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xl0088()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02:22:4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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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孩子
１月１日 星期一 天气：雨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今晚，爸爸又说我是坏孩子。不用说了，说什么呢
？我一直都是个坏孩子，一个让父母老师伤透心的、无可救药的坏家伙：第一天
上幼儿园，小朋友要我的糖，我不给，他来抢，我找了他，被罚站；睡觉不好好
睡，咬破被子；老师教我们画人的身体应该画三角形，我偏画成圆形，被臭骂一
顿。上了小学，老师教我们用右手写字，我用左手；常打架，打输的同学哭着去
找老师，我于是写检查；嫌作业太多了不做；上课不把手背在后面……那时，老
师们甚至都怕提起我的名字。上初中，报名迟到，站在教室门口；上课老师叫我
的名字，我没站起来，被告之“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总是迟到，总是找不出像
别的同学一样堂皇的理由……这一切使老爸老妈成了学校的常客，也使我“坏孩
子”的名声远扬。总会有人指着我说：“喏，就是那个坏孩子。”我知道，我不
听话、不守纪、身上长刺，我是一个地地道道十恶不赦的坏孩子。
我家不是前天才搬了么，今晚回到家，一进门，一阵庙里才有的气味熏得我
直想打喷嚏。这才渐渐看清楚：客厅中央摆着一张好像是从庙里偷来的供桌，桌
上摆放着五颜六色的从没见过的鲜果儿，两支一尺来高的供烛跳跃着火焰，一簇
暗褐色的熏香正嚣张地吐着浓烟，墙上、沙发上、电视机上、空调上、窗帘上贴
满了刺眼的红符，每张红符上都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神像”，涂着似字非字的
符号，一村妇模样的老太婆正煞有其事地用土不土洋不洋的话唱着经。
我正口渴，过去拿了个橘子似的东西来吃。“放回去！”老爸大喝一声，我
吓了一跳。“阿弥陀佛，神吃的东西，你是不可以吃的。”那村妇不紧不慢地说
道，睁开一只混浊的眼睛看我。我正想放下，一听这话，偏不放下，剥了皮就吃
，恨恨地用目光挖那老太婆，她的手一抖，似乎要将长指甲上的厚厚的污垢抖落
下来，气急败坏地站起身便要走。老爸冲上前去，笑着拖那老太婆的手：“仙姑
，仙姑，供品还有，小鬼头不懂事，我一定好好教育……”“仙姑”这才哼了一
声，悻悻然坐下，恨恨地瞄我一眼。
“过来！”老爸作老虎状，“叫你别捣乱！听到没有！”
“没有。”我头一扭。
“这不关你的事，少说少问！”老爸凶凶的。
我抬眼直瞪着他：“为什么？”
“叫你别问就别问！”老爸吼。
“无聊！”我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啪”地关上门。
“坏东西！这个坏东西！”老爸在外面大骂。
骂吧！早就听惯了。
我若无其事地翻开《读者》：“假如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并没有错的话，那么
，你就继续地做下去，不要理会别人怎样地讥笑你。
相反的，假如你觉得事情有一点不对劲，那么，任凭周围的人如何纵容，如
何引诱，你都要拒绝他们。
因为，在你心里，一直有着一面非常清洌的镜子，时时刻刻地注视着你。它
知道，并且也非常爱惜你的清纯和正直。──席慕蓉”
“清洌的镜子”？在我心里？在一个坏孩子的心里？
１月２日 星期二 天气：雨
“过来。”老爸今天对我少有的心平气和。
我过去，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两杯茶──谈话，没错，老爸从来就是这样
和我谈话──两杯茶，一晚上，伴有激动的叫骂声或耳光声──今晚也不会有例
外。
“我问你，学过公民的基本权利没有？”又是一次从大处下手，想在气势上
压倒我。
“知道，不就是宗教信仰自由吗？”我不紧不慢的回答。
“知道就好。这就是我们党……中国人传统文化……民间风俗习惯……不是
说变就变……你爷爷去世时……人是要被唾沫淹死的……中国共产党奉行宽容…
…做人要宽容，不可以寿头寿脑，不可以眼里容不下砂子……”老爸又开始向我
灌输他的思想。我木然地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双唇，模糊……“好了，很晚了，去
睡吧。”老爸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拖出来，“知道了吗？”他一脸的殷切期望，仿
佛等待着我点头应喏，再悔过昨天的事，重新做人。
“没有。”我说实话。
“朽朽朽朽朽木不可雕也！”老爸的脸刷地青了，头上的青筋暴突出来，拳
头握紧了，又颤抖着松了，“随你去吧，无可救药的东西！”他的声音极度伤心
，又想装出极度的不在意，是想激怒我吗？管他呢！我早就不能雕了，我傲气逼
人，我不听说教，我颓废荒唐，我叛逆放荡，我行为极端古怪。还有什么说的呢
？
我翻开《读者》，再看那篇《明镜》。似乎黑暗中，遥远的地方，出现了一
面闪着银光的明镜。但是，她好远。
１月３日 星期三 天气：阴
晚上回到家，没有人。开了客厅的灯，看金鱼。金鱼怎么全浮头了？是缺氧
了吧！好，我做一件好事！于是开了增氧器，滤水盒便扑扑地吸起水来，鱼们撒
开尾巴来四处地游，可游来游去也只能在方形的鱼缸中。不知为什么，我叹口气
，回屋。地上，一行，黑黑的，我的鞋印。
“你给我出来！”我妈嘶叫。
叫那么凶干什么？我又不是聋子，一定是问我为什么不关客厅的灯，以及为
什么进屋不换鞋之类的，末了加上一句“败家子”！习惯了。
“为什么不关客厅的灯？一个灯泡多少瓦你知道吗？一度电多少钱你知道吗？我
们一个月多少工资你知道吗？”这些话，我都能背出来。
“知道。”
“还有，你又不换拖鞋，啊！你以为拖地很舒服是不是！你看看你看看！你
是不是以为我们都是你的敌人，存心跟我们作对呀！今晚又把增氧器开了，它早
坏了，你不知道？！”
“知道，忘了。”我不得不这样说，要是我说“不知道”，她又一定会问我
怎么家里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等等，等等，怎么样都是我错，我天生是个讨人嫌
的坏孩子，认了！
“忘了忘了又是忘了，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就是你唯一的理由！败家子！”
骂完了，我该回房去了，看我的《读者》，咦，那篇《明镜》呢？怎么不见
了？
老妈还在一遍遍地重复着“败家子”，怕我认不清自己的真面目吗《知道！
不就是一个最最不重要、多我不多、少我不少的坏孩子吗？一个比不上客厅的灯
，比不上鞋子的印，比不上增氧器的坏孩子吗？老妈，别为我费神了，既然我是
败家子，现在再生一个天才也不迟。
《明镜》呢？在哪里？
１月４日 星期四 天气：阴
我的生活没有晴天。
早上，老师叫我谈话。问我为什么不穿校服，我说没衣服换，他又问我是不
是说假话，我说不是，他瞪了眼问我是不是还在说假话，我说是。我要是不承认
，他会问我一早上，我浪费不起。他又问我是不是常和老爸老妈闹脾气，我说是
。他又问都是谁的错，我低了头，好不容易憋了一脸通红，说，都是我的错，然
后说都是自己不听话不乖。他语重心长地教育我知错能改是好的，要多和父母沟
通，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完了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用几乎绝望的声音说：“我
相信你！”我于是感激地抬头看他，噙着挤出来的泪花。
一场戏，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却又非演不可的戏。
下午放学，我看见前桌的东西掉在地上，帮他捡起来，被他逮了个正着，非
说我是贼。我争不过他，对着他的眼眶就是一拳，他趴下了。一会儿，班主任来
了，政教处主任来了，校长来了，又一会儿，我爸妈、他爸妈也来了，他被亲切
地关心着，仔细地检查着，我被严厉地“批评”着，处在漩涡的中央。我是一个
贼，一个打人者，不容我辩解，因为他们知道我的劣迹，知道我是坏孩子，我也
知道，我的话，算不得话。我默默地，一言不发，是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给那
个混蛋捡东西！
晚上，我从老爸那里偷来了一支烟。世界上竟有这样快乐的事！吞云吐雾中
，我听见父母对我说：“真是个好孩子？”我看见班主任慈祥的笑脸，原来他还
会笑！我感觉到被挤在同学们中间，欢笑着，亲密无间……由内而外的，我快乐
！……烟熄灭了，一切美好的幻影破碎无踪。我又去偷烟，被老爸捉住，他操起
手臂粗的一根木棍结结实实打了我一顿。不痛。打多了，没有感觉了。
今晚，没看书。那篇文章，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反正都是理想主义。
１月15日 星期一 天气：阴
多久没记日记了？不知道，也无需知道。还是打架，不穿校服，不关客厅的
灯，不换鞋，不做作业，不看书，少不了谈话，少不了挨批，少不了挨打，坏的
不会变少，好的变少了。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长，但我的命一天比一天短，一天
少活十岁。我这样的坏孩子，生出为简直是多余！不如早死了好！
不要提那些书！不要提那什么文章，全是屁话！我是坏孩子，我心里哪有什
么“明镜”？我是一只乌鸦，我嘴里哪能唱出黄莺的歌声？我是一块腐烂的木头
，我身上哪还有一点儿可以雕刻的地方！我是一张漆黑的纸，怎么画都不会有任
何图案。我是一口臭井，放什么香料都不会变香。
是的，我已无可救药。
日子，还是可以一日一日的过，快乐的人，继续蓝天白云，天高水清；痛苦
的人，尽管痛苦去，专心地享受痛苦倒也可以整理整理自己，重新出发。我是哪
一种人呢？什么都不是，我享受着痛苦的快乐，忍受着快乐的痛苦，或许，这可
以称作是天堂了吧？抑或是炼狱？不知道，反正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还活着，
看起来，潇潇洒洒，了无牵挂，事实上，浑浑噩噩，生不如死，简直是行尸走肉
。
去的，尽管去了，来的，尽管来着，在我的世界里，去来的中间，只是一片
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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