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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我的回答
发信人: gd-ldh(李杜韩)
整理人: winterbow(2002-08-30 20:21:33), 站内信件
kunbrother兄、千津兄(妹妹?)、各位朋友好:

    晚上回来,看到各位的帖子,我觉得自己是给各位添麻烦了。本是无心于红楼,也不常来这里聚会,只是一时兴起,勾起一些阅读上的回忆,草成一帖。没有想到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引起了争议。其实灯似的观点,我要课堂说过多次,从没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是要向各位致歉的。
    我不是红学专家,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读者而己,尽管看小说是自己的一种兴趣,但相比之下,我看哲学、历史和宗教类的“大砖头”要多得多。不过,老实说,文学的比较鉴赏,阅读经验和阅读品味是主要的标准。什么是文学、什么是小说、怎样的小说才是好的,的确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从个人来说,这里头,经验与意趣是主要的因素,但是我们不能就此停住来下一个结论:一切都是相对。不是!在阅读经验和意趣的背后,有一些极为重大的“非文学”因素在起最终的“主宰作用”,那就是人的学养、思想气质、个性心理和人生经验,在相对中,文学史的评价标准,与读者评价本质上是两个系统,这是实实在在的。
    因此,就读者这方面来说,对《红楼梦》的阅读评价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的生命志趣的细化与凸显。这可以作为解释为什么一些朋友不同的年龄,几读《红楼梦》都觉新鲜,其实书没有变,变的是你自己,你对自己心境、阅历有所增长有所调整就是了。任何阅读都是“我”的阅读,即读者首先是从“我”的境地来设计实施阅读,就是说,任何阅读都是“当下性”行为。以我关心的、以我共鸣的、以我能理解的为依归,因为阅读是“为了我”的阅读。所以,从深层次说,《红楼梦》是否是世界最伟大的作品,并不很多人关心和明白,他们只是从“我的生活圈子”里看《红楼梦》,我接受了、吸收了,我才能一个判断力,否则是没有尺度的。在此,我考虑不是小说是什么时代、什么国家、什么人写的,我主要考虑这部小说我爱不爱看,看得过不过瘾。这是一般读者层的。为什么爱看中国小说,因为它写的是我所熟悉的因素。
    但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我爱不爱看,就不是以“我”的情绪和个性为转变,而是以“我”的知识结构的维度、理性当下的运作、沉思习惯等为选择与评价的潜在动力。在这些人眼内,没有国界的小说,没有“小生活”圈子的影响,有的是对大智慧的吸收和领悟,有的是对“真理”的“思性追求”。在此,所有的人类艺术都处于平等的选择平面上,唯一的标准就是作品自身的实力。在这里,“伟大”出现了,对“伟大”的领悟出现了。很多人并不关心“伟大”意指着什么,这毕竟不是经验范畴内的事。只有一个较高级的心灵才会有向着“伟大”的“共鸣器”。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种可以一下子理解得到伟大的人,如果朋友们认为我是在抬举自己,那我表示遗憾。但是,我又觉得的确存在着阅读取向上的层次差别。这是无可回避的事实。
    从这两点我们可以解释,这次在下引发的讨论,讨论的基础其实很不结实,因为我的阅读,与诸位的阅读,在获取的信息上,存在明显的差别,无法一时调和。我不会对《红楼梦》痴醉到以之为世界最卓越的文笔,以之与西方的高峰并举,我的阅读经验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为可以能,因为《红楼梦》提供的信息,不可能在质量与深度上超越《尤利西斯》,不可能解读出人类精神世界中的全景图式,而《尤利西斯》可以!而从艺术手法和小说的艺术之真上,《尤利西斯》《审判》《喧哗与骚动》,反映了现代性问题,现代性问题实质就是人的存在之“实”与“存在之真境”的矛盾斗争全面激烈化、对抗化的时代问题。如果说从前的时代,人类还生活在经典的和谐之中的话,那么,二十世纪这种东西已经成为过去,起码在现代国家中是这样。人类的精神世界中许多深渊性的潜藏得很深的顽固本能开始浮上水面,二十世纪的西方艺术首先发现并进入了这种从前是“陌生”的世界,再现既作为个人又作为类的“人的本质”“真面目”,这与中国传统的思想人文意韵完全不同。如果说东西方的人文精神那一个更真实,是个伪问题的话,那么我们一旦情景化地设计,变成问,对于现代化进程中的人,中国传统人文精神与西方近现代精神,那一个更能进入文学的世界,我认为答案是明摆着的:西方比我们的更加适合现代文学。理由就是我们都是现代人,而不是古人,不是曹氏时代的人,我们留恋在那个世界,是不可能的,只有这个世界中的文学才是属于我们时代的。而其中,我们不无感慨在承认,只有西方二十世纪诸大师们的作品,才是这个时代的“标准器”(借一个文物鉴定的名词)。我们觉得不舒服,但是我们拿不出一个更有说服力的出来。
    这里头,哲学的“玄”的相对主义是失效的,因为我们是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的思想、生活态度和处境,在越来越接近布卢姆(《尤利西斯》的主角之一)的世界,而离大观园越来越远。生活在改变着我们的经典品味,中国古色古香的年代,恐怕越来越是“浪漫之旅”了。
    因而,我说对西方在《神曲》之后的每个世纪的代表作的剖析,其实就是对我们人类的现代化过程的剖析,对人的从原始社会已经存在而却被文明的知识人和官僚、僧侣极力掩盖的“潜意识”的暴露、直面和沉思,这里头,西方许多名著写得淋漓尽致,层次多、细致、自由和真实,尽管在二十世纪之前,仍然是步履艰难,但总体上,人家反映出来的层面之广深与真实,远远超过了我们曹氏以来的所有作品。我们不承认吗?不敢面对人家的成就吗?如果在这一点上说这是不爱国,或者是崇洋,那是十足的自欺欺人。


    Kunbrother兄认为《红楼梦》也是“复调”的,我不赞同。很明显,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命运,早已被作者安排好了。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依甲戌本回目),已经把人物的命运调校好了,如果不是,高鹗的续作,后人认定是最接近曹氏原作,这是最大的证据。这能说是“复调小说”而不是“独白型”小说?整部小说三大家族由盛转衰,悲剧色彩一开头就由作者向读者宣布了,由一个开头“统领”了小说的整体方向。这不是独白型又是什么?
    所谓“复调小说”,有三个特征:1、其中的主人公不仅是作者描写的客体对象,同时又不是作者思想观念的直接表现者,而是表现他(她)本身就是自己的自我意识的主体,与作者的立场无关;2、复调小说中不存在一个至高无上的作者的统一意识,小说不是按照作者的统一意愿来展开情节、人物命运、形象性格和小说的主题的,它展现的是相同价值的不同意识的世界,所谓“相同价值”指的是不把人物作忠奸好坏之分,人物在作品中的地位是一样的;3、复调小说由互不相容的各种独意识、各具完整价值的多重声音组成。巴赫金在其代表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评价陀氏的小说道:
   “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这确实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的基本特点。在他的作品里,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见氏著,中译本,三联书店,1988年)
    kunbrother兄您说的不存在复调小说就比独白型小说高明的说法,我认为只有在文学的纯理论范围内有可能成立,征诸具体的作品,我认为恰好复调作品的价值高于独白型的。很简单,是一个人的意愿真实地保留到人类的原始声音呢?还是让这些声音自由地、无分等级地存在真实呢?《红楼梦》显然未有做到这一层。
    此外,kunbrother兄您说这个观点的前提是一系列的哲学命题,我以为,这里您还未有弄清一个区别:您说的是哲学,而复调小说是一种“叙事理论”,是文体研究范畴内的概念,在适用层次,两者显然不同一个范畴。是的,总世界与人的认识本源来说,我同意您的分析,但是我以为又不应该把这个命题极端化为“标准是人为的”“纯粹靠您怎么看”,这又是夸大了。是的,也许“复调”也最终没有彻底地脱离作者的影子,一旦我们上升到哲学的层次看,这个问题是清楚的。不过,同时,如果是作者有意地以自己的写作意图为主体,与一个作家有意地不让自己的意图作主,有没有区别?我看您不致于认为完全没有区别吧?而要做到后者,对文学的功力的要求,岂不是高之又高,又有多少人的境界去到这个程度?

    最后我想简单回答一下千津(是妹妹吧)。运用西方的看到红楼梦的不足,本质并不是否定或批判《红楼梦》,起码我没有想到这样做,也认为这样做是傻瓜所为,因为如您所言那是不同的时代的产物,在背景上没有可比性。我很赞成您说的这点,我要说的是我想指出的是:如果我们不是作为一个很业余的“过把隐”的“看官”,而是想从文学史的高度,特别从世界文学史的范畴,来评价一下这部中国作品,我们当依据什么?我的回答简单直接:依据文学自身的评判标准,让作品自己打擂台,因为这个标准已经有了,只要我们多读几部世界各国的伟大作品,我们认同世界上的小说有一个基本相通的评价标准的话,我们当不难发现,一些非文学的干预我们是能够看得出来的(例如高行健的诺贝尔奖),而我们只要把巴金的小说与他同年代的西方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相比,当不难发现差距是大到什么程度!

    我完全理解朋友们的中国情怀和阅读趣味,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指出,我们的阅读趣味还是不高的。对于文学,中国人往往认为自己已经拥有很大的发言权,这固然不错,但是为什么我们如此的对自己的文学史有自信的人,在现代当代文学上,却与西方差距如此之大?
    关键是过去的是经典,不是现代。文学是时代与永恒的结合物,而首先它是时代的,不能进入时代的最高之列,进入永恒,不是做梦吗?中国传统文学成就极高,直是世界之最,但是毕竟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今天,我们留恋这些,吸取这些目的为了什么?传统的东西能够给我们以现代性话语的灵魂性因素吗?我认为是不能的。现代性其实就是世界性,只有向着世界和未来,才是出路。而这种学习绝不是“洋为中用,古为今用”,而是融入到其中,彻底地作为其中一分子来重新定位自己。文化不是政治,文学不是政治。
    二十世纪文学的辉煌,是因为它把自己定位为集中全人类过去的智慧而运用之,它的时代是过去所有时代文明的一次结集和提炼,所以它的成就总体上比过去任何时人任何地域的都高,都更能反映“人”的真实,都有更大的艺术价值和审美价值。这是曹雪芹时代无法相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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