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truename()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20:47:14),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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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来信
约稿、催稿、写稿、交稿,一来二去地与天南地北的编辑朋友们成了朋友, 且
都爱写信,正而八经的创作之余写些工作兼聊天信。
天津的黄桂元兄是一位史书迷,书山进出,与先哲贤士同娱同乐,与商业浪 潮
全无干系,信亦如其人,很简约,有事则长,无事则短。最短的一封才一行字: 稿
可用。以后来稿请慎用标点符号。从此写字专心了许多,每遇那些豆芽菜似的小 东
西必停而视之,唯恐出错,有负黄兄一片好心。年前我老板挟款出逃,留我一人 在
公司面对成群而来的讨债人。我去信黄兄处诉苦,说老板是我多年的朋友,突兀 间
出此绝招,我不能理解。有一小段时间,我对好友兼老板的人品尚抱有微弱的幻 想
。此时公司中只剩我一人留守,继续留守,其实已无意义,但离开,在众朋友面 前
无法交代。在留和走的问题上犹疑不决。黄兄回信说,此人行径已为他自己作了 定
论,你何苦与一个骗子讲道德义气呢。朋友们都说黄兄好古入化境已人事不知, 谁
知与尘世瓜葛越深才迷障越重。
在北京流落了三年,换了几次工作仍不趁心。是否要回上海重新开始,徘徊 了
许久。陕西的关蓓来信问,上海入夜的霓虹灯究竟如何漂亮?街上女子今年流行 什
么样式的衣物?并让我速速回信,“传递一些信息过来。”西安看上海犹生艳羡 之
心,我一个上海女子漂漂泊泊地在枯燥的大北方作甚!思乡之心被关蓓的几句话 勾
起。回上海去也。
回到上海一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朋友们迫我写稿,虽一个汉字才卖几分人 民
币,但积少成多,总能抵抗些许饥饿。如今的短文怎么写,《文化与生活》的安 桅
说:要俗--大俗大文章,小俗小文章,大雅小雅只能放在床头自娱自乐尔尔。
另一个生活杂志的编辑李岩,其私人名片很有意思,通体墨黑,反面一行草 书
:握手,从此我们是朋友。李兄与我同好,好个朋友道道。据说他已发出近千张 名
片,江湖上有一千名朋友。他的朋友概念远比我宽泛。朋友来约总无法推辞,家 庭
题材追溯起来年月深远,口上说写不出新意,但为了朋友也为了对付自己的肚子 ,
还得写,还得孜孜不倦地写。
终于把家里的人、物写尽,甚至不放过父亲种的花,母亲的手工毛衣,一度 有
山穷水尽的感觉,转头想起一大帮朋友,顿觉山高水深。于是,写,朋友们纷纷 做
了我网中之鱼。
--Friday,October 10,1997 07:51 PM 贴于嘉星老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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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那一夜
女友荷生夫妻热爱古董所有收入都为此花费一尽。荷生从不施脂粉,不购时 装
,每日挤三个小时公共汽车上下班,夫君老姜的“法拉利”从不上锁,骑到哪儿 扔
到哪儿,即使扔过夜,也没事,偷儿都不会光顾。多年来,他们搜集了一屋子据 说
是货真价实的古物。
他们夫妻是那种爱上了便共生死的主,老姜之对荷生,秦砖汉瓦一旦被他们 爱
上,也一样的结果。
地震那一夜,荷生与老姜双手相握,二足相抵,大被共眠,坚决不离开家门 一
步,决心与身外物共命运。
几月前,没有任何预报,上海人突然受到地震的侵扰。整个大楼象一叶小舟 遇
见急恶风浪,摇晃得不成样子。
偶尔来她母亲家也就是我母亲家作客的大姐,带了她的宝贝女儿踏着摇晃的 街
道,决心从城南走到城北,回她们俩的家,哪怕走到天亮。
好友萧,比较特殊的一个女子。特殊的地方在于她爱上了别人的丈夫。爱了 很
多年。相信这是一件极其辛苦极其委屈的事情,对方我有幸见过,当然是各花入 各
眼,一个普通得没有任何特点的男孩子,除了看萧的时候,眼前烟一阵雾一阵。 他
居住在另外一个城市,而萧居住在上海。在地震之前我相信他们是相爱的,应该 萧
也是这样想的,不然怎样解释萧放着大好年华不顾,坚决不与任何异性交往?
地震第二天,我打电话去萧的住处,铃才响了一下,电话就被萧急急地接起 。
线的那一头萧的声音充满期待。当我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萧的语调一下子低落了 下
来,我明白了萧在等一个电话,而这个电话并没有来。
我相信萧的恋爱在这之前已经结束了。
没有爱情没有友情也没有同情。他要让萧相信自己是一个与萧的生活完全无 关
的陌生人,在地震那一夜,用极端的方式告诉萧:萧的生死他都不作关心。
萧哭了没有,我无从知道。
有另一个故事。一个女子,今年36岁,也是我的朋友,她在23岁的时候 和
一个中年人相爱,历时13年。期间的心情、历程写出来肯定也是一部长篇故事 。
女孩的父母始终对这样的关系持反对态度,一来怜惜自己的女儿受这样的苦,爱 上
别人的丈夫,象走上勇敢人的道路,真是责任自负,成败自负,冷暖自知。很少 有
人能有结果,更多的人粉身碎骨。到地震那一年,中年人的女儿已经成年了,也 在
恋爱,他们一家逃到大街,女儿说,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明天是不是还接着 震
,人是不是还能活下去,如果明天大家都要死,你在死之前想作什么事情?
所有人都听到了死神大步走来的声音,生命如果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为自己 活
虽然自私,却很公道。
谁都明白这位有家室男人的最真实的想法,他想和自己所爱的女人死在一处 。
当然那只是一场小小的地震,没有统计出死亡人数。却很多事情有了结果。 好
的结果比如中年人发足奔去爱人身边,把13年的辛苦恋爱作一个了结。萧的结 果
未必不好,虽然她决定把爱情这件事情从自己生活中剔除出去,再不入情爱局。 她
的世界好如一个空门,清净平和也不算不好。
有一个18岁的女孩说,心在哪里,爱在哪里,家在哪里呢。
于是有一些新的家建了起来,一些家解体了。都是爱的名义。
相信地震那一夜,让许多人把亲密、疏离、爱与不爱看了真切,原本含糊的 事
情也明朗起来。
地震后的天气虽然陡然冷了起来,却推云见月,照得人间青是青,白是白。
--Wednesday,October 15,1997 06:06 PM 贴于嘉星老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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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一个陌生的孩子
有一年我离开都市中的家,借住在朋友的一所房子里。朋友自己去外地写生 ,
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朋友的房子很大、陈设简单,几件自己打制的普通杂木家 具
,没有音响、电视。我每日的过了中午起床,整个下午懒散无力,在写作方面我 未
必有过人的才情,但也无意和平常女人一样不思进取,我爱这所房子的唯一理由 是
它的门前有一条长河,我可以在那里消磨掉许多黄昏。
是一个午后我认识了你。我的午后一如常人的午后一般安静。我享受着成人 的
理智,一种自己设置的宁静,身外的波涛离心很远,在我感觉不到的另一度空间 ,
我曾经认为我感觉不到便是不存在。我坚持对我自己的生活不提出问题,我认为 烦
恼就此荡然无存。我甚至不去思考记忆萌生时最初的困惑。是你……打破了我苦 苦
维持着的平静。你是那么小,一个小小的年纪,小小的身体,却有一个非常倔强 的
后背和可爱的大头。
连着几日你在窗前的沙滩上玩泥沙。看着你将泥沙垒起,造起一桩美丽的小 房
子,有沙窗、沙门,还有童话一样的沙烟囱,你搬来了家里的布娃娃,你绕着你 的
“小家”快乐地转圈,嘴里哼着我从未听过的愉快的曲子。在你且歌且舞之际, 河
水涌了上来,沙房子复原成了一堆无形无状的泥沙。布娃娃的家没有了,它呆呆 地
坐着,身后空无一物。
我在窗前垂下了头。
每天你都一清早来,执着于失败,一次又一次将沙屋垒起,又目不转睛地看 着
它倒塌。有一天你哭了,小小的肩膀因无可名状的悲哀而抽动,光洁的额头留下 了
解不开的眉结。
你牵着我的手,带我去那个沙滩,你指着曾经出现过房屋的地方问我:
“阿姨,是不是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会象这沙屋一样?”
我紧紧地把你搂在胸前,象拥抱10岁时的自己,拥抱一个过早遇见悲哀又 手
足无措的小孩。
你看到它了,我的孩子,虽说你以后会遭遇接二连三排着队来的悲哀:你的 纸
船会溺水而死、风筝将去到你不知道的地方,你爱的人会离你而去、有一天你会 突
然发觉,一个与你朝夕相处的人,他的真实面目极其模糊,别人的心是遥远、陌 生
的地方,没有桥也没有路通向那里……对于这一切你都会有切肤的感受。
这一切都是你的,没有人能够替代你去承受,也没有人能够为你分担。你会 在
它们中间学会坚强。长大意味着经历许多梦想(世上和世外五彩缤纷的颜色、远 远
近近深情的呼唤以及一切随心意而生的快乐)。然后它们会逐个破灭(梦想升起 的
现场不留下任何痕迹,梦想死了,只是这起命案没有案犯也没有尸体,只是一切 已
灰飞烟灭,万籁俱寂);还有一种叫爱情的感觉,它是一条红线,你和另一个姑 娘
会被她绊到,或许只是一个会意的眼神,哪怕隔山隔水也会思念不止。有一种忧 伤
叫永不能相见,另一种忧伤叫永不能成眷属,最后一种叫死别。
你有父母,有朋友,也会得到恋人之爱:你爱的或爱上你的。还有一个最终 会
出现的姑娘,她将自己一生的时间及全部生命交到你手上,以此印证爱情。然而 他
们都会离你而去,就象你亲手垒起的沙屋。世间万物,
你生命中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一座座沙屋,最终都会倒塌。你曾经拥有的一切 最
后都不属于你--上帝仁慈地给你并届时收回。你将从无处来,经历生命中的五 味
杂陈,然后归于虚无。当一切注定地来到,你不必惊慌,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抵抗 命
运,而生命中有一份东西暂属于你,比如:
这如画的湖山,在一场黄昏细雨中与你一同散步谈心的友人,你们共同面对 一
段雨后的彩虹、一朵夕阳,同一种战栗来自两个不同的身体,某种情感象一轮溶 溶
骄阳,包容一切,超越一切可能与不可能,在那一刻的阳光下,人心没有距离。
是的,我的孩子,在你的一生中会有这样的时刻,遭遇一次前所未有的情感 ,
它转瞬即逝,短促到让人心碎,它不能天长地久,然而它美丽,那是一种让人缅 怀
一生的忧伤。
河水泛了上来,带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小东西,你又找到了新的游戏。
“阿姨,你快来看,这里有许多海宝贝,好漂亮啊!”
黄昏的太阳忽又化作乐一阵细雨,这一天即将过去,你的布娃娃被小主人忘 记
了,她坐在泥地里,满身泥浆。
也许已不必告诉你人生的另一种快乐:那就是忘记。
北京92年8月--12月
--北京时间: 08:51:25 11/25/97 于[文思万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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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 童
这个故事是听胡君说的。有一年我与他同事, 他是我的老板。
我年轻,性情中有棱角的地方仍然十分的有棱角,社会上约定俗成的人事规 则
我是不懂的,爱说实话,经常与人发生冲撞。常常由胡君出面为我收拾局面。
事后胡君说:说实话很多时候是优点,但也有的时候实话显得锋利,伤人、 结
怨、积蓄仇恨。而仁厚则不同,仁厚可以开阔道路。
工作之余聊天,他给我说了一段故事,他说,
"有一个成年妇人带了她幼女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
这位妇人的体态、神情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人堆里翻滚多年,满身社会 气
息,没什么风骨,却八面玲珑,身体应该是浑圆的,不见骨,如果有思想的话, 也
应该是浑圆的。
而那个女孩子真美,所有经过的路人都会特意停下来,为了看看她,捏捏她 的
漂亮脸蛋。
迎面来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妇人,手里牵了个长相丑陋的幼童。胡君说这个孩 子
真是丑,天生有残疾,上嘴唇是裂开的,头发稀少,脸、脖颈、双手生满粉红色 的
皮癣。他们迎面走来,丑童双手握成拳头,眼睛直勾勾地打量着路人,一副“你 若
欺负我,我马上给你颜色看 ”小霸王神情,丑而且凶。
女孩子扭过头去,撇了撇嘴说:那么丑。
妇人斥道:怎么可以这样没有礼貌!
女孩子复又用手指着已走到面前的丑童,道:我说错了吗,他不丑吗?
女孩的声音不算响亮,丑童母子却也听得真真切切,丑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
凶巴巴的五官挤作一堆,那张丑脸上全是眼泪,蛮横的小拳头也握不紧了,忙着 对
付越流越多的眼泪水。一个凶相的丑孩子忽然露了原形,原来那么脆弱,一滩水 似
的。
妈妈抱起丑童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用很轻很柔的声音与儿子说话……"
说故事的胡君突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母亲总是仁慈的,她眼中的再丑 的
孩子都与自己血肉相连。”
我抬头看了一眼胡君,发现他鼻与上唇之间有一道可疑的手术疤痕。
一时间,妇人所有的伶俐派不上用场,想说几句称赞对方的话,也找不出恰 如
其分的辞令,神情一团尴尬。丑童哭得止也止不住,妇人仍然在低声与她的儿子 说
话……
我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胡君岔开说: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的容貌而哭。这次之前,也遇见过几个直言不讳的人 ,
但他终有一丝微弱的期待,期待对自己的容貌有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说法,在自 己
的孩子是美是丑问题上,妈妈从没有发表过意见,妈妈的话才是至关重要的……
……那天妈妈说:“我们是丑的,但我的孩子心肠比别人好,是不是?”
从此丑童再不为这件事烦心了,烦恼不改变已成定论的事情,只有在容貌之 外
磨砺本领,他一定要给妈妈一个满意的答复,自己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而且越来 越
好……
“后来呢?”
“后来丑童与那个漂亮女孩子有了感情,他特别高兴,因为自己内心有美好 的
东西,而女孩能够体会这种美。”
“再后来呢?”
“再后来,女孩离开了丑童。”
……
丑童狠狠地伤心了几年,最后他除去了心头的迷障,他想肯定是自己还不够 好
,所以才留不住心爱的女人。妈妈说:“到你变成一个非常非常好的男人时,另 一
个和你一样好的女人就会出现 ”
胡君从我面前站起,他一双手仍然布满疤痕;左脚穿着一只特制的皮鞋,鞋 底
有两块砖那么厚;上唇显然修复多年了,但说话仍然不十分清楚。毫无疑问胡君 就
是当年的丑童,那个立志要做好人的丑童。
面目没有很大的改变,然而他的顽强与仁厚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道路。胡君在 名
牌学府拿了学位,生意也出奇地顺利,每天有衣着鲜丽、言语锦绣的男女过从… …
叩门声。
每次应门我都有这样期待:这个女子应该来了吧。就象他妈妈说的,届时有 一
个好女人会出现,与你作伴,那时,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好人了。
--Thursday,October 16,1997 04:33 PM 贴于嘉星老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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