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utestan(艇仔)
整理人: sakura-xiaoying(2002-08-06 16:25:17),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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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琴声
舞
唉,风柜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很想说给你听,我就想起什么来说什么了……
人受到刺激后大概都会语无伦次,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吧。
故乡是记忆里最美好的天堂,那里的人和草木是刻骨铭心的,连破落的小街上凌乱不堪的柴草,连淹没在夕阳里的断壁残垣,连徘徊在河边树下的羊群……那些说不尽的美好。
……当然,也有那些难言的酸楚。
我的一个好朋友,或者说故乡唯一的好朋友,他死了,春节鞭炮的硝烟还没有从村落上空完全消散,他竟然死去了。
应该先从吉它说起。
我喜欢吉它,就如同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过它一样,吉它的声音就代表了青春。
我有一把不错的吉它,什么牌子忘记了,它的音质清丽悠长,走过山野戈壁,森林沙漠,我都曾随身带着它。曾经,在哈密的一片桑树林里,我弹奏它,有一个赤脚的维吾尔族牧羊男孩听到了,竟跟着我走了十公里,央求我把琴送给他。在轮台,我在月光下坐在台阶上弹琴,隔壁的房东姑娘巴莎尔悄悄来到我身边,一直站到深夜。
那是一把有灵性的好琴,后来,我把它带回了老家。
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第一天回到老家,就背着吉它去见他。
我和他从小长大,他长我两岁,却很早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孩子,两个眼睛很小的男孩,长得很象他,他把孩子推到面前,逼着孩子喊我叔,孩子们只顾笑,然后就跑远了。他的夫人我认识,都是一个村子里的,很秀美,笑起来很动人。他比前先前一次见面又老了许多,脸庞黑瘦,握手时,手又粗糙又坚硬,那时我想起了《故乡》里的润土。
我很自然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密匝匝的南瓜架,斗大的南瓜,我们用碎玻璃把南瓜割开一个三角形的口子,露出瓜瓤,他脱下裤子,兜一泡屎在南瓜的肚子里,再把割下的南瓜塞好,我们都知道,装了屎的南瓜在以后的日子里会疯狂地长,个头通常要超过其它南瓜几倍,而且色泽碧绿诱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吃,要是你看着它好,摘下来放在案板上,一刀下去,嘿,肯定臭水四溅。
当然还有偷廖叔的饺子。廖叔家种着一片好西瓜,廖叔自己在地头盖了一间小屋看守瓜地。廖叔会下套子捉野兔,他经常大早晨提着两只兔子到水渠边剥洗,每到这时候,我们都知道廖叔要包兔肉馅饺子了。我们潜伏在附近,看着廖叔剁馅,和面,擀皮,包好,生火,下锅,煮熟,捞在盆里,我就一跃而出,跑进瓜地里,廖叔放下笊篱,一边骂一边跑来赶我,另一边,我的哥们儿早窜出来,把盛好的饺子盆端走了。廖叔脚慢追不上我们,只好站在大路上破口大骂,我们却躲在庄稼地里大吃。
……一切恍然就在昨天就在他家院子里的篱笆旁边,长满了没有修剪过的丁香和牵牛花。蟋蟀嘶鸣,他第一次见到吉它,神情好奇而茫然,他拿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儿琴弦,一种单纯爽利的声音从空朦中传来,他咧嘴笑了,好象这声音令他找到了一些极其新鲜的东西,他把琴拿在手里,翻转来观看,然后推给我,说,你来一段,来一段。
他的夫人拿来板凳,我就坐在篱笆旁边,弹了一段《海边的阿狄丽娜》。
最后一个音符飞进花丛以后,他半晌没说话。
我看着他,他叹了一口气,说:收音机里音乐就象塑料花,这才是天上才有的音乐。
天上才有的音乐?我吃惊地看着他。
给我试试吧,我想学会。他说。
当然,我说。我把琴交给他,还给他拿来一本讲解吉它指法的书。
第四天,我去了北京。
一个月后回来,我去见他,还是晚上,没进院子,我已经听到一连串美妙的琴声,然后,我看见他正坐在房前的石榴树下,怡然自得地翘着腿弹琴,那是一首很不好弹的曲子。
我目瞪口呆,才一个月,我终于相信天才是有的。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怎样练琴的。
早晨,天还黑着,他就起床,练习上一个小时,然后到地里摘草莓,蔬菜,在天擦亮的时候用自行车运到集市上去卖。一天的活计忙完后,这才开始弹琴,一直到深夜。
就是这样,他不但会弹了,还弹的很好。
而且,在我临走的时候,他还给我演示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给我唱了一首歌。
唱完了,然后得意地问我感觉如何,我摇摇头,说没听过,他哈哈大笑,说当然,因为那歌是他自己写的。
我又让他唱了一遍。
唉,风柜兄,往事真的令人黯然神伤……
他的嗓子不是很好,我记不大清楚他歌里唱的什么,只记得最后好象有这样的歌词:
“我是种地的,但我找到了一个天堂……”好象是这样吧。
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把吉它送给他,那次探亲后又把吉它带走了。
等到我再次回故乡时,时光整整过了六年。
我又回到了故乡,走上河堤,四野茫茫,渺无人迹,寒鸦数只,盘旋远去。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树木和村庄立在彤云密布的天幕下,寒风凛冽,景物萧瑟,我的心头出奇地凝重起来。
一切仿佛熟悉又陌生,因为我是这块土地上生长的儿子,我的生命源自于它的恩赐,只有一个离家多年的人骤然回到故里,心头才会凝结起这样粘稠的化不解的惆怅。我在雪地上走着,漫无目的,想不起什么具体的东西和具体的人,只是连空中飞舞的一只麻雀都感到无比的亲切,因为那是故乡的麻雀。
我已经步行了很长一段路,还要这样走着穿过前方的那个市镇,才会到家。你看我的家乡是不是很落后,连一条能通汽车的公路也没有。
转过一片破旧的房屋,我知道这是从前的兽医站和配种站,我们上中学的时候路过这里,很多次趴在墙外偷看牲畜进行人工交配,牛在爆发的一刹那巨大的脊背高高耸立起来,非常具有震撼力。现在,这里大概荒废了,因为我听不到一点动静。
走过兽医站的墙角,我突然听见一片哭声。
然后,我看到很多人在前方。
那里是乡里的卫生院。很滑稽吧,先是给牲口看病的地方,然后是给人看病的地方。
我闻到强烈的药水味道,还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象尿洒在褥子上散发出来的。
走近了,那里停了一辆卡车,轰隆隆响着,车厢周围的缝隙里渗出淡红色的黏液。围着车子的人不是泪流满面就是咬牙切齿,要并不就是把手抄在袖子里,默默地蹲在烂泥里。
我个子高,下意识地转头往车厢里一瞥。
那是些什么?
车厢里横七竖八,都是婴儿的尸体。
是的。
我的嗓子里有些发痒,我赶紧走开了。
或者说我是挪开的。
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高喊着:还有吗?没有走了。
走吧!有人吆喝了一声,淌着黏液的卡车开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忽然,墙上的一行标语提醒了我,那大概是新刷的:“计划生育好,治富忘不了”,“大干十五天,突击完成计划生育指标”。
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妇女大哭着被从卫生院里背了出来,又一个。
我听见有人喊我。
我没发现卫生院拐角处的几棵柳树上还捆着人,喊我的声音就是从那里来的。
那树上绑着好几个人,男人,女人,老太婆,老头子。
还有喊我的那个天才的吉它手,我的朋友。他正抱在一棵不太粗的柳树上,军绿色的棉袄勉强看的出是绿色。他的脸也如棉袄一样脏,大概是鼻涕,流在嘴唇上因为不能擦又结了冻。
我几乎跳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
他笑了,你回来了,我这个样子真难看。
……唉,我违反了国家政策,多生了俩。
他断断续续地说。
那也没权利捆人!我说。
哼哼。他呻吟了一声,示意我看周围的几个被束缚着的人,旁边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子,皱纹堆垒,神情木然,她大概吓坏了,脑袋耷拉着,一动不动。我认出来,上中学的时候,这个老婆子经常推着小车到学校门口叫卖,瓜子,糖葫芦。
一个抄着手的大个子站在我身边,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瞪着他:为什么捆人?
他似笑非笑,为什么?国家的政策,计划生育,懂不懂?……要放人也行,让他老婆来把肚子里的孩子弄掉,要不就拿一千块钱来……谁也跟政策叫劲。
好,给你钱。我从背包里摸出钱夹,数出一千块钱。
我的朋友从后面叫:别给他,我没事,有本事狗日的把我捆死。
大个子很麻利地点钱,递给我一张预先写好的收据,嘴里念叨着:我捆死你干吗?得让你给我生钱。
风柜兄,这场景是不是好象电影见到过的?
但这不是电影。
这个县里来了一个新县长,为了甩掉这个县计划生育落后典型的帽子,突击抓计划生育,所有违反规定怀孕的,一律拉到各卫生院医院打掉,人跑了,就把丈夫捆来,两口子跑了,就把公婆捆来,直到把肚子里的东西拿掉才放人。人没了,就搬东西,拆房,掘祖坟,正如口号里说的“要罚得倾家荡产!”。为此,专门成立了“拆房队”“刨坟队”。我看到的那一卡车婴儿,都是刚从肚子里取出来的!
一边是愚昧,一边是野蛮。
唉,故乡的土地呀,我的眼睛为什么充满泪水。
直到今天我的家乡还在演绎这样的故事。
回家的第三天,我的朋友来请我喝酒。
我去了。
他的夫人因为怀孕早躲到外地去了。
他家原来的三间房都被拆了屋顶,其中一间苫了一领席子,算是挡住了天。屋角用砖支着一张门板,有一卷被子靠在那里,算是床。另一角用砖码了一个灶,灶上放着一只锅,锅里的水正在开着,飘出炖肉的香气。地上放着一只水缸,还有一只锅和几只碗。
三个孩子蜷缩在木板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我。
是三个,两个大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
他苦笑了一声,给我搬来唯一的一只凳子,招呼孩子们叫叔。
她是前年生的。他拍着女儿的肩说,眼睛里满是爱怜。
你看,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这个样子请你来喝酒,也不怕你嫌弃。他说。
我笑了,肯定笑的难看。因为我的眼睛里有泪水。
我埋怨他:为什么生那么多呢?
他很坦然地笑了。他说:别说那个,我还有能力请你吃一次鸡,一共四个鸡,我宰了俩,留了俩下次再吃,可你那一千块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了。
我摇摇头。
他说:我们几年没见了。六年。很长了,人一辈子活不了几个六年。
后来,我们喝酒,孩子们吃肉。
他出去,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吉它。
你看,这琴怎么样?红棉的,你走那年我买的。我一直藏着它,没让狗日的抄走。
不待我看,他先把琴抱在怀里,象拥抱一个熟悉亲密的爱人,他的手指粗而短,他的手掌大而宽,第一个音符响起来的时候,孩子们咯咯笑起来,仿佛屋子里一下子流光异彩,他的指法那么熟练,他的技巧那么高超,在音乐的流淌中,他象一个被催眠的病人,肩膀轻轻颤动着,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脚尖儿很自然地和着拍子,一曲又一曲,孩子们还记得给爸爸鼓掌。
我又听到了那句歌:“我是种地的,但我寻找到了一个天堂……”
风柜兄,直到他死后我才了解道,这数年间,他一直在坚持练琴。他参加过县里和地区里的吉它比赛,拿过几次第一,他还是县文化馆的兼职吉它手。凡是乡村里有婚丧嫁娶的热闹事情,都有人提着礼物来邀请他去助兴,他是这一带最有名气的民间歌手。
但此时,我只看到一个潦倒的朋友在酒后乘兴而歌。
这时,有人进来了,一群人。
计划生育的。
领先又是那个大个子。
哈哈,还有酒喝。
没事情就滚出去!我的朋友低声咆哮着。
哈哈,你手里拿的什么?大个子说。
琵琶……大个子背后有个小个子小声说。
孩子们咯咯笑起来。
拿走!大个子的脸象一只垂下来的灰布帘子,他背诵一样说:上级指示,罚就要罚的倾家荡产,这个琵琶要没收。
我的朋友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把吉它高高举过头顶。
他绷紧的嘴唇里吐出几个字:我砸了它!
那些人一窝蜂样冲上来了。
于是,我听到木片折断的喀嚓声,我看到吉它撞击在墙壁上溅起的碎片。
一切都结束了。
第二天下午,他吊到了树上。
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挂在一棵枣树的横枝上,一根很粗的铁丝绕过他的下颌,深深勒进了他的皮肤里。他未合上的眼睛正直视着脚下铺满皑皑白雪的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土地,那里的雪还不曾有过人迹,洁白纯净。
我想他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也许哭过,因为他的脸颊上有一道冰冻的泪痕,他也许徒劳地挣扎过,或许是他感知到了死亡原来是如此的痛苦和无奈。但一切都晚了,风呼啸而过,远方还有零星的鞭炮声在炸响,春天就要回来了,但他却已经告别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我的哭声,那是我十年来第一次为一个人的死哭出了声。
在不远的雪地上发现了一行字,那是他写的:天上有琴声。
唉,逝者如斯。
我不知道在天堂里他能不能找到他所渴望的琴声。
第二天晚上,他已经躺在冻土下面。
我没敢到他的坟上去看,我只想,他的孩子们该怎样?
天上又多了一只流星划过,那是他吗?
风柜兄,我哀痛,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悲伤,却找不出最恰当的理由。
离开家乡之前,我得知了一个消息,那个计划生育县长被调走了。他是半夜偷着出行的,却不知道为什么走漏了消息,从县城到西关,五里长的大街两边,挤满了送行的人,只不过每个人手里拿的不是鲜花,而是花圈和白幡。
---- 在对的时间爱上对的人,那是缘分~
在对的时间爱上错的人,那是遗憾~
在错的时间爱上对的人,那是无奈~
在错的时间爱上错的人,那是荒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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