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ywind()
整理人: red_angle(2001-08-25 01:08:21),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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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令修筑几乎无穷无尽的中国长城的人,就是中国的第一位皇帝,秦 始皇。也正是他,降旨把所有的先代典籍付之一炬。这两项伟业,一个是 用以防御蛮夷民族的万里高墙,一个是对历史亦即过去的无情毁灭,竟然 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被认为最足以显示其矛盾性格,这一事毫无理由地 使我满足,同时也令我迷惑。
J.L.博尔赫斯
想到长城不能不想到长城时代的中国。在一些西方人的心目中,建造长城时和 刚刚拥有长城时的中国,是一段最值得诠释的历史。这些诠释多少带有神话的意味 ,甚或因为无知而愈显美丽和神奇。这很符合他们善思辩的天性,和历史只有在作 为寓言时才更具有意义的观念。
卡夫卡描述的大秦帝国,因为幅员过于广大,中枢的命令往往需要几个月或几 年方可送达遥远的边陲,或者根本就无法送达。而皇帝获得的地方情报,也都是陈 年旧事。他即位十年后,随手打开一封臣属小邦的加急国书,发现那是对他父亲不 幸驾崩的唁文。这还不足为奇。当最后一个新郡着手实施他焚书的律令时,汉家的 天子已决定独尊儒术了。
徘徊在书的迷宫里的博尔赫斯,认为始皇帝的焚书是要实现一个宏愿:过去的 历史必须消灭,他要成为历史的开端,在他之前没有历史。不过博尔赫斯也假设, 母亲的淫荡使秦始皇难以承受羞辱,他焚毁一切历史的记录,是想借此掩饰他对母 亲那段秽史的遗弃。
至于长城,博尔赫斯说,它本身也许并不重要,始皇帝只是以此来惩罚那些厚 古薄今之徒。万里长城正象古代本身一样庞大而无用,与其让他们浸淫于汗漫的历 代经典,不如让他们从事修筑长城这一同样无意义的工程。
长城注定是要受到诅咒的。但诅咒显然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长城正是他们亲 手完成的。为了烧出方厚不裂的青砖,为了克服翻山越岭的运输困难,为了设计出 最直捷的延伸路线,为了每一个烽火和关隘,他们耗干了本来会用于“皓首穷一经 ”的智慧。诅咒固然可以发泄一时的愤怒,更不妨舌底翻出一个孟姜女来哭倒长城 八百里,然而裹在臭鱼堆里的秦始皇,早把长城忘到金铜仙人指向的碧霞宫外去了 。他有的是更坚实的回忆。长城只是他的一场小小游戏。从高高在上的御辇里,俯 瞰平时万般傲慢的儒士们为这虚幻的工程历尽喜怒哀乐,他觉得好笑。他觉得他们 正如锁在链上的群猴,虽然漂亮的筋斗会博得掌声和恩赐,暂时满足了一点虚荣, 因此错误地以为所谓羞辱不过是固执和偏激之心的臆想,更因此安于现实并企图加 以粉饰,但终究是在他人的玩弄之中。
可是对于他们,长城乃是唯一的事业。没有长城,他们就会丧失在历史中的存 在。这个可诅咒的奇迹是他们自己的创造,没有哪个创造者愿意抹杀自己的杰作, 从而否定自己的劳动,更何况他们没有机会从头再来。
带来痛苦的是他们的自尊。爱上长城并不难,因为如果客观地评判,长城完全 称得上是一项旷世伟业。在它面前,殷商的宫阙,两周的池馆,全都黯然失色了。 &建造长城的人完全可以为长城骄傲。问题在于他们一旦伤损便难以愈合的自尊。千 百年来,自尊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价值,成为他们掩饰软弱的面具,成为他们苟且偷 生的信念,他们接受或拒绝一种事物,皆以自尊为准则。长城固然伟大,却不是他 自己的选择,是他们屈服于权力的结果。枷锁之下,自尊何在?创造成了奴役,事 业成了耻辱。
这场冲突并非不可以解决。有时候,自尊是一点点暗示便可满足的。万乘之尊 的始皇帝,哪怕只说一个“请”字呢,连握发吐脯都不须,长城不就成了双方合作 的美好结晶吗?过去的一切尽可原谅,死者已矣,坟典尘灰,长城可以代替这一切 。新月下的长城,苍翠如碧玉,明净如水晶,温润如琥珀,坚固如金刚,柔婉如匹 练,光滑如琉璃,清纯如处子,当得起一切赞美,值得歌之咏之舞之蹈之。
我想,如果不是中道崩沮,秦始皇也许会一纸诏令,恢复他们的儒士身份,取 消过去加给他们的罪名,对于不幸的被坑、被绞、被斩、被烹、被枭首、被弃市、 被五马分尸的死者,微微表示些体恤之意。这对于皇帝来说简直算不上什么,相比 之下,他是更大度一些,生杀予夺,本来就是他的天赋权力。况且在长城之事上, 他向无与人争胜之心,长城只是他一场小小的游戏罢了,怎么能和他当年扫六合、 决浮云、书同文、车同轨的千秋勋业相比呢!
然而这么一来,长城的历史形象就完全变了。它会被说成是一个升平时代君明 臣贤、上下同心的标志。披麻带孝的孟姜女仍会出现在舞台上,不过这一次,她是 为继承先夫遗志,誓为长城添砖加瓦来的。
-- 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 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 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 :「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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