊,这时他找得时机插进来 说:
“科波菲尔,”他说道,“我很高兴地知道你和默德斯通小姐早就认识了。 ”
“科波先生和我,”默德斯通小姐板着脸不动声色地说道,“是亲戚。我们 一度稍有相
识。那时他还是小孩。从那以后,命运把我们分开。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我答道,无论在何地,我都能认出她来。那是千真万确的。
“蒙默德斯通小姐好意,”斯宾罗先生对我说道,“接受了做小女朵拉密友 的职务——
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小女朵拉不幸丧母,多亏了默德斯通小姐来做她的伙伴 和保护人。”
当时,我心头一下闪过一个念头,我觉得正如那藏在衣服口袋里的叫做防身 器的暗器一
样,默德斯通小姐与其说是保护人,不如说是攻击者。但当时除了朵拉以外,对 任何问题我
都不会久想了,我只抓紧时间来看着她,我觉得我从她那娇嗔任性的举止中看出 了她和她的
伙伴和保护人并不怎么亲密。就在这时,我听到铃声。斯宾罗先生说,这是第一 道通知晚餐
的铃声。于是我就去换衣了。
在那种忘情的状态下,还记着换衣服或干别的什么事,未免就显得可笑。我 只能咬着我
毡提包上的钥匙坐在火炉前,想着那迷人的、孩子气的、眼睛明亮的、可爱的朵 拉。她的身
材多美好,面容多娇艳,她的风度多文雅、多么多变又多么迷人啊!
好快,铃又一次响起,我已来不及像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所希望的那样好生收 拾一下自
己,只好匆匆换了衣下楼去。那里已有一些客人了。朵拉正和一个白发老先生谈 话。他虽然
白发苍苍——据他说他自己已经做了曾祖父了——仍遭到我疯狂地嫉妒。
我陷入怎样一种心境了哟!我嫉妒每一个人。想到有什么比我和斯宾罗先生 更熟悉我就
不能忍受了。听他们谈到我没有参加的活动,我就痛苦极了。一个有着极光滑秃 头的人很温
和地隔着餐桌问我是否是第一次到这家,我真想向他施以一切粗暴的行为予以报 复。
除了朵拉,我不记得还有谁在那里了。除了朵拉,我不记得桌上有什么菜肴 。我的印象
是,我把朵拉完全吞到肚子里去了,有半打碟子的食物未被我动过就撤下去了。 我坐在她身
旁,和她谈话。她的声音细声细气悦耳动听,她的娇笑魅力横生,她的举手投足 都愉快动人
到让一个着迷的青年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奴隶。她一切都是娇小的,越娇小越可爱 ,我这么认
为。
当她和默德斯通小姐(宴会中没别的女人)走出餐室时,我生出一种幻想, 只有耽忧默
德斯通小姐会对她诽谤我,我这幻想才受到纷扰。那个秃头又亮又滑的温和的人 给我讲着一
个很长的故事,我想和花园有关;我觉得好像几次听他说“我的园丁”一类的话 。我装出很
聚精会神倾听的样子,但我始终和朵拉在一个伊甸园里游玩呢。
我们走进客厅时,默德斯通小姐那冷酷而又漠然的表情又让我心忧,生怕我 会在我爱的
人面前受诽谤。可是,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使我释然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向我招手,把我引到一个窗前。“说句 话儿。”
只有我和默德斯通小姐四目相视了。
“大卫·科波菲尔,”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我不必多谈什么家常事。那并 不是让人愉
快的话题。”
“一点也不是,小姐,”我说道。
“一点也不是,”默德斯通小姐同意地说。“我不愿记起往日分歧,或往日 的粗暴行
为。我受到过一个人——一个女人,为了我们女人的名誉,我讲起来未免遗憾— —的粗暴对
待,提起她来,我就讨厌并恶心,所以我不肯提到她。”
为了姨奶奶之故,我心头很愤慨;但我说,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愿意,不提她 当然更好。
我还说,听到别人不客气地提到她,我就不能不直爽明白地说出我的看法。
默德斯通小姐闭上眼,一脸轻视地低下头;然后慢慢睁开眼,继续说道:
“大卫·科波菲尔,我不想掩盖这事实,在你小的时候,我对你持不满意的 看法。这看
法或许是错的,你也许已经变好了。现在,在我们中间这已不成障碍了。我相信 ,我属于一
个素以坚定著称的家庭,我不是由环境造就的那种人或可以改变的人。对你,我 可以持自己
的看法。对我,你亦可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次低下头的是我。
“不过,这些看法”,默德斯通小姐说道,“没必要在这里相冲突。眼前这 种情况下,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最好不这样。既然命运使我们又走到一起,那么别的机会下 我们还会相
遇。我建议,让我们在这里像远亲那样相处吧。家庭的情况使我们只好这样,我 俩应谁也完
全不谈到对方。你同意这意见吗?”
“默德斯通小姐,”我答道,“我觉得,你和默德斯通先生对我很残酷,对 我母亲很刻
毒。我只要活着,就不会改变这看法。不过,我完全同意你的建议。”
默德斯通小姐又闭上眼、低下头。然后,她只用她那冰冷坚硬的手指点点我 手背,就调
弄着她腕上和脖子上的那些小锁链走开了。这些小锁链似乎还是从前我第一次见 到她时的那
些,因为样式完全相同。这些锁链,和默德斯通小姐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就使我 想起监狱门
上的锁链;使一切在门外看到它们的人能想到门里的情形。
那个夜里我知道的不过如此:我心上的皇后弹奏着吉它这样了不起的乐器并 用法语唱迷
人的小曲。歌词大意是:“不管什么,我们应该跳个不停,嗒拉拉,嗒拉拉!” 我深深陶醉
于幸福中了。我不肯吃点心。我的灵魂对酒特别生畏。当默德斯通小姐把她拘捕 带走时,她
微笑了,向我伸出她那芬芳的手。我在一面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我那傻乎乎的 模样如同白
痴一样。我在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下入睡,在一种脆弱迷恋的心境中起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时间尚早,我觉得我应该去那些拱形花棚下的小径上走 走,玩味她
的影子。我走过过道时,碰见了她的狗。狗的名字是吉普(吉普赛的简称)。我 温和地朝它
走去,因为我连它也爱上了。可它露出满口牙,钻到一把椅子下面大声吠叫,一 点也不愿接
受我的爱抚。
花园里很凉爽而安静。我边走边想,如果我一旦和这宝贝订婚,我会幸福到 何等地步。
至于结婚、财产等这类问题,我相信那时我像爱小爱米丽时一样天真无邪。能被 允许称她朵
拉,给她写信,爱她,崇拜她,我能相信她就是和别人在一起时仍然思念我,这 一切于我就
是人类一切野心的顶点了——我相信那是我野心的极限了。无疑,我是一个多愁 善感的小情
种;不过在这一切之上,我仍有一颗纯洁的心。回想这一切,虽觉好笑,却不觉 有半点轻视。
我走了没多久,就在拐弯处碰见了她。我记起那个角落时,我又感到从头到 脚一阵颤
慄,手中的笔也发抖了。
“你——出来得——这么早,斯宾罗小姐,”我说道。
“在屋里那么无聊,”她回答道,“而默德斯通小姐又那么荒谬。她胡说什 么要等天气
干一点我才能出来。干一点!(说到这里,她发出最悦耳的笑声)。在星期天早 上,我不练
习音乐的早上;我总得有点什么事干呀。所以我昨晚告诉爸爸,我非得出来。何 况,这是一
天中最亮的时候,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不顾一切并且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当时的确很亮了,但一分钟前还是很 黑暗呢。
“你是讲客气话吧?”朵拉说道,“还是天气真的变了?”
我更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客气话,实在是明明白白的事实;虽然我并没感 到天气有什
么变化。我很不好意思地又补充说明道:是我心情状态有变化。
她把她那鬈发摇了下来,这下就把她羞红的脸遮住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鬈 发呢——我
怎么能见过呢,因为从没有那样的鬈发呀!而那鬈发顶上的草帽和蓝缎带,如果 我能把它们
挂在我白金汉街上的卧室里,那会是怎样的无价之宝呀!
“你刚从巴黎回吗?”我说道。
“是的,”她说道。“你去过巴黎吗?”
“没有。”
“哦!我希望你不久去那儿。你一定会很喜欢它的!”
心底的悲哀不由得浮上了脸。她竟希望我走,她竟以为我会走,这让我受不 了。我看不
起巴黎!我看不起法国!我说,眼下,无论为了人世间何种理由,我也不会离开 英国。什么
也打动不了我。一句话,她又摇那些鬈发。这时,那头小狗沿小径跑来解救我们 了。
它很嫉妒我们,一个劲冲我叫。她把它抱在怀里——哦,我的天哪!——她 爱抚它,可
它还一个劲叫。我想摸摸它,它却不肯;于是她拍拍它。看到她拍着它那感觉迟 钝的鼻头来
惩罚它,它就闭上眼,舔她的手,仍然发出低音提琴的呜呜声,这使我更加痛苦 。终于,它
安静下来了——头抵着她那有小酒涡的下巴,它当然该安静了!——于是我们向 一间温室走
去。
“你和默德斯通小姐并不亲密,是吧?”朵拉说道——
“我的宝贝!”
(这后一句话是对狗说的。哦,但愿这话是对我说的!)
“不,”我答道。“一点也不亲密。”
“她挺讨厌,”朵拉噘着嘴说道,“我真想不通,爸爸选了这么一个让人讨 厌的家伙作
我的陪伴是为什么——是不是,吉普?我们不会信任那种性格怪僻的人,吉普和 我。我们喜
欢信任谁就信任谁,我们要寻找自己的朋友,我们不要他们帮我们找,是不是, 吉普?”
吉普发出很舒服的声音来回答,那声音像小茶壶沸腾时发出的。对于我,每 个字都是加
在旧锁链上的新锁链。
“真叫人难过,就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慈祥的妈妈,我们就得有一个像默德斯 通小姐那样
乖戾讨厌的老家伙时时盯着——是吧,吉普?不要紧,吉普。我们不要信任她, 不管她怎
样,我们都要尽可能让自己快乐,我们要捉弄她,不巴结她——是不是,吉普? ”
如果这一切再持续下去,我想我一定会在石子路上跪下,或膝行,或被马上 赶出门。好
在温室离我们不远,我们也很快就到了。
温室里有许多美丽的天竺葵陈列着。我们在天竺葵前徘徊,朵拉不时停下称 赞这一盆或
那一盆,我也就驻下步子来称赞那同一盆花。朵拉孩子气地笑着把狗抱起来嗅那 些花。如果
不是我们仨全在仙境,那我肯定是在的。直到今天,天竺葵叶的气味还使我对那 瞬间的变化
而半惊半喜。那时我看到,在重重的花儿和亮闪闪的叶片下,有一顶草帽和蓝缎 带,浓浓鬈
发,还有一只被秀丽的双臂抱着的小黑狗。
默德斯通小姐已经在找我们了。她在这里找到了我们,就向我们呈献上那张 令人不快的
脸,还有那张脸上用粉填平的沟沟道道;她还要朵拉亲她。然后,她挽起朵拉的 胳臂,率领
我们去吃早饭,我们就像是一支送葬的军人仪仗队。
由于茶是朵拉泡的,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可我完全记得,我坐在那里拼 命喝,一直
喝到我的整个神经系统(如果那时我还有一个神经系统的话)崩溃。不久,我们 就去教堂。
在家庭厢位中,默德斯通小姐坐在朵拉和我之间,可我听见了她唱诗,那时全体 会众都不存
在了。崇拜仪式中有篇布道——当然和朵拉有关——我怕我对那次礼拜所能记得 的不过如此
了。
那一天我们安安静静度过了,没有来客人,我们只散了一次步,四个人用了 家庭晚餐,
晚上就看书。默德斯通小姐面前摆着一本大的讲道集,眼却盯着我们,认真地监 视我们。
啊,那天晚餐后,斯宾罗先生头上顶着小方帕坐在我对面,却没想到我在幻想中 正以快婿的
身份热情拥抱他呢!夜间向他告别时,他也没想到在我的幻想中,他已完全应允 我和朵拉订
婚,我正为他祝福呢!
清早,我们就动身了,因为海军法庭正在审理一桩救援船只的案子。审理这 案子需要了
解所有有关航海术的知识,因为关于那类问题,我们博士院里的人不会知道得很 多,所以法
官出于好心已经请了两年高年资的三一院专家来帮他。不过,朵拉在早餐桌上又 泡茶。她抱
着吉普站在台阶上时,我在马车上向她又伤心又高兴地摘帽致意。
那天我对海军法庭持什么感想;听审时我脑子里是怎样把这案子搅得一团糟 ;我在桌上
作为高等判决权标记的银记上怎样看出有“朵拉”字样;当斯宾罗先生扔下我而 回家去时—
—我曾发了疯似地盼他会再带我回他家——我觉得自己有如被遗弃在荒岛上的水 手;我不要
再花力气去描写这没有结果的一切了。如果那个昏睡的老法庭可以醒来,把我在 那里做的有
关朵拉的白日梦以可见的形式显现出,或许可以显示出真实的我来。
这并不是说,我只在那一天做梦。我是一天又一天,一星期又一星期地做梦 ,一学期又
一学期地做。我去那里,不是去听正在受理的案件进行过程,而是去想朵拉。那 些案件在我
面前慢吞吞拖,如果我记一下,那只是在婚姻案时,我(想着朵拉)想了解,结 了婚的人为
什么会不幸福;在遗产案时,我考虑如果由我继承案中财产,我会对朵拉首先采 取什么行
动。在我头脑发热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买了四件华丽的背心,不是为自己,我并 不喜欢那种
玩艺,而是为了朵拉;我走在外面时戴上草绿色手套,穿上紧靴子使我那从没长 过鸡眼的脚
从此就生了这玩艺而没好过。如果把我那时穿的鞋找得出来,再和我的脚比比大 小,就可以
生动说明我当时心境如何了。
虽然为了向朵拉表示敬意,我把自己弄成了跛子,可我仍怀着能见到她的希 望走很多
路。没多久,在诺伍德一带我就像邮递员一样人人皆知了。同样,我也走遍了伦 敦。我在设
有最好的女人用品商店的街区走来走去,我像一个不安宁的鬼魂那样逗留在商品 展览馆,我
早精疲力尽,却仍艰辛地在公园里徘徊。有时,过了很久,在极少的机会下我见 到了她。或
见她在车窗后摆摆手套,或见她后便与她和默德斯通小姐一起走一小段路,并和 她说几句
话。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总是很悲哀,因为我感到我没说上一句要紧的话,或者 感到她完全
不了解我有多么虔诚,甚至觉得她一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不用说,我一直盼着 再度被邀请
去斯宾罗家。可我不断失望,因为我再未受到这种邀请。
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眼力极好的女人;因为当这恋情才产生几个星期,就连 对爱妮丝,
我也只在信上写道我去过了斯宾罗先生家。“他,”我写道,“只有一个女儿, ”我都没勇
气写得更透了。我说克鲁普太太肯定是个有眼力的女人,因为就在不过是刚开始 的阶段,她
便觉察出来了。一个晚上,我心烦意乱时,她上楼来,问我肯不肯赏给她一点搀 了大黄和七
滴丁香精的小豆蔻汁,当时她正得了我前面说过的毛病。这是治她毛病最有效的 药——如果
我手头没那东西,就请赏给她一点白兰地,那也是仅次于前者最好的药。她说, 她对这白兰
地并没有嗜好,只不过它是退而求其次的最佳药物。而我从没听说过头一种药, 后一种倒是
壁橱中常备有的,我就给了克鲁普太太一杯,她便当我面开始把它喝下去,免得 让我疑心她
会把它用在什么不正当的用途上。
“提起劲来,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看到你这样子,先生,我受不了 呀,我自己
也是个做母亲的呀”。
我虽不怎么明白怎么可以对·我这么说,但仍尽力做出亲切状,朝克鲁普太 太笑笑。
“喂,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原谅我吧。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先 生。这里面
有一个年轻小姐哟。”
“克鲁普太太?”我马上红着脸说道。
“哦,唉哟哟!要抱希望,先生!”克鲁普太太点点头以示鼓励道。“别失 望,先生!
如果她不对你微笑,天下人还多的是的,你·可·是一个让人喜欢的青年人,科 波福尔先
生,你一定要明白你自己的价值,先生。”
克鲁普太太总叫我科波福尔先生。第一,毫无疑问,这不是我的姓,其次, 我不由不把
它和一个洗衣日隐约地联系在一起①“你怎么想到这里会有什么年轻小姐呢,克 鲁普太
太?”我说道。
①Copper可作铜解,亦可作锅解,Copperful(科波福尔)意谓满满一锅的衣 。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动情地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做母亲的呀 。”
有那么一会儿,克鲁普太太只好把手放在紫花布胸衣上,用一口一口的“药 ”来减轻她
复发的病痛。终于,她又开口了。
“当你亲爱的姨奶奶为你租眼下这住处时,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说 道,“我就
说了,我现在找到一个我可以照顾的人了。谢天谢地!我说道,‘我现在找到一 个我可以照
顾的人了!’——你吃得少,先生,也喝得少。”
“就凭这你这么推论吗,克鲁普太太?”我说道。
“先生,”克鲁普太太用一种近似严厉的腔调说道,“除了为你,我也为别 的后生洗过
衣物。一个青年男子可以过分关心自己,也可以太疏忽自己。他可以把他的头发 梳得太勤,
也可以太疏于梳头。他可以穿太大的靴子,也可以穿过小的。这全由那小伙子原 来已形成的
个性而定。可是他如果朝任何方面走极端,先生,那在这两种情况里总有一个年 轻小姐。”
克鲁普太太那么坚定地摇头,我连招架都来不及便败下阵来。
“在你以前死在这里的那个人,”克鲁普太太说道,“他就是因为恋爱—— 是和一个酒
店女招待——虽然酒喝得胀了起来,还立刻买了些背心呢。”
“克鲁普太太,”我说道,“我得请求你,千万别把和我有关的年轻小姐和 酒店女招待
或其它什么别的扯到一起吧。”
“科波福尔先生,”克鲁普太太忙说道,“我自己就是一个母亲,也不至于 那样。先
生,如果我让你心烦了,就请你原谅。我从来不愿闯进不欢迎我的地方。不过, 你是一个年
轻绅士,科波福尔先生,我要劝你,提起劲来,要抱希望,也要知道你的价值。 如果你学点
什么,先生,”克鲁普太太说道,“喏,如果你去玩玩九柱戏什么的,也许会觉 得能转移下
你心思,对你也有益呢。”
说这番话时,克鲁普太太装出很珍重那杯白兰地的样子把它喝完,然后行个 礼就告退
了。她的影子隐入门口的黑暗中时,我觉得克鲁普太太实在有点冒失。但同时从 另一种观点
来看,我乐意接受她的劝告,将其视为使我今后能格外注意保秘的提醒,也是一 种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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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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