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guoyongchang()
整理人: yvonneh(2000-12-03 15:05:5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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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 远 的 泥 河
郭 永 昌
去年今日，父亲与我诀别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我们父子俩，即使在梦里都没
有见过一面。一个雨天的午后，我与母亲说起这件事情，母亲怅然地说，你父亲
记性差，出去散步，回来就找不到家门。他现在离我们二百多里路，哪能会找到
我们呢？
我总觉得父亲有些话要给我交代。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用那种莫可名状的忧郁
的眼神看着我。可这话他始终没说，而我被眼前的浮华追逐着，往往把他的担忧
给忽略了，始终也没有想着认真地问他。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父亲去的时候
我没在身边，等我赶到时，他已经永远地阖上了双眼。我用两只汗湿的手捧着父
亲渐渐冰凉的手，再也没有把我的体温传给他。我肝胆俱碎，泪流满面。母亲说
，儿啊，你不要把眼泪打在你父亲身上，不然他到“那边”还要受罪。我那能顾
及到那么多呢？我知道今生今世，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和父亲靠得这么近。我把脸
贴在父亲的脸上，就象小时候，我在他的怀里那样。这个时刻，将是永远的永远
啊！
父亲的坟莹是我选定的，它就守望在泥河边上。我知道这符合父亲的心愿。父
亲爱水，更爱这条泥河。清明我回去看父亲的时候，芳草凄凄，已经布满了他的
坟头。碧草绿水，云天苍茫，我伫立在萧条的白杨下，俯看着缓缓东去的泥河，
想着那些与他在一起的鲜活的日子。逝者如斯，生命不再，昨天还因为有他，使
我们能处处感受到牵挂和关爱，而如今，父亲已经成了夕阳荒草下，一座静寂无
语的孤冢。
多少个记忆的夏天里，我都是从这里赤条条地纵身入水。父亲坐在岸上，端着
一支烟，静静地看着我。因了父亲的鼓励，我就能够奋臂向前，从来不需要回头
张望。泥河用她那宽厚的胸怀，铺垫着我童年的快乐。夕阳西下的时候，父亲就
牵着我的手走回家去。我的手藏在父亲温暖的手掌里，使我从不担心脚下的坎坷
，虫声啾啾，晚风拂面，月亮贴着我们家的房顶升了起来。我抬起头来，仰望着
父亲那伟岸的身驱，那么神气，又那么镇定。那时我就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伟
大的人。
年轻时的父亲常是一脸的肃然，非常的不爱说话。只要他一打外面回来，我们
马上都停止了讲话，胆怯地望着他。他的不言之威，始终让我们感到敬畏。弟弟
高中毕业的时候，他把我们弟兄两个喊到一起教导说，人贵言语迟，不要说无用
的话。后来我们俩受他的影响很大，整天绷着脸不苟言笑，心里不管多么亲近，
嘴里也不会说出半句好听的话来。其实他并没有吵过我们，而且是非常的爱我们
。我参加高考那年，他冒着大雨骑车从几十里外赶回来，就是为了给我说一句安
慰的话：“不要紧张，考不上也没关系。”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了满屋子的烟蒂
，才知道父亲一宿都没睡。我还记得有一次，在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到父亲
的单位去玩，因为下雨，外面全都是水。父亲出去开会，怕我出去玩水，就把我
给反锁在屋子里，等他回来，我却因为感冒发烧，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睡着了。父
亲把脸贴在我的脸上量了一下体温，然后坐在床边就哭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烧
到了四十一度。在我的记忆里他哭过两次，还有一次是他的一个老朋友去世，父
亲听说以后就坐在屋角的阴影里哭了。他的这个朋友也不爱说话，两个人常常向
对坐在屋子里抽烟，大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然后有一个人站起来不声不响地就
走了出去。
我考上大学以后，父亲常给我写信，长篇大论地讲一些做人的道理。那时年轻气
盛的我，哪里听得进去这些陈腐的东西？所以我的回信，多是只言片语，尽量回
避这些话题。父亲埋在故纸堆里久了，看问题处处让我觉得别扭，所以有时候难
免发生争执。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父亲说的好多话都是真理，而且有很多已经潜
移默化地影响了我。比如父亲说，不孝不相交。后来实践证明这是对的，一个连
父母都不孝敬的人，怎么会忠诚于朋友？父亲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过荣光，也
有过耻辱。但他总是在不声不响中，踏踏实实地靠自己的本事完成无悔的人生。
那些做人的道理，他不仅仅是说，而更重要的是做。他从来不在背后对别人说三
道四，有时受很多委屈，连别人都看不下去的事情，他也会一笑了之。
其实我们姐弟几个，是非常钟爱父亲的，只是在他的教导下，我们早已学会了
不去吐露。父亲退休以后，没人围坐在他的面前给他说话或者听他说话，陪他喝
一杯热茶。我们本该在他寂寞的时候，宽慰宽慰他的心，给他讲一讲成长的烦恼
和奋斗的感伤。可每当看到父亲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逃也似地走开了。我知
道，我有很多的差池，让父亲感到痛惜。可那些身不由己的应酬逼迫着我，那些
你来我往的俗事俗务拉扯着我。总是想着还有明天。可现在终究是太迟了，纵使
有一万分的心情，哪还有万分之一弥补的余地？
父亲入殓前，我和母亲收拾他的东西，希望能找到一件他随身的东西让他带走
。折了腿的眼镜、断了天线的收音机，还有一只陪了他多少年的“春蕾”牌手表
，实在找不到一样象样的东西。父亲虽然从未在很重要的领导岗位上呆过，但他
仍然有很多的机会来改变我们的现状。可是父亲从来没有伸过手。父亲的这种秉
性，使我们在清贫的岁月里，依然保持了自尊、自爱，他让我们从小就懂得，尊
严比所有的东西都重要。后来，我选了父亲临摹的黄庭坚有关黄河的一幅字作为
陪葬，“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水激如急箭，人生似浮萍。”我不知道这是
父亲对他一生的总结还是一句充满暗示的偈语。清瘦而质朴的字体，仿佛使我看
到了父亲站在窗前那温煦的背影。
父亲的去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父亲活着时他们俩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在
父亲病重的时候，我们才感受的这对老人的牵手之情。有一次父亲打的腹带（固
定腹部伤口用的）被血迹弄脏了，医院又找不来替换的，就让洗一洗再用。母亲
洗过之后，硬是缠在自己腰上暖了半夜。父亲临终前，已几近衰竭。当时只有母
亲和姐姐守在身边，他没有再对任何人说一句诀别的话，只是用微弱的气息艰难
地对母亲说了一句：“我牵累了你一辈子。”说完便永久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去
世好长时间，母亲还是缓不过劲来。为了怕母亲寂寞，我们几个就经常带她出去
散散心。有一次我带母亲出去散步，刚刚走到楼梯上，她就说：“变天了，你爸
的肺不好。”说完转身就往楼上走，突然意识到了，就呆呆地站在了楼梯上。那
一阵儿我们谁也不敢看谁。我去搀她的时候，她说：“回去吧，我不想走了。”
还有一次，全家人都聚集在母亲那里吃午饭，母亲忙里忙外炒了一大桌子的菜。
淘气的女儿说：“奶奶，菜味儿不好，你没放味精！”母亲脱口而出：“你爷爷
不吃味精。”说得一家人都没了言语，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时间也许会抚慰一切，但抹不去的，终是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遗憾。有时
看着别人挽着头发花白的父母走过堤岸，就有一种无处诉说的痛楚慢慢地浸染上
来。父亲坎坷的一生，终于象一本厚重的大书合上了，局促的童年是它的前言，
凹凸不平的章节是中年，落寞的晚年做了后记。父亲，你就是沿着泥河投身到这
个纷纷嚷嚷的尘世的，如今，你又义无返顾地回到了泥河。泥河以她宽大的胸怀
收留了父亲，她波澜不惊地在父亲的身旁流淌，平静而又清澈，多象父亲的为人
啊！我在父亲坟前洒下一些酒和水，又焚烧了纸钱和一张地图，我渴望父亲回来
，让我们父子两个在一个没人的夜晚，好好地说一说别后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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