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ruename()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20:47:1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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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上的蝴蝶
过去我去外地,总听见别人这么说我们上海:木桶拎出来啊!木桶即马桶。 说
我们大清晨穿了皱皮衲耷的睡衣,睡眼惺忪迎风涮马桶。
这并不言过其实,7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不是一开 始
就住楼房,用抽水马桶的,大多数市民住在石库门房子里,弄堂口有一个公用厕 所
,几十家甚至近百家人共用,也没有固定的清洁工,厕所的干净程度全看居民的 自
觉性了,而这样的厕所从来没有干净过,天热的时候气味传播得很远。酷暑或寒 冬
去用这样的厕所很不是滋味,如果是解大手,更考验人的忍受力。它的主要功能 是
救过路人之急,弄堂里的居民每天定时光顾,倒痰盂,外地人看见又要觉得新鲜 了
,是不是此地居民集体多痰?如果好奇心够强烈可以走近观察,那是本地人解小 手
的器具。一般每天5点多有一个或二个人推一辆粪车(我一向佩服清洁站的工人 ,
他们从不戴口罩手套,他们精神饱满干着这行当),摇着铃,挨着门喊:木桶拎 出
来………家境好一点地雇工人作这件事情,当时的人工很便宜,我记得一个月才 1
元钱。大多数是家里的主妇出场,于是沿街一溜涮马桶的而穿睡衣女人,每张脸 都
是那么得不开心。我也问过其他城市的居民,在你们不住楼房的时候怎么解决拉 的
问题,其实大同小异拉,所谓的差别是他们房子外有多个的茅厕,蹲坑式的,7 0
年代一以前的生活,哪个地方的人有资格奚落其他地方的生活呢,几乎都在相近 的
水准上。那时候有外国友人来参观,必有领导模样的人陪同,阻止他们与居民作 进
一步交谈的企图,想必人家也不会提出你们家厕所在哪里那样不入流的问题,有 些
话是不能实说的。
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人民生活质量如何,就看他们吃什么,住那里,在什么 地
方拉。过去我们过得很不好!当然说过去他过的很好的人是不会喜欢看我这样的 文
字的。那自然是现在改头换面了的新贵,现在婀娜多姿了,现在风流倜傥了,怕 人
提及他们的真实来历。
当然过去的生活还是有值得怀念的一面的。我自己就听过很多老房子里发生 的
故事。
一家石库门里通常生活10-13户人家,过去的人不太有机会搬家,人均 收
入很低,他们不做搬新家的梦。于是几十年几代人蜗居在一个门牌号里,在一个 黑
擦擦的公用灶间里烧煮,那灶间也不是很大,每家放一个煤饼炉子,炉子旁放几 块
砖头,上面安一个木板,这样的灶间通常在楼梯下来的拐角处,是没有门窗的, 如
果10-13户人家一起做饭,远看象着了火一样,烟雾滚滚,妇女们在烟雾中 人
影都是淡的,很远都可以听见错落的咳嗽声。在逆境中的妇女们很坚强,她们不 抱
怨大事,国家前途如何,她们不关心,有人跳了太平湖,有人前一天还在打纸牌 ,
后一天跳了楼,她们不表示理解。在小问题上却寸步不让。比如赵家的隔板比自 己
家的长出一节,李家在炉子旁新放了一个水桶,明显没有拿走的意思,而张家姆 妈
深夜还在水龙头边洗衣(水费是各家平摊的,一家多用了,其他家吃亏)。每每 为
这些事情发生纠纷,小型的吵架是妇女们一个对一个,事情大了就有爷们出场甚 至
女人的娘家人出面相帮,可以发展到斗殴。其实邻人们有姻亲关系的多,于是通 常
的斗殴是自己人和自己人干,当时人的精力体力都是旺盛的,也很有活力,普通 家
庭妇女没有资格参与吵架,揪斗,被抄被斗也得有资格,她们没有。市面上除了 样
板戏也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她们除了生育孩子,能干的就是这个。于是张家和 李
家,赵家和杨家,自己家和自己家,轮番干杖,演变成定期上演的节目,二家干 架
,10家看,有时候也有群殴的,从家里打到楼道,一路打出去到弄堂到大街,其 实
深究其根本也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但场面大,整个弄堂的人拖儿偕老来看,打 的
起劲,看的热闹。看客中孙同志和李家有宿怨的,乘机大声说李家有不是,于是 往
赵家的火头上又浇了一勺油,赵家纠打得越加起劲,下一场殴斗定是李孙二姓之 战
了。
当然打架也不是每天上演的,一般的日子很平静,就是有过纠纷的二家也不 是
从此断了来往,还要在一个灶间生火烧饭,在同一辆粪车前刷自家的马桶,很容 易
就搭讪上了,每天清晨看她们迎风一下一下刷各自的马桶的时候,忙里偷闲还不 忘
唠唠家常,刷马桶,烧煮都是她们的社交时刻,边刷边煮边聊。
这些妇女生活很富于禅的意味。
说起来邻人里面的姻亲关系更是有趣的事情,当时人的交游不是很广阔,女 人
在外工作的少,所谓在工作的只是街道工厂工人,里弄革委会的女干部,当然还 有
纺织女工,男人们只能在这些单位瞻仰异性的风采,街道工厂、里弄革委会是绝 少
有年轻男人涉足的,除非中老年丧偶人士;于是纺织女工很吃香,工厂里面男职 工
鲜少,而厂门外的男过路人就多了,但成功概率很低,有勇气上前搭讪的毕竟在 少
数,即使有几个,也被女同志们一把扭送进了派出所,当时你上前说上一句类似 我
想和你交朋友的话,也有送派出所关几天的危险,那时流氓罪的概念是很宽泛的 。
男同志们灰头灰脸回到邻人中间进行选择,女人可以选择的余地更小了,就 是
眼鼻子底下一块地方,选择近的丈夫就住隔壁,远一点也就是另一个弄堂了。对 那
时候言婚姻是牢固的,一般丈夫等于恋人,谈一次以上的恋爱是绝少数,这绝少 数
也早被冠以道德败坏,作风有问题等等帽子,通常谈了二次恋爱的人是没有正经 人
家敢娶的,即使卖破烂的人家也要求自己的媳妇是原装货,于是这样的女人只有 一
条路,继续败坏下去,这样的女人不乏对手,自告奋勇与之周旋的男人成群而来 。
哪个时候婚姻和恋爱似乎不是一件事情,从小一起长大,从小就看过对方赤身裸 体
的样子,谈不上一见钟情,紧贴着住,连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朝思暮想茶饭不思为 伊
人憔悴衣带渐宽种种意境都不会有的,早晨起来看见未来的妻子端了牙杯出来, 冲
着你呵呵一笑,满嘴隔夜气味,她母亲大人铃了沉甸甸的马桶,警惕地监视着你 们
的一举一动,唯恐一个空挡你们干了苟且之事,这样的女人只能是你的处女妻子 ,
没法把她看作浪漫情人。她会接替你的妈妈倒马桶痰盂,帮你烧煮洗衣,为你生 育
后代,但肯定不会让你梦魂萦绕。这不会是恋爱,再粗糙的男人也有渴望浪漫经 历
的,这是本能,不用费力培养的,只欠机会,当时的机会只有正在败坏的女人, 后
来一开放,社会上舞会国标舞,交谊舞,继尔一步二步,发展到黑灯舞会,三贴 舞
,男人们终于等到了与更多的女人自由接触,任意发展的时代,……这当然是后 话
,很多本来可以牢固可以永恒的婚姻受到了挑战,男人是水,阀门一开,哪有停 止
不前的道理。
可当年,一条街道上就是那么多的亲戚,过年小孩子磕头总是磕完东家磕西 家
,当年穷没有什么压岁钱的,只各家老人准备一些糖果
老房子各家人家的门一年四季是开着的,就是冬天也只是在门框上挂一快厚 重
的布,这门帘是各家的门面,看得出在这上面都是化过一些心思的,当时的人很 多
年不买新衣服是正常的,大人的衣服裁剪了给小孩子穿,小孩子今年的衣服拖到 地
上,明年刚及膝盖,后年就正好大小了,再过一年开始人大衣服小……始终是一 件
衣服,只是越穿越破烂;衣服这样捉襟见肘,门帘光鲜不到哪儿去,每家的门帘 都
是缝补过多次了,补丁叠补丁,这样的门帘到了开春的时候要收起来,必先洗过 ,
洗的时候必小心翼翼,稍手脚重一点,会散成一堆碎布烂线。哪家的姑娘心细手 巧
,必在门帘上动一番脑筋,我有一个邻居阿珍姐,绣花功夫很到家,弄堂里家境 好
一点的人家都出钱请了阿珍绣姑娘的嫁妆,她把这些绣花收入积起来一点点置办 自
己的嫁妆,看她不停地买一块块料子,作了裤子,衣服,买毛线趾毛衣,她有一 只
旧樟木箱子,她经常打开来看,满脸喜庆。她家的门帘是这一带最漂亮的了,补 丁
上绣了各式蝴蝶图案,一帘子的热热闹闹的彩色蝴蝶。她没有嫁人,也没有沦落 到
天天洗涮马桶地步,她母亲还健在的时候她先过世了,攒好了的嫁妆终于没有派 上
用场。
黑子是这一带的小混混,读书读不出道,学什么什么不行,只是生来手巧, 一
低头就把旁边人的鞋带系了个死紧,旁人一个趔趄跌了出去,这一瞬间,黑子还 顺
带着摸了他的皮夹……这个没怎么学就会。黑子爹总说他们家是被人咒过的,黑 子
生下来以后,他爹就没有下过床,这不死又不能挣钱还是一张口,黑子他娘到黑 子
16岁的时候得了血崩病,动都动不得。那年黑子出了一次门,从自家弄堂往外 滩
方向走……走了一半看见了一个菜场,又走进了粮食店,他终于打消了自尽的念 头
,回家时衣服鼓鼓囊囊的,黑子爹娘默默吃着黑子亲手做的汤面,没有问这买菜 买
面的钱是哪里来的。就这样黑子默默地偷,只是每一次跑出很远,从不在弄堂里 下
手,几十户人家总有些远近的亲戚关系,黑子偷不下手。
随着阿珍的死,黑子终于不干贼的行当,他爹娘死后,他正经地找了一份工 ,
渐渐作了小领导,而后大领导,听说他现在轿车进出,只是再也不来这一带了, 远
远离开了他的出身地……女人们都有了独立的灶间,再也不会有机会为公用面积 争
吵打斗甚至火拼……当然马桶也成了往事……女人男人们都有了更广阔的交际空 间
,与过去相比,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也渐变成谈多次恋爱,可以结一次以上 的
婚……
过去正在变成历史,城市在建设变化中,一群群的老房子被铲平,随着新大 楼
群的形成,埋葬了很多旧的东西,尽管过去是落后贫穷的,精神上不张扬的,但 旧
岁月散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美,让我们终身缅怀
老房子的遗迹旁一般除了砖瓦没有其他东西,连木马桶马桶刷子木脚盆都不 见
,老人顽固地相信用了几十年东西永远有用武之地,他们般着这些去了新家。所 以
在废墟里面几乎找不到什么,当然是找出些的,后来在同地址上打桩子盖楼的时 候
挖出了一具尸骨,人只剩下骨架了,身上的缎子衣服还象新的一样,甚至有光泽 ,
施工人员也不知道这是哪家人家的祖先,请了当地的派出所的干警,干警来的时 候
,动手摸了摸尸体上的缎子旗袍,终于这件寿衣化了粉尘……这是我听到的关于 老
房子最后的故事:关于被埋葬的美.
这样的生活象阿珍手下的门帘,尽管破烂,却缀满了缤纷的蝴蝶……
--Sunday,February 08,1998 04:40 AM 贴于嘉星[文思万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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