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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岸
发信人: blinder()
整理人: yvonneh(2000-11-19 02:05:08), 站内信件
     “两边都是岸/近在咫尺  遥不可及”
    ——瞎子:《切入的脚踝》
    “西贡,又是西贡”
            ——《现代启示录》

    我没读过什么名著,因此无法引用名人名言作为这个小说的开头。

    事实上,我的脑子一向不是很好使,尤其是现在。我开始相信极度的饥饿会
产生幻觉了。四周的海浪轻轻摇晃着筏子,它们拍打的哗哗声越来越沉重,渐渐
变成了引擎低沉的轰鸣,震动我的耳膜。而在一摇一晃中,阳光透过蓬布不断地
明暗变幻,我好象抬头看见了烈日下旋转的螺旋桨。“西贡,又是西贡……”我
喃喃地说,声音厌倦沉滞。我为什么说又?谁知道呢。懒得去想。

    那架直升机是来接我去湄公河的吧。“威拉德上尉,我们奉命护送你逆流而
上,完成这个秘密使命。”那个年轻的黑人士兵挺拔地敬了个礼,然后笑嘻嘻地
说,“我们要去柬埔寨吗?”威拉德上尉?叫我吗?你认错人了吧?我叫马罗,
英国皇家海军下士。是的,我有秘密任务,去找个叫克兹的上校,这个残暴的老
人躲在刚果的茂密的丛林里,临行前,伟大的作家康拉德很神秘地拉着我的手微
笑着说:

    “马罗,那个克兹就在大洋的对岸。”说着,他枯干的手指着海平线。

    那里什么都没有,亲爱的。

    不是在刚果吗?为什么要我去湄公河的岸边找他?他到底在哪儿?睿智的康
拉德,你告诉我吧。我在迷幻般的光线中喃喃自语。

    “雅各,雅各!他们好象又要暴动!”让低低地叫我,声音阴沉。

    我猛地一惊,立刻摆脱了梦魇。是的,我是雅各,法国军舰梅杜萨上的一个
低级军官。“他们敢,”我冷笑着,“所有的武器都在我们两个手上。”我的目
光阴冷凶残,透过肮脏的布帘子注视着漂流筏另一端的他们。他们奄奄一息,一
个接一个地死去。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我沉思了一会,拍着手边那块湿润的新鲜肉,
“你去看看桅杆边的那两个家伙,别忘了带上砍刀。”

    这块肉是属于多米尼克的。这个混蛋,居然两次参加暴动。他是被我割开颈
动脉的,因为我很渴而海水又不能喝。毕竟是年轻人,他的血粘稠而甜腻,我有
点反胃,躺在这个安全的角落里不停地打逆嗝。他的肉我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
太硬,机械工粗壮糙硬的肌肉远远没有年轻女子丰腴的肉来得可口。

    想到这里,不禁又怀念起安娜来了。那个逃生者之中最美丽年轻的女子,是
我在这段时间以来吃过的最好的食物。她的肉纹理细腻,少许的脂肪富有弹性,
有些象鸡肉。她的血很清爽解渴,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种香冽的感觉,让我想起
冰镇的葡萄酒,甚至毒辣的日头都不那么可怕了。

    可惜这种美好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另一个仅存的女子在我吃她以前,就和
她的恋人一起走进了海里。我记得当时很冷静地提醒他们:

    “还没有到岸。塞内加尔还很远。”

    他们的回答很奇怪:“跨一步就是岸。”

    然后他们就跨了出去,一起沉没在海里。这让我无限惆怅。因为她的皮肤紧
绷富有弹性,脸上血色充足。

    在开始用人肉人血充饥解渴之后我的精神一直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不能睡
着,也许是他们太有营养了,我这么对自己说。幸存者也是如此,他们在我和让
吮吸完鲜血和割下最好的肉之后争先恐后地抢夺剩下还算潮湿的肢体。他们真他
妈象狼。我们看着,哈哈大笑,血红的牙齿露在嘴唇之外。

    “小心驶得万年船。”想到这句话我就觉得好笑。从梅杜萨号仓皇逃离的时
候这句古老的谚语极度地讽刺。我看着它慢慢沉没,永远也不会沉没的梅杜萨,
在到达塞内加尔前就这么被不动声色的大海所吞噬了,就象我的薇安被那个陌生
的城市所吞没一样,连个泡都没有。薇安,你穿越不了那个城市,正如我到不了
这个大海的岸一样。发情的时候总是面色潮红的薇安,做爱的时候鼻翼上总是细
细地渗出汗珠的薇安,你的肉一定更加细嫩,血一定更加可口。

    这么想着,我舔了舔油腻的嘴唇。

    突然,我听见让愤怒绝望的大喊。

    冲出去,就看见让挥舞着砍刀,血光飞溅,他的背上深深地插着一把刺刀,
筏子上,那个黑人士兵血肉模糊。

    “他想砍断缆绳,让大家一起完蛋。”让喘息着说。

    我把尸体踢进大海,眼前仿佛看见这个个黑人士兵立正敬礼,身姿挺拔,然
后笑嘻嘻地问:“我们要去柬埔寨吗?”

    眼有点眩晕。

    海水很快把筏子清洗干净,远处鲨鱼的鳍在水中划出白色的痕迹。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让:“你的伤很重。”

    他也抬起了头,甚至努力直了直插着刺刀的背,然而没有说话。我可以看见
他俊美的褐色眸子迅速黯淡。

    良久,他微笑着对我说:“再见。”然后他向海里倒了下去。一阵浪花迅速
将他淹没。鲨鱼的鱼鳍划出无数的旋涡。

    我呆呆地看着血红色慢慢涌上来,在碧蓝的大海上慢慢散开。多么美丽清澈
的大海。

    但是我们要抵达的岸在哪儿呢?

    我听见了约瑟的笑声,疯狂的笑声。回过头,就看见他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
,一边笑一边大声嚷嚷着:“国王万岁!国王万岁!”看见我冷冷地盯着他,约
瑟忽然不笑了,很严肃地对我说:“我已经给塞内加尔的总督写了封信,马上就
有人来救我们了。”然后他很出神地望着远处,温柔地念着诗句:“看哪,幸福
的彼岸即将来临,而我却在意大利的平原上孤独旅行。”

    我看见他站在那里,眼神慢慢涣散,然后向后直直倒在筏子上。

    我看了看筏子上的幸存者,他们正在奄奄一息,和我一起抗击过风浪生死与
共的水手们。一想到要吃掉自己过命交情的兄弟,就痛快得想放声大笑。其实我
明白乔伊和阿什丽,甚至敬佩他们。这剩下的五个家伙不过是等待不会到来的岸
罢了,只有他们知道找到岸的最快捷方式。

    他们是聪明的,我不得不承认。

    岸永远不会来的!我大声对他们吼着。

    他们恍若未觉。

    枯瘦的查理紧紧握住自己的那件黑色燕尾服,真可笑,在这个时候他居然对
这个破玩意儿念念不忘。这个最苍老的混蛋似乎有苟延残喘的秘诀,从被公认将
第一个死去一直坚持到现在,虽然虚弱得动不了,但是只要抱着他的燕尾服,查
理就一直能喘气,并且眼珠转动,即便我看着他的皮肤在毒辣的太阳下一寸寸爆
裂。

    我对这个家伙有些腻烦了。

    我慢慢走了过去。他已经没有力气挪动了,但是灰色的眸子死死盯着我——
他洞悉我将要做的一切。我走到他身边,蹲下身,把那件陈旧的黑色燕尾服从他
手里拽了出来,扔进海里。查理双手枯干,青筋暴露,徒劳地死死拽住自己的珍
爱,但是最后在他手里剩下的只有一块黑色的布屑。

    我听见他喉咙发出“呵呵”的声音,象风箱一样。这个滑稽的场面把我逗得
哈哈大笑。其余的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查理灰色的眸子象雾一样散去。我把他僵硬的身体一脚踢进海里。

    查理,你总是要到岸边的,我只不过帮你一把。你也许要回到大海的那边去
,也许要到对岸,不过这没有意义。对你来说,哪里都是岸。

    我站在刺眼的阳光下,看见康拉德悄悄走近。“伟大的智者,告诉我我要去
哪儿?哪里才是我的彼岸?”他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过我的身边一直消逝在海
平线的尽头。我瞪着他消失的地方,充斥视野的阳光亮得发黑,慢慢变成真正的
黑暗,克兹从柬埔寨丛林潮湿的黑夜中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在微弱星
光的照耀下,他的光头轮廓明显。他慢慢地抬起手,上面湿淋淋的满是鲜血,在
地上,是薇安的尸体,从下颌一直剖开到腹部的底端。她睁着眼睛,眸子闪闪发
亮,如同活着一般。

    克兹诡秘地微笑着,挥动湿漉漉的手召唤我。我情不自禁地迈出一只脚。

    突然一个浪打来,我站立不稳,跌坐在筏子的边缘。眼前是美丽碧蓝的海洋
,到处阳光明媚。我坐在那里喘息不定,大汗淋漓。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上来,
让我浑身一颤。

    他妈的,管他这个克兹在哪儿呢。他无非是在某个岸边。我要到达塞内加尔
,那才是我的岸。我是雅各,法兰西人雅各,不是不列颠的马罗,更不是美国大
兵威拉德。我这么对自己说,慢慢走回蓬布下的角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艘土耳其商船路过的时候我正在吸最后一根刭骨的骨髓。那是我身边唯一
可以吃的潮湿的东西了。我站起身,拼命地摇动布帘子。

    在被救上商船的时候我虚弱得眩晕,一直沉溺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在梦里,安娜对我淫荡地微笑,甚至裸露出坚挺的胸膛,从硕大而黑紫色的
乳头里,汩汩地流着乳汁,从她的胸口一直淌到筏子上,我被绑在不远的柱子上
,喉咙干渴得如同灼烧。她慢慢地走近,微笑转化成冷笑,面庞也变成瘦削的阿
什丽,她纤细修长的手指抚摩过我的面庞,喃喃地低声说:亲爱的雅各,你知道
么?哪里都是岸。然后用潮湿的舌头轻轻舔过我的脸。我无法言语。在她吻我的
时候我确定她肯定是薇安,因为只有她才会如此性感地吮吸我的舌头和嘴唇。她
浑身赤裸,用力抱着我的腰,气喘吁吁地说:“雅各,我就是你的塞内加尔,就
是你的岸。”我听见她的喘息,看见她鼻翼上渗出的汗珠。

    晶莹透亮湿漉漉的汗珠。

    那些亮晶晶的汗珠变成了刚果丛林里熠熠的星光,康拉德笑眯眯地看着我伸
出手来触摸我,手上满是鲜血,湿漉漉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马罗,到这
里来吧,这才是你的彼岸。”星光下,他的头皮光滑如同鹅卵石。

    我从梦魇中猛然跳起,双眼通红。眼前的那个女子正端着一碗水浇灌我皲裂
的嘴唇,看见我的样子极端恐怖地惊叫了一声。从中国进口的瓷碗打碎在地上,
声音清脆。

    我在商船上拼命奔跑。康拉德,你抓不住我,我不要到你黑暗的丛林里去,
那里不是我的岸,那是黑暗之心。一边奔跑,我一边疯狂大笑,金色的长发和破
碎的衣衫在海风中猎猎作响。所有的水手慌做一团,在我的四周拼命堵截。

    最后我被逼到了船头,我站在最前端的栏杆前,望着前面的人群。他们鸦雀
无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看,要到岸了,”一个秃头的水手站在他们面前,讨好地提醒我。我向
左望去,确实,陆地就在前面,我可以看见黑黢黢的礁石和雪白的浪花。它们历
历在目,无比真切。可是康拉德,我听出了你的声音。

    “那是哪里?”我茫然地问,“塞内加尔吗?”

    “不,那里是刚果。”

    我沉思了一下,突然身子向后仰去。

    冰冷的海水一下子就湮没了我,我想起无声无息消失的梅杜萨,想起离我不
到二海里的岸,想起薇安,甚至想起了你,康拉德。

    我想我是到岸了。

    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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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习惯不用眼去看世界
但无法忍受不用心看世界
个人文集:http://culture.netbig.com/cyber/special-3.htm
         http://www.qingyun.net/column/geren/blind/blind.htm
         http://www.shuku.net/author/blind/

※ 修改:.blinder 于 Oct  9 11:41:01 修改本文.[FROM: 216.60.92.18]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165.95.229.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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