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3 12:52:28),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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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不知道什么叫做幸福,她又说她该有的都有了,丈夫,儿子,
一个别人眼里看来美满的小家庭,丈夫是个电脑工程师,你知道这一行现
今有多吃香,他又年轻有为,人都说他只要弄到一个专利,就能挣上大钱
。但是她并不幸福。她结婚三年了,恋爱和新婚的那股热劲都已过去,儿
子,有时候,她发现竟是个累赘,最初有这念头的时候,她自己都吃了一
惊。随后也就习惯了,她还是爱她的儿子,只有这小东西能给她点安慰。
可她没有喂过他奶,为了保持体形,她脱了白大褂在她研究所里的浴室冲
澡的时候,那些生过孩子的女同事都羡慕不已。
又是一个白大褂,你说。
是她的一个女友,她说,她总来找她说她的苦闷。她说她不能同那些
有孩子的女人整天只谈她们的孩子,上班一有空就为孩子和丈夫织毛衣。
一个女人并不是丈夫和孩子的奴隶,毛衣她当然也为孩子织过,事情就打
这开始,她说她烦恼也全来自这件毛衣。
这毛衣又怎么了?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别打岔,她又问她说到哪儿了?
说到毛衣和毛衣惹来的烦恼。
不,她说她只有去教堂里听管风琴和做弥撒时的歌声,才得一点平静
。她有时星期天去教堂做弥撒,让丈夫看一会孩子,他也该为孩子做一点
事情,不能全付担子都落在她身上。她并不信天主,是她有一次路过教堂
,现今教堂也对外开放,能自由出入,她进去听了一会,以后得空时就去
。她还喜欢巴哈,是的,听巴哈的“安魂曲”,她受不了那些流行音乐,
这镣绕她,她已经烦不胜烦,她问是不是讲得太乱?
她说,她开始吃药,每天服安眠药。她看过大夫,医生说这属于神经
衰弱,她觉得非常疲劳,总也睡不够,可不吃安眠药又睡不着。她不是性
苦闷,你不要误解了,她同她丈夫也有性高潮,也不是满足不了她,你不
要往那方面想,他比你年轻得多,可他有他的工作,他是个事业心很强的
人,甚至有点野心,一个男人有点野心没什么不好,他关在实验室里夜里
经常加班,在家嫌孩子吵闹。她不应该这么早有孩子,是他要的,他爱她
,要她为他生个孩子,问题也就出在小孩子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她说她给她儿子织了件贴花的毛衣,她自己设计的花
样,比展览会上的那些儿童服装还好看,至少她这样以为。她同她所里新
调来的一位同事一起去看一个出口时装展销会,单位里发的票。那几天他
们测试的仪器坏了待修,班上没事,他们乘上班的时间去展销会上转了一
圈,想看看有什么可买的没有。他陪她去,说给他妻子也许买点什么。他
们结果什么都没有买。他倒是也说她给她儿子织的那件毛衣胜过那些展出
的儿童服装,她完全能搞服装设计。那以后,她开始琢磨,又买了本时装
裁剪的书作为参考,用一块她买来一直没去做的粗毛蓝棉布同一块她不怎
么戴的头巾剪了拼接在一起,做了件露出肩膀的连衣裙,穿着上班去了。
进机房更衣之前他看见了,涛讲了一番,还说她就应该穿她自己设计的衣
服。这之后没两天,他弄来两张模特儿时装表演的票,请她一起去看。
事情主要出在这些模特儿身上。
她要你听她说下去,不,她说他说她如果容那件毛蓝布拼接的连衣裙
上台,完全能比过这些模特儿,还说她身材特别好。可她说她知道她不够
丰满。他却说模特儿并不需要乳房太高,只要腿长,身上有线条,又说她
身上线条特别苗条,尤其是她穿那件毛蓝布连衣裙的时候。她说她也真喜
欢穿这件连衣裙上班,因为是她自己做的,可她每次穿去他总要打量一番
。有一次,她更衣出来,他又那么看她,还说请她出去吃晚饭。
她于是去了。
不,她说她拒绝了,她要去托儿所接小孩,她不能把孩子晚上扔在家
里不管。他问她是不是她丈夫晚上不让她单独出门?她说不是,但她出去
走动也多半带着小孩,况且不能太晚,小孩子要早睡觉。当然她并不是晚
上一个人没出去过,让丈夫看一会孩子,总之,她不能问他晚上出去吃饭
。有一天,他又请她第二天午间休息到他家去吃中饭,让她尝尝他烧的四
喜九子,他拿手的好菜。
她又拒绝了。
不,她先答应了。可他又说希望她穿那件毛蓝布的连衣裙来。
她答应了?
不,她没有答应而且说她不一定去。但是第二天,她还是穿着这件连
衣裙去上班了。中午休息时跟他去了他家。她不知道这连衣裙有什么特别
的地方,她只不过拼接上两块丝绸,那条印花的丝绸巾单看甚至有点俗气
,她只不过把那整块的图案裁开拼接在胸前和腰身上,就有点特别。她并
不认为她身上的线条怎么好,她丈夫开玩笑都说她过于扁平,缺乏性感,
难道一穿上这连衣裙就真那么好看?
你说问题不在于连衣裙。
那在于什么?她说她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说你没说在于什么,总之不在于连衣裙。
在于无论她穿什么她丈夫都无所谓,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她说她并不
想引诱谁。
你连忙否认你什么也没说。
她说她什么也不说了。
你说她不是要找人谈谈?谈谈她的苦恼?她那位女朋友的苦恼?你让
她继续说下去。
她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说四喜九子,他拿手好菜。
她说他全都事先计划好了,他妻子出差不在。
你提醒她原本不是看他妻子而是去吃饭,她应该估计到他妻子不在,
只是不该加以提防。
她承认是这样的,越提防心里压迫越大。
越发控制不住自己?
她没法抗拒。
在他看她连衣裙的时候?
她只好闭上眼睛。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这样失去理智?
是的。
不愿意看见她自己也一样疯狂?
她说她都胡涂了,她没想到弄成这样,可当时她知道她并不爱他,无
论从那方面来说。她丈夫都比他强。
你说她其实谁都不爱。
她说她只爱她儿子。
你说她只爱她自己。
也许是,也许不是,她说她后来走了,再也不愿单独见到他。
但还是见了?
是的。
也还约在他家?
她说她想同他说个清楚��
你说这说不清楚。
是的,不,她说她恨他,也恨她自己。
又再一次疯狂?
别再说了!她烦恼透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讲这些,她只想这一切赶
快结束。
你问她如何结束得了?
她说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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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这里的时候,两年前他已经死了。他当时是这远近上百个苗寨里
还活着的最后一名祭师,数十年来却没有再做过那么盛大的祭祖仪式。他
知道自己归天的日子不远了,还能活到这高龄,全仗他以往祭过祖宗的缘
故,众多的魔鬼才不敢轻易伤害他。他怕哪个早晨要是起不来,就过不了
那个冬天。
他乘腿脚还能活动,那除夕夜,扛上堂屋里的方桌,从屋门口的石阶
上下来,摆在自家的吊脚楼前。肃瑟的河滩上没有一个人影,家家关门闭
户都在屋里吃年饭。他们如今即便祭祖先,也同办年饭一样,弄得越来越
简朴。人是一辈一辈衰弱了,这已无可挽回。
他摆上一碗水酒,一碗豆腐,一碗糯米年糕,还有邻家送来的一碗牛
杂碎,在桌子底下再搁一个扎好的糯谷把子,又在桌前堆上柴炭,就很吃
力,站住歇了口气。然后才爬上石阶,回到屋里灶堂夹来一块炭火,缓缓
蹲下,趴在地上用嘴去吹,烟子黛得他干涩的老眼流泪。终于呼的一下冒
起火苗,他着实咳嗽了好一阵子,喝了口桌上祭祖的水酒,才压了下去。
对岸苍山顶上的一线余晖消失了,河面上晚风呜咽起来。他端息着在
桌前的高凳子上坐下,踩着桌下的糯谷把子,心里方才踏实,抬头望着深
黛的山脉,感到渗和泪水的鼻涕有些冰凉。
他当年祭祖的时候,得二十四个人供他调遣,通师二人,主事二人,
端道具的二人,司礼二人,长刀二人,持酒二人,施肴二人,龙文二人,
传达二人,损饭团数人,多大的排场,少则宰牛三头,多达九头。
祭家主人光为了酬谢他就得送七道糯米:第一道,上山砍鼓树,七缸
。第二道,抬鼓进洞,八缸。第三道,拦鼓进寨,九缸。第四道,绷鼓,
十缸。第五道,杀牛祭鼓,十一缸。第六道,跳鼓,十二缸。第七道,送
鼓,十三缸。打祖上起,这都有规定。
他做最后一次祭祖的时候,祭家主人派了二十五个人为他抬米饭和酒
菜,那是什么光景!好日子算是完结啦。想当年,就这宰牛前为拨正牛毛
的旋窝,先得在场上竖起五花柱子,主人家全得换上新衣新褂,吹起芦里
,打起锣鼓。他身穿紫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红绒帽,衣领里再插上大鹏
的翎毛,右手摇起铜铃,左手拿着大芭蕉叶做的答子,啊-----
牛啊牛啊,
你生在平水,
长在沙滩,
跟妈涉水,
随爸爬山,
同蚂作争祭鼓,
同螳螂抢祭筒,
去三坡打仗,
冲杀七冲湾,
你打胜蚂炸,
杀死螳螂’
抢得长商,
夺得大鼓,
拿长简祭妈,
拿大鼓祭爸。
牛呀牛呀,
你背四旋银,
你驼四旋金,
你跟妈去,
你随爸行,
进到黑洞,
去踩鼓门,
你跟妈守山拗,
你跟爸看门问,
不让恶鬼把人害,
不许邪魔进宗房,
让妈千年安静,
让爸百辈温暖。
人这时便将麻绳拴住公牛的鼻子,用蔑圈套住牛角,牵了出来,穿上
新衣的主人家向牛再三跪九叩首。在他高声唱颂中祭家的男主人于是手执
梭标,追牛刺杀。尔后,这家人亲属中年轻后生们一个个接过梭标,在鼓
乐声中,轮番冲刺。牛绕着五花柱喷血狂奔,直到倒地断气,众人割下牛
首分肉,牛胸脯尽归他祭师所有。好日子现今彻底完啦!
他如今牙已掉光,只能吃点稀饭。他毕竟过过那好日子,如今却再也
没人来伺候。后生意有了钱,也学会嘴上叼根带嘴子的香烟,手里提个吱
呀乱叫的电盒子,还带上那鬼样的黑眼镜子,那还再想到祖先?他越唱越
觉得凄凉。
他想起忘了摆上香炉,可再进堂屋里去取这石阶上下还得两趟,便把
香在柴火上点着,就手插在桌前的沙地上。早先,地上得铺一块六尺长的
青布,糯谷把子要放在青布上。
他踩住糯稻把,闭上眼睛,看见了面前一对龙文,年方十六的妙龄,
都是寨子里最姣美的小女子,那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亮,说的
还不是涨水的时候,现今这河一下大雨就变得浑浊不堪,两岸几十里地以
内都再也挑不到能祭祖的大树。那起码要十二对不同的树木,一样长,一
样粗细,白水得是青杠,红木得是枫树,青杠木剁出的成银,枫树才能剁
出金。
走呀!枫树鼓爸,
走呀!青杠树妈,
随枫树去。巴,
眼青杠木走,
到期王所在,
去祖公的处所,
送了鼓就拔楔,
祭师抽刀出鞘哟,
抽刀来剧木,
拔樱来送鼓,
哈卡哈哈嗡,
哈卡卡哈嗡,
卡哈卡嗡嗡,
嗡卡哈哈卡,
几十把刀斧彻夜不歇,都得有一定的下数,那五官精巧身材出挑的一
对龙女这时候便伸展腰身。
妻子要丈夫,
男人要女人,
房内去生育,
悄悄去造人,
别叫骨根断,
不许种子灭,
生七女灵巧’
生九男英俊。
一对龙女,两双目不转睛。乌亮的眼仁,他全看进心里,重新有了欲
念,生出气力,仰天高颂,雄鸡便幄幄叫了起来,雷公在天上打闪,没头
没脑的鬼怪在鼓皮上像撒上去的豆粒蹦蹦弹跳不已,啊,高高的银发冠,
沉沉的银耳环,炭火上的铜盆里热气蒸腾,净手再洗面,心里好喜欢,天
神也高兴,放下了天梯,妈爸才下来,引鼓当当的响,谷仓打开,流出的
精米九罐九缸也装不完,灶火熊熊,炭火烘烤,人家才富贵哟,妈祖的灵
魂才下来,都膨胀啦,九个木桶蒸蒸冒热气,白花花的米饭哟,大家都来
做饭团,起鼓啦,起鼓啦,鼓主前走,祖公随后跟,前前后后紧跟上,鼓
师随后来。
去浴富贵水!
去淋发财汤!
富贵水育子,
然花雨生儿,
于判、像芭茅,
后代像鱼葱,
都来鼓主家,
喝九角水酒,
拿饭去祭奠,
拿酒去特地,
请天神来领,
请地鬼来吃,
鼓主才扬斧,
祖宗才拔剑,
超渡老祖辈,
追念亲生母,
来凿一对简,
来造一双鼓……
他高声唱颂,使尽了气力,那苍老的声音像破了的竹筒在风中呜咽。
他喉咙干渴,又喝了口水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灵魂随着他飘散的声
音已经出窍。
那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上哪还有人能听见,幸亏一个老婆婆开门泼脏
水,似乎听见人声呜咽,这才见河滩上一堆火光,以为是来打鱼的汉人。
汉人如今到处乱窜,只要有钱可赚。她关了房门又一想,汉人苗人这除夕
夜里一样要过年,除非穷得没法,莫非是流浪要饭的叫花子?就又盛了一
碗吃剩的年饭端出门,一直下到火堆前,才认出了方桌边上的老祭师,便
呆呆站住。她家老头见房门敞开,冷风往里直灌,起身要去关门,才想起
他老伴刚才说要给叫花子送碗饭,不见回转就也出来看看,寻到火堆跟前
竟也榜住了。然后,先是这家的女儿,再是这家人的儿子,都出来了,也
都不知如何是好。还是这后生在乡里小学校念过几年书有点主意,便上前
去劝说:
“你老人家这冷天夜里别受风寒,送你回屋去吧。”
老人流着清水鼻涕,并不理会,依然闭目吟唱,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
颤抖,含糊不清。
之后,别家的屋门一扇一扇开了,有老妈妈也有老头子,还有跟米的
后生小意,一寨子人陆陆续续都仁立到河滩上。有人于是想起回屋里拿了
些糯米饭团子,也有提了只鸭子,又有端来碗水酒和剩下的大半碗牛肉,
也还有人拎来了半片猪脑壳,都搁到他跟前。
“忘了祖先可是罪过……”老人哺哺呐呐。
有个水妹子一时感动了,跑回屋里抱来一床准备陪嫁的人造混纺毛毯
,披在老人身上,用花手帕子给他擦了擦鼻涕,说:
“老伯伯,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也都说:
“几可怜的老人呀!”
枫树的妈,青杠木的爸,忘了祖公,会报应的呀!老人的声音只能在
喉咙里滚动,涕泪俱下。
“老伯伯,决不要说了。”
“快回屋里去吧。”
后生们上前去扶他。
“我就死在这里----”老人挣扎,终于喊出声来,像个任性的孩子。
有一个老妈妈说:
“由他唱吧,他过不了这个春天了。”
我手头上摆着这本《祭鼓词》,是我结识的一位苗族朋友记录翻译成
汉文的,我写下这一则故事也算是对他的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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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丝云,苍穹深远明净得让你诧异。天底
下有一座寂寞的寨子,一层层吊脚楼全在悬岩上支撑,远远看去,精巧得
像石壁上挂着个蜂巢。那梦境是这样的,你在山崖下转来转去,怎么都找
木到去那里的路,你眼看接近它了,谁知又绕了开去,来回盘桓了许久,
最后只好放弃,随便循一条山路信步走去,直到它终于消失在山崖背后,
你不免有些惋惜。你也不知道脚下的这条路通往何处,况且你本来就无什
目的。
你退自朝前走,山道回环。你这一生原本就没有个固定的目标。你所
定的那些目标,时过境迁,总也变来变去,到头来并没有宗旨。细想,人
生其实无所谓终极的目的,都像这蜂巢,弃之令人可惜,真要摘到了,又
得遭蜂子一顿乱咬,不如由它挂着,观赏一番,也就完了。想到这里,脚
下竞轻快得多,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风景可瞧。
两边都是杨梅林子,可又不是搞梅子的季节,等结的梅子成熟,你还
不知身在何处。梅子等人?还是人等梅子?是一个玄学的题目。这题目有
许多做法,而且尽可以无穷无尽做下去,梅子照旧是梅子,人也依然故我
。或者说,今年的梅子并非明年的梅子,人也今是而昨非。问题是如今果
真是?或许不是?这判断的标准又从何而立?让玄学家去谈玄,你只管走
你的路。
你一味爬坡,在山道上走得浑身冒汗,却突然来到这寨子脚下,望着
寨子里的阴影心里也生出一片荫凉。
你全然没有料到,这一幢幢木楼一根根脚柱下,长长的石级竟坐满了
人,你只得走在他们盘坐的腿脚空隙中间。没人看你,全低着头,轻声啼
哺呐呐,背诵经文,看来都很忧伤。前去的石级随着巷子拐弯,两边的木
楼七歪八斜,相互支撑住一幢也倒不了,除非等到哪一天地震或是山崩,
要塌得全塌。
这些坐着的老人一个挨一个,也是这样,只要推倒其中一个,就会像
小孩码着玩的骨牌,一倒全倒。你没敢去推,怕会是一场灾难。
你小心翼翼,下脚在他们盘坐的精瘦的脚踝之间。他们都穿的布缝的
袜子,裹住鸡爪一样的脚掌,木楼在他们的呻吟之中也发出格吱格吱的响
声,叫你弄木清响的是木楼还是他们的骨节。他们还都患有老年痉挛的毛
病,摇摆身躯叨念的时候,头也总颤个不停。
这巷子弯弯曲曲,没有尽头,连两边的石阶上也坐得满满的,全穿的
青灰色订了补丁的衣裳,那是一种陈年上布,一洗就瓤。危楼的栏杆上垂
挂下一条条晾起的被单和粗夏布做的许多蚊帐,沉浸在悲哀中的这些老人
便显得越发庄严。
他们喃呐声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像猫爪子一样刺痛了你,还抓住你
不放,吸引你不断前去。你无法确定这声音来自何处,见一家人门前吊着
几串黄的纸钱,烟香从挂着帘子的门洞里飘逸出来,一定是什么人死了。
你越往前去越加困难,人一个紧挨一个,越来越密集,简直无从下脚
,生怕踩到哪根踝骨上,准造成骨折。你不得不更加小心,从盘根错节老
树根样交错的腿脚之间,捡那么点能跪下脚尖的空隙,屏住气息,一步一
步倒腾。
你走在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抬一下头。他们不是缠的包头,便
盖的布帕子,你也看不见他们的脸面。这时候他们齐声唱了起来,你仔细
听,渐渐才听个明白。
你们都来哟,
一天跑六回,
一回跑六次,
阴间里撒下米,
有事要你们来担起。
那领唱的尖声就来自你身边石门坎上坐着的一位老太婆。她稍许有些
特别,肩上搭着块黑布,把头整个蒙住,一只手哆哆喷喷直抖,拍打膝头
,身体悠悠缓缓,随着吟唱前摇后摆。她身边地上放了一碗清水,还有一
节装满了米的竹筒和一叠四方的粗糙的草纸,草纸上凿打的一行行小孔。
只见她手指在水碗里每沾一下,便掀一张纸钱散向空中。
不知你们几时来,
不知你们几时去,
去大地尽头,
东坡那边,
都坍哎,都坍哟,
杀人不要半领米,
救人不要半毫分,
有苦有难都得救哟,
请你们都来齐!
你想绕过她,又怕碰到她肩膀,这身躯一推就倒,只好拨开她的脚踝
,她却突然尖声大叫:
都丹哟,都丹依,
筷子细的脚,
头有鸭笼粗,
他来才快当,
他讲才算数,
请他快快来,
叫他莫耽误!
她一边尖叫,一边居然缓缓站起,朝你舞动手臂,一双鸡爪样的手指
伸向你,直在你眼前唬弄,你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开她手臂,撩起她黑布
盖头,里面竟是个干瘪的小脸,双没有目光的眼窝,深深陷进之,嘴皮子
张开却只露出一颗牙,似笑非笑,叫着还又跳。
五花红蛇到处游,
老虎豹子都出动,
山门呼呼在打开,
都从那石门来,
四面八方都喊全,
一个一个都叫齐,
快快去救那落难的人!
你企图摆脱她的纠缠,可他们都缓缓站了起来,一个个干柴样的老人
团团把你围住,一片颤抖的声音跟着叫喊:
都丹依,都丹哟,
快快开门请四方,
寅时请卯时到,
请到雷公电母,
得马共骑,
得钱共用!
众人一起扑向你,冲你吼叫,声音又都憋在喉管里。你只得推开他们
,一个一个嗡然倒地,纸做的那样轻飘,无声无息,周围便一片死寂。你
顿时也就明白,那门洞布帘子背后,铺板上躺着的那人正是你自己。你不
肯就这样死去,翻然要回归人世。
-- 俗不可耐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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