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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人: fslts2(2003-11-09 15:58:16),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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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绛谈《堂吉诃德》
----摘自《堂吉诃德》中文版译者序
堂吉诃德是个没落的小贵族或绅士地主，因看骑士小说而入迷，自命为游侠
骑士，要遍游世界去除强扶弱，维护正义和公道，实行他所崇信的骑士道，。他
单枪匹马，带了侍从桑丘，出门冒险，但受尽挫折，一事无成，回乡郁郁而死。
据作者一再声明，他写这些小说，是为了讽刺当时盛行的骑士小说。其实，
作品的客观效果超出作者的主观意图，已是文学史上的常谈。而且小说作者的声
明，像小说里的故事一样，为可全信。但作者笔下的堂吉诃德，开始确是亦步亦
趋地模仿骑士小说里的英雄；作者确是用夸张滑稽的手法讽刺骑士小说。他处处
把堂吉诃德和骑士小说里的英雄对比取笑。骑士小说里的英雄武力超人，战无不
胜。堂吉诃德却是个哭丧着脸的瘦弱老头，每战必败，除非对方措手不及。骑士
小说里的英雄往往有仙丹灵药。堂吉诃德按方炮制了神油，喝下却呕吐得搜肠倒
胃。骑士小说里的英雄都有神俊的坐骑、坚固的盔甲。堂吉诃德的驽辛难得确是
一匹罕有的驽马，而他那套霉烂的盔甲，还是拼凑充数的。游侠骑士的意中人都
是娇贵无比的绝世美人。堂吉诃德的杜尔西内娅是一位庄稼汉那么壮硕的农村姑
娘；堂吉诃德却又说她尊贵无比、娇美无双。那位姑娘心目中压根没有堂吉诃德
这么个人，堂吉诃德却模仿着小说里的多情骑士，为他忧伤憔悴，饿着肚子总夜
叹气。小说里的骑士受了意中人的鄙夷，或意中人干了抽丑事，气得发疯；堂吉
诃德却无缘无故，硬要模仿着发疯。他尽管苦恼得为杜尔西内娅“哭哭啼啼”，
他和他的情诗都只成为了笑柄。
塞万提斯不是把堂吉诃德写成佛尔斯塔式的懦夫，来和他主观上的英勇骑士
相对比，却是把他写成夸张式的模范骑士。凡是堂吉诃德认为骑士应有的学识、
修养以及大大小小的美德，他自己身上都有；不但有的充分，而且还过度一点。
他学识非常广博,常使桑丘惊配倾倒。他不但是武士，还是诗人：不但有诗才，还
有口才，能辩论，能说教，议论滔滔不断，有理有据。他的忠贞、纯洁、慷慨、
斯文、勇敢、坚毅、都超过常人；并且坚持真理，性命都不顾惜。
堂吉诃德虽然惹人发笑，他自己却非常严肃。小丑可以装出严肃的面貌来搏
笑，所谓冷面滑稽。因为本人不知自己可笑，就越发可笑。
也许塞万提斯在赋予堂吉诃德血肉生命的时候，把自己品性、思想、情感分
了些给他。这并不是说塞万提斯按着自己的形象创造堂吉诃德。他在创造这个人
物的时候，是否有意识地从自己身上取材，还是只顺手把自己现有的给了创造的
人物，我们也无从断言。我们只能说，堂吉诃德有些品质是塞万提斯本人的品质
。
塞万提斯有时把自己的识见分给了堂吉诃德。小说里再三说到堂吉诃德只要
不涉及到骑士道，他的头脑很清醒，识见很高明。也许塞万提斯把自己的情感也
分了一些给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或许觉得自己一生追求理想，原来只是堂吉诃德
式的幻想；他满腔热诚，原来只是堂吉诃德一样的疯狂。堂吉诃德从来不丧气，
可是到头来只得自认失败，他那时的失望和伤感，恐怕只有像堂吉诃德一般受尽
挫折的塞万提斯才能为他描摹。
我们看一个具体的活人、不易看得全，也不能看的死，更不能用简单的公式
来概括。对堂吉诃德正也如此。这也许说明了为什么《堂吉诃德》出版近四百年
了，还不断地有人在捉摸这部小说里人物的性格。单就海涅一个人而论，他就说
，他每隔五年读一遍《堂吉诃德》，印象每次不同。
英国小说家菲尔丁强调了堂吉诃德的正面品质。堂吉诃德是疯子吗？菲尔丁
在《咖啡店里的政治家》那个剧本里说，世人多半是疯子，他们和堂吉诃德不同
之处只在疯的种类而已。菲尔丁在《堂吉诃德在英国》那个剧本里，表示世人比
堂吉诃德还疯得厉害。戏里的堂吉诃德对桑丘说：“桑丘，让他们管我叫疯子吧
，我疯得还不够，所以得不到他们的赞许。”这里，堂吉诃德不是讽刺的对象，
却成了一个讽刺者。英国诗人浦柏也注意到堂吉诃德有理性、讲道德的方面。并
且说他是：“最讲道德、最有理性的疯子，我们虽然笑他，也敬他爱他，因为我
们笑自己进敬爱的人，不带有一点恶意或轻视之心。”
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影响下，堂吉诃德又变成了一个悲剧性的角色。英国
十九世纪批评家海兹力特认为《堂吉诃德》这个可笑的故事掩盖着动人的、伟大
的思想感情，叫人失笑，又叫人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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