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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转贴:哥哥
发信人: slll()
整理人: jessie(2000-07-12 02:45:33), 站内信件
                          哥 哥

  人常说,你最想要的东西是你所没有的东西。人还常说,你最珍爱的东西是

你已丢失的东西。我常有这样一个念头:要是我有一个哥哥就好了!
  我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哥哥:他常和我一起散步,我们常走得很远,很远。我

累了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等我。虽然,他不说什么,我却知道,他准在心里暗暗

地取笑我:“你看,我说你不行吧,偏不信。现在怎么样?”我呢,就挺起腰板

,甩开步子,一下子跳到他面前。我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哥哥:当我们在街上遇见

他的熟人时,他会把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上,不乏骄傲地向熟人介绍说:“这是

我妹妹。”我呢,就满意地点点头,并会意地看他一眼。
  我真想有这样一个哥哥。然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有一个哥哥。因

为,其实我有一个哥哥。哥哥比我大一年零四个月。家里人都叫他“毛毛”,连

比我小六岁的妹妹宁宁也不例外。只有我,规规矩矩地叫他“哥哥”。
  假如常言可信的话,我就准是在一个什么时候,或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丢失

了哥哥。也许就像你和你的夥伴在迷宫里游戏:黑觑觑的走道里,你们说好了相

跟着的。你过一小会儿叫一回他的名字,他也过一小会儿叫一回你的名字。可不

知过了多少个一小会儿,你再叫你的夥伴儿时,他不再答应了。你一连又叫了几

声……终于,你发现,你丢失了他。
  可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你丢失了你的夥伴儿,我丢失了我的哥哥

呢?
                (一)
  听妈妈说,哥哥出生时是难产。不知他是不愿来到这个世上还是怎么的,经

过妈妈一番艰苦努力之后,还是大夫们用产钳夹住他的太阳穴,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才把他拽出来的。
  哥哥六、七岁的时候,就是个英俊的小男子汉了,两道浓眉下,大眼睛透着

袭人的灵气,直直的鼻子传递着不可轻视的倔强、坚毅。妈妈喜欢把他的头发留

长些,梳成大人们才蓄的那种分头,好像处处寻思着让哥哥跟别的孩子不同。其

实,妈妈的良苦用心实在不必,因为哥哥很快就显示出他与别的孩子的本质的不

同:他不爱说话。在人家同样年龄的孩子都叽哩呱啦地要这要那时,哥哥还是金

口玉牙似的,不肯轻易张嘴说话。他通过他的头,而不是他的嘴,来传情达意;

可点头的点头,不可点头的摇头。如果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爸爸妈妈就只好

靠自己做父母的直觉来帮他做决定了。妈妈常说:“这孩子脾气不好,整天没有

一句话。准是被产钳夹坏了。”外婆却常说:“这孩子脾气真好,在我腿上一坐

就是半晌儿,一声不响,一点儿都不捣乱。”无论妈妈和外婆如何褒贬,哥哥的

话兀自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少。小小的他,看人时总是略低着头,紧闭着嘴,那

眼神擦着不知为什么缘故而微微锁起的眉心射出来,令人感到一股浸入脊骨的冷

意。那是稚气的试探,还是执意的怀疑?爸爸妈妈对此先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

,就只好开开玩笑,说哥哥大概是B型血,聊以自慰。
  哥哥十岁上,对集邮着了迷。只有在那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横横竖竖、

数不胜数的邮票面前,他才毫不吝啬地打开他的话匣儿,而这些,爸爸妈妈是听

不到的,只有我才有聆听的特权。他告诉我,集邮要集左下角或右下角带数字的

那种;他告诉我,哪个数字表示一套邮票中的张数,哪个数字表示一张邮票是一

套邮票的第几张。他的邮票好多、好多,全都夹在几本厚厚的书里靠书脊的那一

边。每一套夹一页,一张挨一张。那些书快翻起来,光采夺目、哗啦作响,很是

壮观,令我妒羡。我不明白,哥哥的邮票怎么会比我的橡皮筋还多。我每天可以

得到一根封牛奶瓶用的橡皮筋,因为,妈妈每天给宁宁买半磅牛奶。牛奶是宁宁

的,因为宁宁最小。橡皮筋是我的,因为我要把它们一个个套起来,再把长长的

皮筋绳绕成球,带到学校里去跳出很多花样。当然,还因为我要跟哥哥抢地盘儿

:我和哥哥在我家四楼上的两居室单元里有一间九平方米的小卧室。我们叫它“

小屋”。小屋里除了床以外,其它一切都是公用的。本来就不大的书桌,被他夹

邮票的书占了一半儿,便所剩无多。我看着自己的皮筋球卑卑微微地缩在书桌的

一角,心里好不服气。我想弄清楚,哥哥是怎么搞到那么多邮票的;我确信,他

不可能像我每天得到一根橡皮筋儿那样,每天收到一封信。我开始了我的侦探活

动。
  有一天放学后,我兴冲冲地带着我的皮筋球,去找夥伴们跳皮筋。路过楼门

口时,我看见哥哥正跟住在五楼的水暖工李叔叔说话。一个大人和一个哥哥那样

的“小人”在一起说话,构成一幅奇妙的图景。我好奇了。我默不作声地走出楼

门,躲在斜对着他们的那扇向外敞贻d的门背后,屏住呼吸,从门缝里望进去,仔

细地听着。
  “这一张也给我,行吗?”哥哥嗫尴7d着,声音轻得简直听不见。
  “这怎么可以呢?给你一张还不够?”李叔叔边说,边嚓啦嚓啦地把一封信

拆开,然后就边读着信,边上了楼。撇下哥哥一个人,悻悻地站在信箱前。我看

见,他把双唇紧紧地抿了一下。他为那张被撕毁的邮票感到遗憾!
  啊,哥哥的邮票原来是这么得来的!我的发痕7b使我惊喜,更使我难过。要

哥那样的脾气,去向人讨邮票,真是太难了。那么多的邮票,他是不知经历了多

少屈辱才攒起来的呀!哥哥为什么就选中了集邮这个艰难的嗜好呢?更不知李叔

叔为什么就那么可恶,一张邮票宁愿撕了,也不给哥哥。我暗暗地决定,以后再

也不喊他叔叔了。我跳皮筋的兴致顿时烟消云散。我走到楼外一个下水道的水泥

盖跟前,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恐怕是哥哥态度不好吧?或者是哥哥太贪婪了

?才不是呢!要是他们为这事打官司的话,我可以作证,哥哥讨要邮票时的那番

虔诚是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感动的。”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水暖工”跟哥哥说话时

的表情,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啊,一定是他不喜欢哥哥。一定是这么回事,他

撕了那张邮票,除了给一个他不喜欢的孩子一点厉害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大人有时也真是小肚鸡肠。不过,如果是一个他喜欢的孩子向他讨,他就会给

的。对了,他给过我他家牛奶瓶上的橡皮筋呢。对,他好像是喜欢我的,他总是

朝我笑的,也许是因为他朝我笑时我总是还他的笑;这是我的本能,不费什么劲

儿的。我想象不出,哥哥也会本能地还人家的笑。听说,B型血的人是不怎么笑

的。也许,要是我来帮哥哥讨邮票,会比他自己讨更有效。我决定了,我要做哥

哥的集邮夥伴。
  当我向哥哥提出这个要求时,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一丝窘态,但

一闪即逝;他宽宏地接收了我。果不其然,我给哥哥带来了很好的“收入”。我

们的邮票更多了。每天晚上,我们用小脸盆盛了水,泡上几张、有时候是十几张

邮票。待到第二天,这些邮票背面的浆糊就泡尽了。当我们把泡净了的邮票贴到

窗户上时,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们的屈辱、我们的喜悦、我们的成功、我们

的失败都在这些带着阳光的光环的小小的邮票里。它们在晒干了以后,就纷纷扬

扬地落下来,在阳光中追逐、嬉戏。它们为我们的小屋增添了多少生气和光辉啊

  渐渐地,我帮哥哥集邮的兴致越来越浓厚了,我又主动地承担了一项我认为

我能比哥哥做得更好的工作;我自告奋勇地做他了的喉舌。一有机会,哥哥就拉

着我到阳台上,说:“喊夏夏。”
  我总是没二话儿地往阳台栏杆上一趴,伸长了脖子,朝夏夏家的方向歪了脑

袋,喊道:“夏夏,到我们家来呀!我哥哥要跟你换邮票。”
  哥哥又总是在旁边低声地催:“大点儿声,再大点儿声。”
  就这样,今天喊夏夏,明天喊东东,有时喊大林,有时喊小明;替哥哥做事

,我很骄傲,恨不得全楼的人都听到我的喊声。我的喊声常惊得树上的鸟也飞了

,天上的云也停了,楼下玩耍的孩子也扬起头望着我了。我却一点儿也不难为情

,只一味地享受着作哥哥夥伴的欢欣。
  不久,哥哥开始向爸爸妈妈申请买集邮册了。想想看,那种彩色封面的、每

页上有一行行整齐的玻璃纸口袋的集邮册!夏夏就有一个那样的集邮册。我真替

哥哥高兴!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哥哥捧着一个那样的集邮册,在夏夏面前夸耀的

神气劲儿。可是,妈妈说,太贵了。三块五毛七!三块五毛七能在食堂买十份甲

菜了!十份带肉的或者纯肉的甲菜呀!听妈妈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那是太奢侈了

。我们全家人每天只在中饭时,才买一份甲菜,其它两餐都只买全素的乙菜或者

丙菜。可同时,我又实在替哥哥觉得惋惜。哥哥给泼了一瓢冷水。他的嘴闭得紧

紧的,显然在克制着心底里的失望。好在妈妈又说:“我给你做一个。”
  妈妈最喜欢“艰苦朴素”。她觉得“补丁落补丁”是一种美德(其实,何止

是妈妈呢?我们的老师,我们的领袖不也是这样谆谆教导我们的吗?再说,歌里

不是也唱“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吗?)。我也最佩服妈

妈的能干。我的一双凉鞋穿断了,她居然能用烧红了的火筷子把断了的两头烧化

,再把烧化了的两头接起来!我常伸出那只穿着妈妈修好的凉鞋的脚,向朋友们

夸耀说:“看,我妈妈还会修鞋呢!”我相信,妈妈也一定能给哥哥做一个象象

样样的集邮册。果然,妈妈把几张硬纸壳和玻璃纸剪剪裁裁,拼拼贴贴,硬是给

哥哥做了一个挺大的集邮册。它虽然没有店里卖的那种漂亮,却是我所见到的最

大的。哥哥的全部邮票都搬了家,住进了“土造的”集邮册。
  第二天,我照例全力以赴地把夏夏喊到家里。还没等夏夏坐定,我就捧起哥

哥的“土造”集邮册,抢在哥哥的前面说:“看,我哥哥有了集邮册!”
  夏夏凑近了桌子坐稳,把集邮册拿过去,囫囵地翻了几下,说:“毛毛,你

这集邮册可真少见啊!”语调里透着冷嘲热讽。
  “不怎么样,是我妈做的。”哥哥的话语不多,却听得出极度的尴尬、窘迫

  我顿时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便假装全神贯注地翻看集邮册,不再抬头看哥哥

,不敢以自己困惑的目光使哥哥陷入更深的窘境。后来的那一整天,我的心都是

紧缩着的。
  那以后,我帮哥哥喊过无数次夏夏、东东、大林或小明,也跟他前前后后地

翻看过无数次那个“土造”集邮册。直到我们都长大了几岁,又都有了新的嗜好

,那个集邮册也综影全无,哥哥还是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妈妈,她做的集邮册曾使

他难堪。我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我曾长久地把哥哥那日复一日地被重复的苦

楚掩藏在自己的心中,虔诚地希望,它会在那里静静地消失。
                (二)
  天有不测风云。“文化大革命”来了。我们本来不算富有、却还平静的日子

被一下子搅乱了。我们的童年还没有结束,就在一夜间倏地变成了大人;我们都

是革命者了。可我们是怎样的革命者啊:未曾消逝的对世间万物的好奇是我们革

命的动力,提前开始的青春是我们革命的资本,我们成长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革命

的喧嚣。
  我和哥哥进了同一所中学。在学校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是不讲话的。不知是

由于在学校里习惯了,还是由于我们都长大了一点儿,感觉到男性和女性之间的

隔阻,我和哥哥甚至回到家里,也不多讲话了。再说,我们又都有了不同的兴趣

。我在学校里有写不完的批判文章,我整天地写呀写的:把一件事(经常还是把

一个人)象剥洋葱似的一层层地剥开,一直到现出核心,如果核心是烂的,就痛

快淋漓,大书特书,而一般情况下,核心总是烂的。“写作”这件事死死地攫住

了我的好奇心。哥哥呢,则迷上了画画儿。开始还只是画些静物,如茶杯啦、书

啦、篮球啦,等等。后来,就画起毛主席像来了。这回,爸爸妈妈一破往年“艰

苦朴素”的作风,给哥哥买了一个放大尺。也许是因为画毛主席像是革命热情的

表现,是没有理由拒绝的。我虽然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可得到爸爸妈妈的优待,

但也觉得哥哥是受之无愧的。
  哥哥每天从学校回来后,就把小屋里我床上的铺盖往床的一头一卷(他的床

不靠窗户,光线不好),在床板上展开一张大画纸,再把一张要放大的毛主席像

放在画纸的旁边,然后,就固定起放大尺,细心地画着。他那个样子,似乎并不

在乎自己画的是什么,只是情愿屏住呼吸,去聆听那碳笔在纸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窗外,经常不是大人们游行高呼口号的声音,就是小大人们按父母的政治派别

,阵线分明、义愤填膺地辩论,或者说吵架。这些都似乎与哥哥无关。有时,我

倚在门框上看哥哥画,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倒也觉得我和哥哥之间的同盟还

在,我们还相互需要着对方,我们兄妹之间特有的理解和默契尽在不言之中。
  没过多久,我们的小屋就又变了样。三面没有窗户的墙上,除了有门的地方

外,全贴上了哥哥画的毛主席像。有坐着抽烟的毛主席、有站着微笑的毛主席、

有穿军装的毛主席、有穿中山装的毛主席、有向人挥手的毛主席、有同人交谈的

毛主席、有侧面的毛主席、有正面的毛主席;真是千姿百态、栩栩如生。大概是

由于白日间如火如荼的熏染,有一天夜里,我居然在梦里见到了毛主席:他老人

家站在一辆缓缓行驶的敞篷汽车上,我在如海的人群中,怎么也挤不到前面去跟

他老人家握手。突然间,我感到自己飘了起来。原来,毛主席汽车上的一颗巨大

的螺钉勾住了我的衣襟,我在天上身不由己飞了起来,慌张了起来,挣扎了起来

,大喊大叫了起来:“毛主席,停下!救救我!”我的呼救声被群众的欢呼声所

淹没,毛主席的车继续前行,我吓醒了过来。第二天早上,我小心翼翼地向哥哥

报告了我的梦,并问他那是好梦,还是恶梦,或是滑稽梦。哥哥想也没想,说:

“傻梦。”
  正当毛主席像不知凶吉地包围着我们时,事情起了变故。爸爸被打成了“叛

徒”,因为他解放前蹲过国民党的监狱。红卫兵们搞不清楚他是怎么出的狱,就

认定他一定是写了自首书,投降了敌人出来的。爸爸告诉我,那次入狱,是因为

组织了大学里反饥饿的游行示威,和许多党员和非党员一起关了进去,第二天又

一起放了出来的,他地下党员的身分并没有暴露,所以也谈不上自首不自首。然

而,在红卫兵面前,纵然你满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的。就连妈妈问起时,爸爸

也总是不无烦恼地说,不要无端自扰了,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弄得妈妈信也不

是,不信也不是,整天价胆颤心惊,无所适从。
  因为是叛悚7b的儿子,哥哥不能再画毛主席了。红卫兵抄家时,留下了话:

叛徒的崽子画毛主席像,居心不良!”红卫兵走后,哥哥一声不响地把所有的毛

主席从墙上一张张地扯下,又一张张地撕毁,那放大尺也被他折成了无数节儿。

他从此又闭紧了嘴,又象小时候在外婆的腿上那样,“一坐能坐半晌儿,一声不

响,一点儿都不捣乱”了。
  我为哥哥打抱不平。我不明白,为什么叛徒的孩子就不能画毛主席,难道我

们能对毛主席不忠?难道我们会心怀叵测?想到叵测,我的心惊了,也许是我那

次叵测的梦断送了哥哥的前程,也许我不该在毛主席面前那样慌张、失敬,也许

……也许哥哥也在责备我,也许哥哥仍在责备我。
                (三)
  我们的境况一天不如一天,但我们对革命的心却一天诚似一天。我们无时无

刻不用毛主席的教导来检查自己,以发现那深藏着的丑恶。我们全家人每顿饭前

必齐声朗读一段毛主席语录。我和哥哥轮流值日,负责从语录本里选一段有针对

性的语录。那天该哥哥值日。他总是选同一页上的同一段。因为妈妈第一次给他

作示范时,帮他选了那一段,并说:“这段对你们两个最有针对性。”
  按规矩,值日的人是要领读的。哥哥懒洋洋地开了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

导我们说:……”
  我们大家异口同声地跟着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

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每一个革命队伍里的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

互相帮助。”
  “毛毛,你是老大,又已经十五岁了。如果爸爸妈妈不在家,你能不能帮助

、爱护两个妹妹?”妈妈的表情异样。哥哥听了茫然。
  他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没能从他们的脸上得到一点提示,便低声地敷衍

着说:“能。”随即,便用疑虑的眼光死盯着妈妈。妈妈似乎被他盯得发了慌,

她摸了摸自己面前的筷子,若有所思地拿起来,又放下,接着,又“腾”地一下

站起来,转身闪进了卧室。
  我看到妈妈在抹眼泪。我和哥哥惶惑了,不知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爸爸不得不打破僵局:“我们要走了。”
  “到哪儿去?”我抢先问道。
  “五·七干校。”
  “什么是五·七干校?”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一切。
  “五·七干校是干部和知识份子劳动改造的地方。”爸爸背书式地解释道。

  “我们呢?”哥哥低着头,试探地问。
  这时,妈妈三步并两步地走出卧室,重又坐回到饭桌前。她眼睛红红的,轻

声地说:“不许带孩子的。我们会给你们写信的……”话音未落,就泣不成声了

  爸爸妈妈走的那天,我们家阳台下面的马路上,十几辆大汽车排成一长串儿

。大人们仨一群儿、俩一夥儿地四处站着;有的高谈阔论,有的嗟吁感叹,显然

对下放有不同的理解。小孩儿们人前人后地转,车上车下地跑,倒象过节似的,

对即将到来的没有父母的生活作欢欣鼓舞状。
  爸爸提着小件的行李先下了楼。妈妈走到门口,转过身来对我们三个说:“

不许下楼。毛毛保证过带妹妹们在家的……”说着,她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哥

哥答应妈妈不带我们去送爸爸妈妈,因为妈妈不愿在众人面前流眼泪。
  “嗯。”哥哥再次肯定了自己的保证。
  妈妈这才一转身,迅速地朝楼下跑去。
  我和宁宁伏在楼梯扶手上,目送着妈妈跑下了四楼,跑出了楼门。
  “南南,宁宁,快!上阳台!”哥哥向我们发出了爸爸妈妈走后的第一道命

令。我们两个小兵脚步咚咚地服从了哥哥的命令,心中抱着再看爸爸妈妈一眼的

希望。
  可是,马路上那么多人,哪里看得到爸爸妈妈呢?也许他们都已经在车上了

呢!我们又不知道他们上了哪辆车!那里去找爸爸妈妈呢?我觉得哥哥失策了,

禁不住埋怨地看着他。宁宁则索性放声大哭了起来。难怪她。她才只有八岁。
  “不许哭!”哥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响过。
  我惊得一怔,便赶紧哄宁宁:“咱们就去找爸爸妈妈,就去找爸爸妈妈。”

  下面的人开始上车了。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汽车的大肚子把嘈杂的人声收

拢了去,剩下宁宁孤寂的呜咽声在空中飘荡,那长远的凄恻,让人难以忍受。
  突然间,哥哥一跺脚,又吼出了一连串三个命令:“下楼!上最后一辆车!

去火车站!”
  车站月台上,哥哥一手拉着宁宁,一手拉着我。我们急匆匆地朝着月台顶头

的方向,在接踵连肩的人群中寻觅着、分辨着,希望能找到爸爸妈妈。哥哥在车

上就盘算好了。他说,如果再找不到,我们就站在月台的最顶头,那样就准能看

到爸爸妈妈,因为每一节车厢都是要经过月台顶头的。
  一切都象哥哥预料的那样发生了,一切又都没有象哥哥预料的那样发生。我

们没有找到爸爸妈妈,我们在月台的顶头贴得紧紧地站在一起了。火车先是缓缓

地启动了,然后就徐徐地加速了,然后就又加起了速、又加起了速、不管不顾地

加起了速。很多张脸在我们眼前闪过,很多双手朝着我们挥动。任凭我们睁大了

眼睛,伸长了脖子,我们还是看不出哪一张是爸爸的脸,哪一双是妈妈的手。
  回来的路上,宁宁突然懂事了似的,并没有象在家里阳台上那样嚎啕大哭,

只是刷刷地流着眼泪,不时地发出哽咽声;也许她意识到了哥哥这位新“家长”

的严厉,不敢放肆。哥哥大踏步地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冲撞着,我拉着宁宁,小

跑着跟在他的身后。被冲撞的人向我们这一群苦难的小人们投来厌烦的目光。匆

匆之中,我想着宁宁,好不心酸,感到失去父母的孤苦;望着哥哥的背影,又不

无同情;我知道,在他那大步流星之中,有的是沮丧、失意、忿恨、甚至惶恐。

就在此刻,他,和我们,开始了这不期而至的、举目无亲的生活;就在此刻,那

家长的重任落在了他那尚未成熟的、幼嫩的肩头。他恨他作为“家长”的第一次

失败,他恨那比他强大得多、造成他的失败、对他毫不留情的现实。
                (四)
  爸爸妈妈走前,我们的住房就缴了公。我们的小屋成了家俱储藏室,爸爸妈

妈和宁宁的大屋成了与我们有着相同命运的另一家人的家俱储藏室。我们三人都

住进了“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所谓“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其实是十几个机关里

的革命分子和几百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住在一起。我和哥哥、宁宁分开了,我们分

别和同年级的孩子住在一起。这似乎减轻了哥哥作为家长的负担,但也加剧了我

们各自的孤独无援感。所有的孩子,碰到不顺心的事,不是嚎啕着思念父母,就

是哭诉着向自己的兄弟姐妹求援。我常带着泪流满面的宁宁去找哥哥,哥哥也常

向我抱怨不公。我们常在那堆满了弃置不用的家俱的小屋里聚会。在这里,我们

吐露心酸、诉说不幸,我们也回首往事,破涕为笑。我们知道,在这偌大的世界

里,我们一无所有,也一无所求,我们因了、也为了这兄弟姐妹的情谊而存活。

  假如岁月有情的话,它就会冻结、停滞在那里,用它施给我们的简单的、我

们还可以承受的艰苦来保护我们。然而,岁月无情,它又来夺取我们所仅有的了

  有一天放学回来,我路过“学习班”的办公室。里面的一个阿姨叫住了我,

把我拉了进去,严肃地对我说:“南南,你哥哥出问题了。你要跟他好好谈谈。

  “什么问题?”我本能地问,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们宿舍的人说,他偷了小明的拖鞋。”小明和哥哥同年级,同宿舍。
  “这不可能!”我大叫道,不愿相信这种议论。
  “南南,我劝你还是跟你哥哥谈谈,叫他改邪归正。”她竟用了“改邪归正

”,一个只有对真正的坏份子才用的词!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连宿舍也没回,好像人人都知道我哥哥是个小偷,我感到人们的眼光若锋

芒刺背。我六神无主地回到了小屋,关起了门,不知所措地大哭起来。哭过了,

才想起我的任务是跟哥哥谈话。我怎么可以跟哥哥谈话呢?哥哥已经在我们三个

人中建立了不可抗衡的权威,自从爸爸妈妈离开后,他就是一家之主,这个“家

”靠了他,才存在于这九平方米的小屋里,我怎么可以举手去砸烂这个小小的“

家”的偶象呢?可是,他却偷了人家的拖鞋,成了人所不齿的小偷!终于,我禁

不住不可遏制的痛苦、羞耻和愤恨的折磨,决定给哥哥留一封信,劝他“改邪归

正”。
  我在妈妈从前常用的、现在却折叠收起的缝纫机台面上伏案疾书起来,我写

下了这封措辞激越、意在挽救哥哥的信:

    亲爱的哥哥:

      我听王姨说,你偷了小明的拖鞋。你为什么要干这样的事呢?你是

    没有拖鞋吗?我们可以写信向爸爸妈妈要的呀!如果你等不及,你也可

    以先把我的拿去穿呀!为什么一定要拿人家的呀!你难道不知道,这种

    偷窃的行为多么可耻?你难道不知道,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你堕落成了小

    偷,会多么伤心吗?你难道不记得我们常念的那段毛主席语录了吗:“

    每一个革命队伍里的人,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你

    难道忘记了你对爸爸妈妈作下的保证了吗?你就是这样帮助和爱护我们

    的吗?你可知道,你做下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我和宁宁从你那里得到

    的就只有羞辱和痛苦呀!

      哥哥,去向王姨坦白了吧!如果你改邪归正,我们就还是兄妹,否

    则,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哥哥!

                    你的伤透了心的妹妹南南

  信写完了,我又呜咽地对着它哭了一阵,不忍冒了与哥哥决裂的危险任凭事

态发展。但最后,我还是恍恍忽忽地站了起来,慢慢地把信对折着,好像这慢动

作可使我们那即将终止的兄妹关系得以延长似的。信折好后,我从缝纫机的抽屉

里拿出一个线团,压在上面,就锁上小屋的门,朝外走去,心上除了隐隐的余痛

外,竟也有如释重负之感。
  走到二楼,正碰上哥哥一步两级地上楼。大概是看见我阴沉的脸和红肿的眼

睛,他一把拽住我,问:“谁又欺负你了?”
  听到他这显然是习惯于做我们的保护人的口吻,我忍不住又声泪俱下:“你

自己回家看了就知道了。”同时,猛地一转身,便挣脱了哥哥的扯拽,一阵风似

的跑下了楼。
  第二天早上,我正急着去学校,忽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南南,你给

我回来!”那夹着嘶哑的咆哮,我竟一时没能听出是哥哥的声音。我转身看见哥

哥从他的宿舍楼里向我跑来。他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一只手,二话没说,

就拉着我朝办公室的方向走去。还没容我想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时,我们已经站

在了王姨的面前。哥哥放开了抓住我的手,两只手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乾巴瘦小

的王姨一下子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此时的哥哥显得特别高大、有力。
  “你在我妹妹面前说清楚,那拖鞋是谁偷的?”哥哥的声音如晴天里炸响了

一个惊雷。
  王姨微微发颤的身子打了个趔趄,要不是哥哥的双手还抓着她,她说不定会

摔倒下去。“我……我是听你宿舍的人说的。”她竟吓得吱唔了起来。
  “不行,我要你说给我妹妹听,那拖鞋不是我偷的!”哥哥怒吼了。
  “好,好,那拖鞋不是你偷的,不是你偷的。我再调查调查……”
  王姨还在那里嘟囔着关于再调查调查的话,哥哥已经撒开了她,又扯起了我

,旋风似的跑出了办公室。
  我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我觉得哥哥真伟大,一下子就把那王姨制得服服

贴贴,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可是,事实很快就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我把事

情看得太简单了,我已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了!
  哥哥把我拉到楼外没人的一角,猛地停住,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我,那眼

神是愤怒,是轻蔑,也是悲伤。只听他一字一句、低声地说:“你听着,你仔细

地听着,从今以后,不许你再用那些革命道理来教训我!”一字比一字铿镪,一

句比一句有力。然后,他放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跑进了男宿舍楼。剩下我一个人

,在那角落里伫立良久,无言以对,只深深地、长久地感到怅然若失。
  后来我得知,哥哥那天一整天都没去上学。后来,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才懂

得,是我的轻信伤透了哥哥的心。到了更后来,我才又懂得,哥哥的心伤得太多

了;小小年纪的他,就早早地心力交瘁了。
                (五)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离死别。那些日子里,月阴缺的多,人离别的多。
  一年以后,哥哥中学毕了业,成了知识青年。知识青年是要接受再教育的。

哥哥要到内蒙古的一个军垦农场去接受再教育了。妈妈从干校赶回来给哥哥送行

。我们四个人在小屋里放下了一张大床,挤在上面,渡过了哥哥临行前的一夜。

  妈妈说,因为第二天要起大早,不要我和宁宁去送哥哥,并问哥哥有什么要

对我们说的。整整一个晚上,哥哥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打点着他的行装。临

睡前,妈妈又问了他一回:“有什么要跟南南和宁宁说的?”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漫不经心地说:“南南要每天早晨六点半拿牛奶。牛

奶要放到刘阿姨家门口。煮好的牛奶要在七点一刻去拿。”
  本来已昏昏欲睡的我,听了这话倒不胜伤感起来。在那短短的一瞬,我意识

到有哥哥在和没有哥哥在的不同。“家长”的担子落到了我的肩上。
  没有人顾得上理睬我。更深夜阑。明天要起大早。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哥哥已经在吃早饭了。闻到房间里的香味儿,我知道

,妈妈做的是哥哥最爱吃的热汤面,是渥了鸡蛋、漂着葱花儿、洒了香油的那种

。哥哥一声不响地吃着,妈妈坐在哥哥身后,没有一句话,眼睛里噙着泪水。
  “你们都不要去。我自己走。”哥哥边收拾着行李,边下了他作为“家长”

的最后一道命令。
  妈妈没说话,只当那是哥哥的任性,帮哥哥提起了行李,便同去了。他们走

后不一会儿,我感到心里失落了什么,便忙不迭地催着宁宁起床,在自行车的后

架上带了她,赶到知识青年集合的地方。
  一辆军用大卡车上,哥哥和许多十六、七岁的青年,你挨着我、我靠你地站

着。他们有的哭着,怕是预感到一去不复返的命运;有的笑着,必是期待着草原

生活的自由、浪漫;有的喊叫着,抑制不住奔向新天地的激动、兴奋;有的抽泣

着,忍不了离别的痛苦、悲伤。哥哥的脸上毫无表情,妈妈在车下犹犹豫豫地朝

他招了一下手,他便朝妈妈皱了皱眉头,倏地背过了身去。妈妈并没有再叫他,

只是低下了头,让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卡车徐徐地开动了。哥哥是唯一的没有向车下的人回过头来的人。他朝车前

的远处、很远处望去,那眼神似乎在晨光熹微的地平线上追逐着,追逐着什么属

于他的、但他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不知道,我拉着宁宁,也在远处目送他。

卡车离我们越来越远了,妈妈没有再叫哥哥,我也没有;我们默契着,不想打断

他。我们不愿他再失去,我们愿他从此得到。
                (六)
  光阴荏苒,转瞬过了六年。
  六年里,我给哥哥寄过腊肉、香肠,哥哥也给我写过几封短信。爸爸妈妈离

开了干校,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一家人渐渐地习惯了天各一方的生活。很

多大大小小的事都淡忘了。只有一件事没有忘,因为它实在令人难以忘怀,也因

为它碰巧成了生活的一个转折。
  哥哥在一封信中对爸爸妈妈说,他得了胃溃疡。有一次,他向连长请了假,

到附近的一个小城医院去看病。中午时分,他饥肠辘辘,又胃痛难忍,便走进一

个小饭店,向人借本地粮票,想买个馒头充饥、止疼。结果,偌大个饭店里,竟

无一人同情,无一人相助。可怜的哥哥,只有含着眼泪、忍着病痛、捱着饥饿,

步行十几里路,回到兵团驻地。爸爸妈妈再也不忍心把哥哥留在兵团里了。他们

想尽了一切办法,花费了很多钱粮,忍受了难言的屈辱,终于把哥哥从兵团调到

同一个城市工作。
  至此,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也似乎一切又都开始了:哥哥工作了,结了婚,

做了父亲。我出国了,留了学,侨居了他乡。哥哥从不给我写信,我们兄妹之间

的情谊似乎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加长而淡漠了:的确,我们之间相隔的不再是熟悉

的山水、熟悉的村庄,而是陌生的海洋、陌生的天地了。我从爸爸妈妈的信上得

知,哥哥与人心的隔膜似有增无减,哥哥一言不发的脾气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

及。
  我能说什么呢?我们曾是那么近,近得情同手足;我们现在这么远,远得似

有若无。我常在似有若无的伤感中怀念那情同手足的日子。
  我什么也没说过,只常在冥冥中,听到自己无声的呼喊:“哥─哥─!”
  在生活的迷宫中,我们走散了。我们很小心,可我们还是走散了。
  我们还能再相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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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敢的魔法师
—————沙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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