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蛊情(14)
黄 河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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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底其实都怕
这一路走来，除了毓海因心情郁卒默然不语，陆琼凯保持他一贯阴沈冷漠
的态度，大夥皆是边走边聊，气氛十分悠闲。约莫两个时辰，众人离开大草原
区，横在前方是另一个山头，说高不高，但能否在日落之前通过是个疑问。正
当众人犹豫之际，崔重立表示行程中总共要越过四座山，已过两座，若再爬过
这山，明日还需赶的路程将大为轻松。故建议本日藉通过大草原，众人心情愉
快之际，加把劲多赶一程。
除了徐行豪，大家咸以为是，於是加两把劲，赶在日落之前越过第三座山
。是晚，寻了块草地扎营而居，著实累了一天，草草用餐後大夥围著营火当即
倒头睡去。这一晚没人胡思乱想，众人睡得既香又甜。次日清晨皆起了大早，
醒来後只觉满鼻的清幽花香，开眼所见是旭日初升，耳边所听是婉转鸟啼，一
时之间无不感觉精神抖擞。
（是个好兆头！）崔重立望著旭日，神采奕奕地思忖著。
陆琼凯瞅著远处，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没人猜得透他心中在想什麽。然
众人顺著他的目光看去，远处隐约可见一山头，大夥皆知越过那山就是目的地
，只见那山在曙光照射下，朝雾迷蒙、岚气缭绕，当是锺灵毓秀之地。
众人用膳後起程，这一日行程不若昨日那般赶，加以目的地将至，感觉上
轻松甚多。日头偏西时大夥越过前方的山头，黄昏之际抵达目的地。该处是一
条宽约七公尺的乾涸河道，河道沿著山脉由西北蜿蜒向东南，西侧贴著长满老
松的青山，东侧则是林木成荫的巨柏。其时一抹了无生气的夕阳垂在山头，被
浓密的云层遮去大半光彩，几群昏鸦呱呱叫著从头顶飞过，远松近柏随著风儿
发出低沉的涛声。
崔重立懔然注视著「龙止凤息」的山峦，感觉今日这儿的一景一物皆格外
奇特，带给他一种诡异神秘的不安，空气中隐然有一股沈重的压力，压得他透
不过气来。
事实上，这份奇怪的感觉不独存在崔重立心里，在众人费尽心力之後，一
旦抵达目的地，不单没有欢喜之情，反而立在马背上凝神而视，每个人心里都
郁积著一个疑团，沈沈甸甸的，打不开。直到这一刻众人才认清，他们虽不信
传言、不畏诅咒，但内心的深处还是忧虑━━董小宛抑郁以终的幽灵、受诅咒
的古墓、玉雕大师陆玉英精心设计的机关、毓海口中的护灵僵尸……，凡此种
种，皆像一张巨大的阴影罩在他们心头。
日落前众人将行李卸下放置妥当，合力搬动石块充当桌椅，毓海准备晚餐
。为了防范山後〈春松〉制药厂员工瞧见炊烟，他们只敢使用小型瓦斯炉，勉
强煮了锅速食汤，配上牛肉乾、猪肉乾、豆乾、大饼，就是晚餐。
大家原本就不太饿，看到乾粮不由怀念起静谷的烤牛排、烤鱼，以及〈木
樵野站〉的一品锅，如此一来食量就更小了。三不五时吃罢晚餐，恰是宁静夜
幕开始笼罩大地之时，人人取了睡袋平摊在地，躺著仰望渐渐迷乱的星空。
静谷生活久的毓海、毓青、易秀，以及恒图，他们习惯早睡，躺下不久已
酣然入眠。其馀几个连同那怡兰，近来习於夜生活，此时躺下皆无法成眠。徐
行豪左右各翻数次，终因耐不住寂寞起身至行李包掏出威士忌，一阵吆喝仅陆
琼凯反对，其馀四人遂移了位置将睡袋当做椅背，背靠巨石，一人一杯把酒问
月。
得不到的都是好的
几口醇烈的威士忌下肚，众人精神一振，不知不觉谈兴大开，聊不多时扯
到董小宛。这时夜色暗了，这儿是人烟灭绝的山林蛮荒，董小宛的古墓就在近
处，此时此地聊董小宛，格外有一番滋味。
「我一直很好奇，董小宛是什麽样的女人，她能够让一个男人为了怀念她
，而放弃皇位？」徐行豪猛喝一口威士忌，谈兴益发炽烈：「如果顺治为了爱
，为了终生和他所爱的女人厮守而放弃皇位，那可称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可以理解。可是，董小宛已经死了，为怀念一个死的女人而舍弃江山是『殉
情』，身为一个皇帝值得为一个女人殉情吗？」
三位听众皆点头，即使在昏暗的月光下，他们点头的动作亦相当明显。徐
行豪受此鼓励，一顿首又道：「所以我相信，不是顺治有毛病，就是董小宛有
她特别的地方。可是上次那姑娘说顺治是你们大清开国英雄，完成统一的霸业
，显然他是一个聪明的皇帝。此外，他出家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年轻得很，也
不可能得老年痴呆症。所以我只能推测董小宛必然有什麽过人之处。可是，一
个女人最多不就是漂亮嘛，漂亮又能漂亮到什麽地步？」
「董小宛可贵的地方不单是她漂亮。」余燕道：「她非常顺从她的男人，
为了她的男人可以牺牲一切。好比说她原来嫁给江南四大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冒辟疆生病的时候她可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亲自在他床前为他煎药、吃药，
累到自己吐血了还不愿离开。除这以外，她还要孝敬公婆，侍奉冒辟疆的原配
夫人，不能吃醋、不能争宠。」说到这余燕轻轻「哼」了一声，脸有怒色道：
「这就是我们女人的悲哀。男人眼中，好的女人不仅要漂亮，更要温顺、服从
、牺牲，不可嫉妒、不能抱怨、从一而终。为什麽社会就不用同样的角度去检
视男人？」
众人皆知余燕所言不虚，因为她是〈董小宛传〉的女主角，自然对董小宛
的生平甚是了解。身为女人，那怡兰闻言怏怏然，深感这世界确是不公平。徐
行豪苦笑无语。崔重立则反驳：「不，我不认为顺治爱董小宛是因为她温顺、
服从。顺治是皇帝，哪一个嫔妃不温顺，谁又不服从？不过你们说的也对，董
小宛吸引顺治的地方的确不在她的容貌，因为对於一个皇帝，只要他喜欢的都
是他的，什麽美女他得不到？」
余燕听了不太服气，待崔重立说到这，迫不急待抢口问道：「不是温顺服
从，也不是容貌，那又是什麽哩？」
「我相信顺治之所以特别爱董小宛，是因为顺治根本得不到她。人性是很
贱的，越得不到，就越想要，这是人的心理弱点。你们懂不懂什麽叫『欲望』
？」
崔重立说到这停顿下来，一一环视听者。大家虽都明白「欲望」为何，但
更了解崔重立所问绝非单纯字义上的解释，故闻言皆不答，反盯著他看。
「你们知不知道『欲望』也是人性需求的一项？」崔重立见众人不答，又
问。
三人俱摇头，不明其意。
「当一个人成为皇帝，对世间之物予取予求，他的『欲望』是什麽？」崔
重立双手一摊，见众人还是盯著他，遂直言道：「他要什麽就有什麽，他根本
没有欲望。这时候，人就是贱，他反而渴望自己『缺少什麽』。因为唯有当他
缺少什麽，他才能拥有『欲望』。」
众人边听边「嗯」，看似若有所悟，但眼中流露的却是疑惑。待崔重立语
毕，徐行豪举杯对崔重立敬了下，问：「这和董小宛有什麽关系？」随後牛饮
一口，睁著酒红的眼等待回答。
崔重立举杯小饮一口，算回敬，接後答道：「你们想，顺治一生要什麽有
什麽，金银、珠宝、女人、山珍、海味，什麽都有，直到他遇到董小宛。董小
宛是冒辟疆的爱妾，冒辟疆有才有德有貌，董小宛和冒辟疆爱得死去活来，顺
治将她抢了去，她心里爱的还是冒辟疆。顺治得到她的人，却没有办法得到她
的心。董小宛不爱顺治，让顺治体会到这世上还是有他得不到的。於是他渴望
董小宛爱他，这就是『欲望』，这也是顺治很久不曾拥有的感觉。所以我说，
欲望也是人性需求的一种，少了欲望人生就好像缺少了什麽。我们不比皇帝，
我们小老百姓的人生充满了欲望，体会不出『没有欲望』是什麽感觉。但顺治
不一样，他不知欲望为何物？一旦尝试到欲望，才发觉欲望有这麽强烈的冲激
。这冲激让他陶醉、迷失，使得一个美丽的女人董小宛更添娇媚、可贵，於是
董小宛在顺治眼中有她独特的地位，没有任何东西能超越，甚至皇位。」
崔重立一口气道来，众人都觉得无法消化，觉这理论太玄，好像对，也好
像不对。加以他们都不是顺治，不知道顺治心中想什麽。
「你的意思是，」余燕问：「人一旦『要什麽有什麽』，人生就变得淡而
无味？」
「没错，因为他失去生活奋斗的目标。」
「崔大哥，我所知道的是董小宛和顺治爷很相爱呐，你呢为啥认为董小宛
不爱顺治？」那怡兰问。
「因为〈情魂〉。你们忘了〈情魂〉上面所刻的字，『今世无缘、愿结来
生』，这八个字代表的是什麽？」
「对噢。」徐行豪恍然大悟道：「今世无缘不就表示董小宛不爱顺治？」
由於徐行豪讲这话时余燕水汪汪的大眼正注视著他，令他心头怦然一跳，
灵感顿生，又道：「不，今世无缘代表董小宛死啦，一个在人间，另一个在地
狱，两人没有缘份。」
这分析也有几分道理，众人闻言默然。那怡兰略一思忖又觉不对，出言道
：「董小宛呢是顺治爷的嫔妃，两人朝夕相处在一起呢生活了八年。相爱的男
女共同生活八年，还能算无缘？」
徐行豪正待反驳，余燕却抢口道：「那姐姐，崔大哥，我觉得你们说的是
对的。我演〈董小宛传〉，对这些事儿是知道一些的。董小宛心中所爱确是冒
辟疆。她被抢入宫，忧郁终日、愁眉不展，顺治想尽办法让她欢喜，却难得见
到她的笑容。我演这戏时认为编剧为了电影的效果扭曲史实，现在听你这样讲
，觉得你说的是对的哦。还有，〈董小宛传〉的主题曲也有这个味道，你们听
。」说罢余燕放下酒杯，见众人皆望著她，有点不好意思，遂把眼光转向夜空
，脸上面容一换，成了肃穆的表情，而後扬声清唱：
我来自寂寞冷冥的尘世，我有如大海的一叶孤舟，在暗夜中与巨浪搏斗。
任凭它狂风暴雨、任凭它黑暗无光，我努力航向前方。
不是我特别勇敢、不是我特别坚强，只是我永不失去梦想。
我只能一人独自地梦想，我只敢寄托希望在未来，相信我爱的人会再来。
任凭人笑我嘲我、任凭人逼我迫我，我期待的心不改。
不是我难以忘怀、不是我难以抛弃，只是我心中充满了爱。
余燕的歌声轻柔婉转，虽算不上天籁之音，但也触动人心。众人边听边想
，用心思索哀怨的词句，心头都有股说不出的郁闷。再看余燕，只见她水汪汪
的大眼在月光下清澈闪光，细细一瞧始知那是泪光。众人因原已有几分凄然，
此时怕见她泪落会让自己更难过，忙避开眼也看月亮。
那是新月，斜挂在空，从云後透出半张脸，洒下一片清光。
崔重立忽而又想到蓝岚，心中不由疑惑：（难道是因为我无法得到蓝岚，
才如此思念她？如果蓝岚未去，我俩结了婚，我今天会一样怀念她？）想到这
，他喟然长叹，明白这问题的答案是肯定不会，有感而发道：「人，真是贱，
得不到的都是好的；抓在手上的，却不知珍惜。」
这句深具人生寓意的话，说来简单，能领悟实践者，几人？崔重立语毕看
著众人，只见在云层中移动的月光忽隐忽现，把众人的脸庞映得忽而惨白、忽
而苍暗，场面分外凄凉。
一首歌唱毕，余燕心中激动莫名，想到自己苦难的身世益发凄惶心酸，难
过之馀她取出怀中的镇定剂，遵循医师嘱咐吞下一粒，免得这一晚又是难眠。
左下角的支墓
乾了威士忌，崔重立摊开睡袋躺下，肚中酒意慢慢往头上钻，无法入眠。
他思潮起伏，告诫自己应珍惜所拥有的━━妻子佳玫外貌秀丽、个性温柔体人
，自己实在不应思念蓝岚，更不该暗恋不该爱的那怡兰。
可是，情这字，是「应该怎样」，就能怎样的吗？
做得来做不来是一回事，暗下决心又是另一回事。崔重立暗下决心，不再
乱想，罪恶感稍敛，也才有闲情将心思转移到正事上。此番不远千里而来，为
的是寻找董小宛墓的宝藏。如今虽看似一切顺利，可是他肯定阴鸷的陆琼凯别
有居心。直觉告诉他未来必有巨大的变化。此时趁睡不著觉，他逐项综整脑海
中疑问：
一、〈情魂〉必然隐藏了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又必与九个圆点有关。
尤以左下角那颗触手可觉的小孔，必有特殊意义。
二、陆琼凯亟欲参与盗墓，心态之强甚至不惜以未婚妻余燕为饵。为何一
旦看到墓地，知道不可脱离崔重立的监视，却又不惜退出盗墓？
三、此墓地为龙凤穴，凤是董小宛，龙可是顺治？若是，顺治又埋在哪？
难道地下不同深度的两个硬岩层，是两个墓━━上层的为董小宛，深
层的是顺治？或，深层的真是硬岩层，顺治的墓在它处？
四、据静谷族人的传言，墓中埋了富可敌国的宝藏，此与陆琼凯所述相去
悬殊。可是陆琼凯对另八块子刚玉所表现的兴趣缺缺，令人怀疑他真
正的目的不在此，难道真的另有宝藏？
想到富可敌国的宝藏，崔重立不免心悸神摇，心想：（那该有多少古物、
珍玩、珠宝啊？）可是，顺治的墓在何处呢？难道与〈情魂〉九个圆点的唯一
圆孔有关？想到这崔重立忽而警觉，董小宛墓的排列也是九星八挂，难不成「
左下角」那个支墓与顺治墓地有关？
是了，应该就是了！可是，八个支墓呈圆形排列，哪一个算「左下角」？
以真北来区分吗？或是以「龙」与「凤」的位置决定？它又与顺治墓地有什麽
关系？难道在它的下方？在它的某一个相关位置？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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