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iamtrueman()
整理人: (2000-11-12 12:02:05), 站内信件
|
6
在海拔两千五百公尺观察大熊猫的营地,到处在滴水,被褥都是潮湿
的。我已经住了两夜,白天穿着这营地里的羽绒衣,身上也总潮呼呼的。
最舒服的时候,是在火堆前吃饭,喝着热汤。一口大铝锅用铁丝吊在伙房
棚子的横梁上,底下架着的树干不用锯断,架起在灰烬上顺着烧,火苗冒
起足有一两尺高,又可以照明。每当围着火堆吃饭,有一只松鼠总来,蹲
在棚子边上,滚圆的眼睛直转。也只有在吃晚饭的时候,人才聚齐。有几
句玩笑。吃完晚饭,天也就全黑了,营地被魁黑的森林包围着,人都钻进
棚子里,在煤油灯下做自己的事情。
他们长年在深山里,该说的都已说完,没有新闻。只有一位雇的羌族
山民,从海拔两千一百公尺的卧龙关,进山后最后的一个村落,每隔两天
,用背篓背来些新鲜的蔬菜和整片的羊肉或猪肉。保护区管理处离村子也
还远。他们只有一个月或几个月才轮流下山休息一两天,去管理处理发、
洗澡,改善一下伙食。平时的假日都积攒起来,到时候乘保护区的车子到
成都去看女朋友,或是回到其他城市他们自己的家,对他们来说,那才是
生活。他们没有报纸,也不收听广播,雷根,经济体制改革,物价上涨,
清除精神污染,电影百花奖,等等等等,那个喧嚣的世界都留给了城市,
对他们来说这都太遥远了。只有一位去年才分配来这里工作的大学毕业生
总戴着耳机。我凑近他身边,才听出他在学英语。再有一位在油灯下看书
的青年人,他们都准备报考研究生,好离开这里。还有一位,把白天接收
到的无线电讯号,按测定的方位,一一画在一张航空测绘的座标图上,这
些讯号是由被诱捕套上无线电颈圈再放回到林海中去的大熊猫身上发射出
来的。
同我一起进山在这山里连续转了两天的那位老植物学家早已躺下不知
是否睡着了,这潮湿的被褥里我怎么也暖和不过来,和衣躺着,连脑子也
好像冻僵了,而山外正是阳春五月。我摸到了一只草蚤,盯在我大腿内侧
,是白天在草丛中转从裤腿里爬上来的,有小指甲这么大,硬得像块伤疤
。我按住使劲揉搓,也还拔不出来。我知道再使劲就会拔断,它那紧紧咬
住的头嘴就只能长久长在我皮肉里。我只好向我旁边铺位上的营地的一位
工作人员求援,他让我脱光了,在我大腿上猛一巴掌,就手把这吸血鬼拧
了出来。扔进灯罩里,冒出一股肉馅饼的气味。他答应明天给我找一副绑
腿。
棚子里十分安静,听得见棚子外、林子里,到处都在滴水。山风由远
及近,并不到跟前来,就又退了回去,只在幽远的山谷里喧哗。后来,我
头顶上的板壁也开始滴水了,好像就涌在被子上。漏雨了?我无意起身,
里外反正都一样潮湿,就由它一滴,一滴,滴着……后来,听见了砰地一
声,清晰又沉闷,在山谷里回荡。
“在白崖那个方向,”有人说了一句。
“妈的,偷猎的,”另一个人骂道。
人都醒了,或者说,就都没睡着。
“看一看时间?”
“十二点差五分。”
就再没有人说话,似乎等着枪声再响。而枪声也就不再响。这种破碎
了又悬置的沉寂中,只有椰子外的滴水声和抑郁在山谷里的风潮。你就似
乎听见了野兽的踪迹。这本是野兽的世界,人居然还不放过它们。四下的
黑暗中都潜伏着骚乱和躁动,这夜显得更加险峻,也就唤醒了你总有的那
种被窥探,被跟踪,被伏击的不安,你依然得不到灵魂中渴求的那分宁静
……
“来了!”
“谁来了?”
“贝贝来了!”那大学生喊道。
棚子里一片忙乱,大家都起来了,跳下了床。
棚子外面呼味呼味喷着鼻息,这就是他们援救过的,产后病了的,饥
饿的,来找寻食物的熊猫!他们就等着它来。他们就相信它会再来。已经
又有十多天了,他们都算着日子,他们说它肯定会来,在新竹笋长出之前
,它就还要再来,而它就来了,他们的宠儿,他们的宝贝,用爪子扒搔着
板壁。
有人先开了一线门缝,拎着一桶玉米粥闪了出去,大家跟着都跑出去
了。朦胧的夜色中,一只灰黑的大家伙正一摇一摆,走动着。那人将玉米
粥立刻倒在盆里,它跟上前去,呼哧呼哧着粗气,手电光全落到这黑腰围
黑眼睛身躯灰白的野兽身上。它也不理会,只顾着吃,头都不抬一下。有
人抢着拍照,闪光灯直亮,大家轮流凑近它身旁,叫它,逗它,摸一下它
那硬得像猪棕样的皮毛。它抬起头来,人又都匆忙逃开,钻进棚里。毕竟
是野兽,一只健壮的熊猫可以同豹子格斗。它第一次来把盛食物的铝盆也
嚼碎了一起吃下,消化不了的一颗颗铝豆再排泄出来,他们都追踪过它的
粪球。曾经有一位记者,为了宣传大熊猫像猫咪一样可爱,在山下管理处
诱捕到的熊猫饲养场里,企图搂住它合影,被一爪子抓掉了生殖器,当即
用车子送到成都去急救。
它终于吃完了,抓了根甘蔗,咬着,摇晃肥大的尾巴,钻进营地边上
的冷箭竹和灌丛中去了。
“我说过贝贝今天要来的。”
“它多半是这时候来,总在二点到三点之间。”
“我听见它呼哧呼哧在抓搔门板。”
“它知道讨吃了,这坏东西!”
“饿坏了,一大桶全都吃光了。”
“它胖了些,我摸的。”
他们谈论得这样热情,讲述每一个细节,谁怎么先听见的,谁先开的
门,怎么从门缝里看见它,它怎么跟踪人,怎么把头伸进桶里,又怎么在
盆子边上还坐下了,怎样吃得津津有味,谁又说它在玉米粥里还放了糖,
它也喜欢吃甜的!他们平时都很少交谈,可谈起这贝贝,就像是大家的情
人。
我看了看表,这前后总共不超过十分钟,他们谈起来却没完没了。油
灯都点亮了,好几位索性坐在床上。可不,山上这单调寂寞的生活,就靠
这点安慰。他们从贝贝又讲到了憨憨。先头那一声枪响,叫大家都担心。
贝贝之前的憨憨,就是被山里的一个叫冷治忠的农民打死的。他们当时收
到憨憨的信号,好多天都在一个方位不曾移动。他们判断它大概病了,情
况严重,便出发去找寻。结果在林子里一堆新上下挖出了憨憨的尸骨和还
在播放无线电讯号的颈圈。又带着猪犬跟踪搜索,找到了这冷治忠的家和
吊在屋檐下卷起的皮子。另一只也诱捕过带上了颈圈的莉莉的讯号就干脆
消失在茫茫的林海里,再也不曾接收到。是被豹子捕食时也把颈圈咬碎了
,还是碰上个更为精明的猎人,用枪托把颈圈也砸了,就无从知道。
天将亮时分,又听见两声枪响,来自营地下方,都很沉闷,回响在山
谷里拖得很长。就像退膛时抢膛里的烟子,回旋着不肯消散。
7
你后悔你没同她约定再见,你后悔你没有跟踪她,你后悔你没有勇气
,没有去纠缠住她,没有那种浪漫的激情,没有妄想,也就不会有艳遇。
总之,你后悔你的失误,你难得失眠,但你竟然一夜没有睡好。早起,你
又觉得荒唐,幸亏没有莽撞。那种唐突有损你的自尊,可你又讨厌你过于
清醒。你都不会去爱,软弱得失去了男子的气概,你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
力。后来,你还是决定,到河边去,去试试运气。
你就坐在凉亭里,像那位采购木材的行家说的那样,坐在亭子里看对
岸的风景。早起,渡口十分繁忙。渡船上挤满了人,吃水线到了船邦子边
上。船刚靠码头,缆绳还没有拴住,人都抢着上岸,挑的箩筐和推着的自
行车碰碰撞撞,人们叫骂着,拥向市镇。渡船来来回回,终于把对岸沙滩
上候船的人都载了过来,渡口这边也才清静。只有你还坐在凉亭里,像一
个傻瓜,煞有介事,等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女人,
像白日做梦。你无非是活得无聊,你那平庸的生活,没有火花,没有激情
,都烦腻造了,还又想重新开始生活,去再经历再体验一回?
河边不知何时又热闹起来了,这回都是女人。一个挨着一个,都在贴
水边的石阶上,不是洗衣服就是洗菜淘米。有一条乌篷船正要靠岸,站在
船头撑篙的汉子冲石阶上的女人叫喊。女人们叽叽喳喳也都不让,你听不
清是打情卖俏还是真吵,你于是竟又见到了她的身影,你说你想她会来的
,会再来这凉亭边上,你好向她讲述这凉亭的历史。你说是一位老人告诉
你的,他当时也坐在这凉亭里,干瘦得像根劈柴,两片风干了的嘴皮子嗫
嗫嚅嚅活像个幽灵,她说她害怕幽灵,那便不如说呜呜的像高压线上吹过
的风。你说这镇子《史记》里早有记载,而眼前的渡口早年间叫做禹渡,
传说大禹治水就从这里经过。岸边还有块圆圆的刻石,十七个蝌蚪般的古
文字依稀可见。只因为没人认识,建桥取石才被炸掉,又因为经费筹集不
足,桥也终于未能建成。你让她看这廊柱上的格联,都出于宋代名士之手
,你来找寻的灵山,古人早已指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乡里人却不知
道这里的历史,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自己。就这镇子上一个个天井和阁
楼里住的些什么样的人家,一生又一生又怎样打发,要不加隐瞒,不用杜
撰,统统写出来,小说家们就都得傻眼。你问她相信不相信?比方说,那
位坐在门槛上望呆的老太婆,牙全都掉光了,布满折皱的脸皮像购了的萝
卜,活脱一具木乃伊,只有深陷的眼窝里两点散漫无光的眼珠还会动弹。
可当年,人也有过水灵灵的年纪,那方圆几十里地,也还是数一数二的美
人,谁见了不得看上两眼?现今谁又能想象她当年的模样?更别谈她做了
土匪婆之后那番风骚。土匪头子则是这镇上的二大爷,不管是他本家弟兄
中他排行老二,还是金兰结义,换贴拜的把子,总归镇上的人老少当时都
叫他二大爷,有几分巴结,更多的是敬畏。别看她坐的门槛里天井不大,
可一进院子套着一进,从乌篷船上当年抬进的大洋都用箩筐来装。她这会
儿呆望着那些乌篷船,早先就是从这乌篷船抢了来的。那时候她也像石阶
上那些长辫子捣衣的少女,只不过屐的木屐而不是塑料拖鞋,拎着竹篮下
河边洗菜,一条乌篷船就在她身边靠岸。她未曾明白过来,便被两个汉子
拧住胳膊,拖进船舱,也未曾来得及呼救一团麻线便堵住了嘴。船撑出不
到五里地,就被几个土匪轮流霸占了,在这河上漂流了一千年的一模一样
的乌篷船里,拉上竹蔑编的篷子,光天化日之下就可以干这种勾当。第一
宿,她赤条条躺在光光的船板上,第二宿就得上船头生火做饭……
你再说,说什么呢?说二大爷和她,和她怎么成为土匪的老婆?说她
总坐在门槛上?那时候不像如今有眼无光,她怀里还总搁着蔑匾,手上做
着针线。那双养得白胖了的手指绣的不是鸳鸯戏水,便是孔雀开屏。乌黑
的长辫子也挽成了发譬,插上一根镶了翡翠的银管子,画了眉毛还续了脸
,她那番风骚竟没有人敢去招讪。明底细的自然知道,那匾里面上搁的五
彩丝线,底下却是一对乌黑发亮的二十响,子弹全都上了膛。只要那拢岸
的船里,钻出来官兵,这一双绣花的巧手就能把他们一个个撂倒,而神出
鬼没的二大爷,这时候准在屋里睡大觉。这婆娘被二大爷看中独占了,也
就随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妇道。这镇上就没有人告发?连兔子也懂得不
吃窝边草。她就活来了,像一个奇迹。至于有过善人美名的土匪头子二大
爷,不论旱路水路黑道上来的朋友,谁也讨不到他的便宜,临了竟还死在
这婆娘手里。又为什么?二大爷手狠,这婆娘更狠,要狠,男人狠不过女
人。不信,尽可以去问这镇上中学校里的吴老师,他正在编一本这乌伊镇
的风物历史故事,受的是县里新成立的旅游办公室的委托。旅游办的主任
是吴老师侄媳妇的娘舅,要不这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凡土生土长的肚子
里都有些掌故,能写文章的这镇上也不只他一个。谁又不想青史留名?更
何况还可以预支些不叫稿费叫加班费作为报酬。再说,这吴老师也是本地
世家,文化革命中查抄出来当众烧掉的黄绫裱的宗谱就一丈二尺长,祖上
也曾显赫过,从汉文帝的中郎将到光绪年间的翰林,到了他父亲一辈,赶
上土改分田,背上个地主出身的包袱,才倒了几十年的霉。如今,眼看快
到退休的年纪,流落海外音讯断绝的长兄居然在外国当了教授,由副县长
陪同,坐了小汽车回家乡观光。还给他带回来一部彩色电视机,镇上的干
部对他也就刮目相看。不谈这些。好,讲长毛造反,夜里打着火把,将一
条街烧了大半。早先,这市镇码头沿岸才是正街,现今的汽车站就在正街
的尽头龙王庙的旧址。说的是龙子庙未成瓦砾难之前,一到农历正月十五
,元宵佳节夜里,站到这龙王庙的戏台上看灯最为精采。两岸四乡的龙灯
都汇集到这里,一队队清一色的包头布,红黄蓝白黑,耍什么颜色的龙就
扎什么颜色的包头。锣鼓齐呜,满街上人头跟着攒动。沿岸的店铺,家家
门口都撑出竹竿,挂的红包,或多或少都包几个赏钱,一年的生意谁又不
图个吉庆。通常,总是龙王庙斜对面米行钱老板的红包最大,双股五百响
的炮仗从楼上一直挂下来。耍灯的就在这僻僻叭叭火光四溅中大显身手,
一条条龙灯舞得在地上转着打滚,挑头耍绣球的则最卖气力。说着就来了
两条,一条是乡里谷来村的赤龙,一条是这镇上吴贵子领的青龙��
你不要说了,不,你还是说下去。说这条青龙?说这耍青龙的吴贵子是这
镇上尽人皆知的一把好手?年轻风流的媳妇们见了没有不眼热的,不是叫
贵子,喝口茶吧,就是给他揣一碗米酒。德行!什么?你说你的。这吴贵
子引着青龙一路耍来,浑身早已热气蒸腾,到了龙王庙前,索性把布搭子
也解了,就手扔给街上看热闹的熟人,他胸脯上就刺的青龙一条,两旁的
小子们不由得一阵子叫好。这时,谷来村的赤龙也从下街头到了。二十来
个一扎齐的后生,一个个血气方刚,也来抢米行钱老板的头彩。当下各不
相让,都要了起来。这一青一赤两条龙灯里都点的蜡烛,就见两条火龙在
人头脚底滚动,说昂首都昂首,说摆尾都摆尾,那吴贵子舞着火球,更是
赤膊在石板路上打滚,惹得这青龙转成一道火圈。那赤龙也不含糊,紧紧
盯住绣球,往来穿梭,像一条咬住了活物的大蜈蚣。双股五百响的鞭炮刚
放完,又有伙计炸了几个天地响。两队人马,气喘吁吁,汗津津都像刚出
水的泥鳅,一起拥到柜台边上来抢挑在竹竿上的红包,竟被谷来村一个小
子跃起一把抓在手心。吴贵子们那能受这委屈,当下双方的叫骂便代替了
鞭炮,进而这一青一赤两条龙便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旁观的也说不清
谁先动的手,总归是拳头发痒,武斗往往就这样开场。惊叫的照例是小孩
和妇人家,站在门口凳子上看热闹的女人抱了孩子,躲进门里,留下的板
凳便成了相互格斗的凶器。这镇公所里倒有一名巡警,这时节不是被谁人
拖去喝酒,便是站在那张牌桌边上看人打牌,好抽点头子算做香钱,维持
治安,总不能白干。这一类民事纠纷又不吃官司,武斗的结果,青龙队死
了一个,赤龙队死了两个,还不算小莹子他哥,看热闹去无端的被人挤倒
了,当胸口踩上一脚,断了三根肋条骨,幸亏贴了挂红灯笼的喜春堂隔壁
唐麻子祖传的狗皮膏药,才拣回来一条性命。都是瞎编的。可也算是故事
,也还可以再讲下去。人不要听。
8
营地下方,那片槭树和椴树林子里,同我一起上山来的那位老植物学
家,发现了一棵巨大的水青树,一百万年前冰川时代了遍植物的活化石,
有四十多公尺高。光光的树梢上,仰望才能看见一些细小的新叶。树干上
有个大洞,可以做熊的巢穴。他让我爬过去看看,说是有熊的话,也只冬
天才待在里面。我钻进去了,洞壁里面也长满了苔藓。这大树里外都毛茸
茸的,那盘根错节,龙蛇一般,爬行在周围一大片草木和灌丛中。
“这才是原始生态,年轻人,”他用登山镐敲着水青树干说,他在营
地里把所有的人都叫做年轻人。他少说也六十出头了,身体很好,拄着这
把登山搞作为拐杖,也还能满山跑。
“他们把珍贵成材的树都砍了,要不是这么个树洞,它也早完了。这
里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原始森林,充其量只能算原始次森林,”他感慨
道。
他来采集大熊猫的食物冷箭竹的标本的。我陪他钻进一人多高枯死的
冷箭竹丛中,没有找到一棵活的竹子。他说这冷箭竹从开花到结籽枯死到
种子再发芽成长再到开花,整整六十年,按佛教的轮回转世说,正好一劫
。
“人法地,地法天、无法道,道法自然,”他大声说道,“不要去做
违反自然本性的事情,不要去做那不可为的事情。”
“那么这抢救熊猫有什么科学上的价值?”我问。
“不过是这个象徵,一种安慰,人需要自己欺骗自己,一方面去抢救
一个已经失去生存能力的物种,一方面却在加紧破坏人类自身生存的环境
。就这岷江两岸,你沿途进来,森林都砍光了,连岷江都成了一条乌泥江
了,更别说长江。还要在三峡上拦坝修水库!异想天开,当然很浪漫。这
地质上的断层,历史上就有过许多崩塌的纪录,拦江修坝且不说破坏长江
流域的整个生态,一旦诱发大地震,这中下游的亿万人口都将成为鱼鳖!
当然,没有人会听我这老头子的,人这样掠夺自然,自然总要报复的!”
我们在林子里穿行,周围是齐腰深的贯众,一圈圈轮生的叶子像巨大
的漏斗。更为碧绿的则是七片叶子轮生的鬼灯擎,到处都一片阴湿的气息
。
“这草莽中有蛇吗?”我不禁问。
“还不到季节,初夏的时候,天暖和了,它们才凶猛。”
“野兽呢?”
“可怕的不是野兽,可怕的是人!”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天中
碰到三只虎,一头母虎带只幼虎,从他身边走开了。另一只公虎迎面而来
,他们只相互望了望,他把眼光挪开,那虎也就走了。“虎一般不袭击人
,而人到处追杀老虎,华南虎都已经绝迹了。你现在要碰到老虎还真算你
运气。”他嘲笑道。
“那到处卖的虎骨酒呢?”我问。
“假的!连博物馆都收不到老虎的标本,近十年来全国就没有收购到
一张虎皮。有人到福建哪个乡里总算买到了一付虎骨架子,一鉴定,原来
是用猪和狗的骨头做的!”他哈哈大笑,喘着气,靠在登山镐上歇了一会
,又说:
“我这一生中几次死里逃生,都不是从野兽的爪子底下。一次是被土
匪逮住,要一根金条赎人,以为我是什么富家子弟。他们哪里知道,我这
个穷学生去山里考察,连块手表还是找朋友借的。再一次是日本飞机轰炸
,炸弹就落在我住的那房屋的屋梁上,把屋瓦全都砸飞了,就是没炸。再
就是后来被人告发,打成右派,弄到农场去劳改,困难时期,没有吃的,
全身浮肿,差一点死掉。年轻人,自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你只要熟
悉自然,它就同你亲近,可人这东西,当然聪明,什么不可以制造出来?
从谣言到试管婴儿,另一方面却在每天消灭两到三个物种,这就是人的虚
妄。”
这营地里我只有他是可以交谈的,也许因为毕竟都从那个繁华的世界
来的,其他人长年在这山里,都像树木一样沉默寡言。几天之后,他也下
山回去了。我为我无法同他们交流有些苦恼。我当然也知道我在他们眼里
不过是个好奇的旅游者。而我跑到这山里来又为的什么?是体验一下这种
科学考察营地的生活?这种体验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仅仅为了逃避我遇到
的困境,也还可以有更轻松的办法。那么,也许是想找寻另一种生活?远
远离开烦恼不堪的人世?既然遁世又何必同人去交流?不知道找寻什么才
是真正的苦恼。太多的思辨,太多的逻辑,太多的意义!生活本身并无逻
辑可言,又为什么要用逻辑来演绎意义?再说,那逻辑又是什么?我想,
我需要从思辨中解脱出来,这才是我的病痛。
我问替我抓草蚤的老吴这里还有没有原始森林?
他说这周围早先都是。
我说那当然,问题是现在哪里还能找到?
“那你去白石头,我们修了一条小路,”他说。
我问是木是营地下方,有一条通往一个峡谷的小路,峡谷上方,一块
裸露的岩壁,远看像苍莽的林海中冒出来的一块白石头。
他点头说是。
那里我也已经去过了,林相要森严得多,可山涧里也还倒着未被山水
冲下去的一棵棵巨树乌黑的躯干。
“也已经采伐过了,”我说。
“那是在建立保护区之前,”他解释道。
“这保护区里究竟还有没有人工痕迹的原始森林?”
“当然有,那得到正河。”
“能去得了吗?”
“别说是你,连我们带着各种器材和装备都没进到核心区,全都是地
形复杂的大峡谷!周围是五千到六千多公尺的大雪山。”
“我有什么办法能看到这真正的原始森林?”
“最近处也得到十一M,十二M,”他讲的是航空测绘的他们专用的地
图上的坐标号,“不过你一人去不了。”
他说去年有两位新分配来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拿了包饼干,带着罗盘
,以为没事,当晚便没回得来。直到第四天头上,他们中的一个总算爬到
了公路上,才被进青海的车队看见,又下到山谷里去找另一个,也已经饿
得昏迷了。他告诫我一个人绝不能走远,我实在想要进原始森林看看的话
,只有等他们有人去十一M十二M作业,收集大熊猫活动信号的时候。
9
你有心事?你说,逗着她玩。
你怎么看得出来?
这明摆着,一个女孩子独自跑到这种地方来。
你不也一个人?
这是我的嗜好,我喜一个人游荡,可以沉思冥想。可像你这样一个年
轻姑娘��
得了吧,不只是你们男人才有思想。
我并没有说你没有思想。
恰恰是有的男人并没有思想!
看来你遇到了困难。
思想人人都有,并不非要有困难。
我没有同你争吵。
我也没有这意思。
我希望能对你有些帮助。
等我需要的时候。
你现在没有这种需要?
谢谢,没有。我只需要一个人,谁也别来打扰我。
这就是说你遇到了烦恼。
随你怎么说。
你患了忧郁症。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
那你承认你有烦恼。
烦恼人人都有。
可你在自寻烦恼。
为什么?
这不需要很多学问。
你这人真油。
如果还不至于讨厌的话。
并不等于喜欢。
可也不拒绝,一起沿河岸走走?你需要证明你还有吸引姑娘的能力。
她居然随同你,沿着堤岸,向上游走去。你需要找寻快乐,她需要找寻痛
苦。
她说她不敢朝下望,你说你就知道她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水。
她哈哈笑了起来,你听出那笑声有些勉强。
你就不敢跳下去,你说着便故意贴着堤岸走,陡直的堤岸下,河水滚
滚。
我如果就跳下去呢?她说。
我跟着就跳下去救你。你知道这样能博得她的欢心。
她说她有点晕眩,又说那是很容易跳下去的,只要闭上眼睛,这种死
法痛苦最少,又令人迷醉。你说这河里就跳下过一位同她一样从城市里来
的姑娘,比她年纪还小,也比她还要单纯,你不是说她就怎么复杂,你是
说今天的人较之昨天也聪明不了许多,而昨天就在你我面前。你说那是个
没有月亮的夜晚,河水更显得幽深。这撑渡船的驼背王头的老婆后来说,
她当时还推了一下王头,说她听见锁缆绳的铁链在响。她说她当时要起来
看一看就好了,她后来就听见了呜咽声,以为是风。那哭声想必也很响,
夜深人静,狗也不曾叫唤,才想不会是有人偷船,就又睡去了。迷糊之中
,那呜咽声还持续了好一阵子,她睡了一觉醒来也还听见,撑船的驼背王
头的老婆说,当时要有个人在就好了,这姑娘也不会寻短见,都怪这老鬼
睡得太死。平常也是,真要夜里有急事渡河的,会敲窗户大声叫喊。她不
明白的只是这姑娘寻短见为什么又搬弄铁链子,莫非想弄船好去县里,从
县城再回到城市里她父母身边?她完全可以乘中午县里来的班车,没准是
怕人发现?谁也说不清她死前想的什么。总归一个好端端的女学生,从城
市莫名其妙弄到这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乡里来种田,叫个书记给糟蹋了,
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后,在离这里三十军的下沙铺,才被放水排的捞了起
来。上身赤条条的,衣服也不知在河湾被那根树权子挂住了。可她一双球
鞋却端端正正留在那块石头上,那块石头将刻上“禹渡”的字样,再用油
漆描红,旅游的都将爬到那石头上拍照,留念的又只是这后来的题字,渡
口上屈死的冤魂将统统被忘掉。听着吗?你问。
说下去,她轻声答道。
早先,那地方总是死人,你说死的不是孩子,就是女人。小孩子夏天
在石头上扎猛子,扎下去不见浮起的叫做找死,被前世的父母收了回去。
屈死的总归是女人。有城里被赶下来无依无靠的女学生,有受婆婆和丈夫
虐待的年轻媳妇,也有的是倩女殉情。所以,这禹渡在镇上的吴老师考证
之前,乡里人又叫做怨鬼崖,小孩子去那里玩水,大人总不放心。也还有
人讲,子夜时分,总看见穿白衣服的女鬼在那里出现,唱着一支总也听不
清唱词的歌谣,有点像乡里的儿歌,又像是要饭花子的花鼓调。这当然都
是迷信,人往往自己被自己讲的吓着了。可这地方,确有一种水鸟,当地
人叫做青头,读书人说是青鸟,能从唐诗中得到引证。这青头拖着长长的
头发,自然也是乡里人的说法。这鸟儿你当然见过,个儿不大,锭蓝的身
子,头顶有两根碧蓝的翎毛,长相精神,灵巧至极,非常耐看。她总歇在
堤岸下的阴凉里,或是在水边长着茂密的竹林子边上,左顾右盼,从容自
在。你尽可以盯住她欣赏不已,可只要一挪动脚步,即刻就飞了。《山海
经》里讲的给西王母啄食的青鸟是一种神鸟,同这乡里的青头不是一回事
,可也都充满灵气。你对她说这青鸟就像是女人,愚蠢的女人自然也有,
这里讲的是女人中的精灵,女人中的情种。女子钟情又难得有好下场,同
为男人要女人是寻快活,丈夫要妻子是持家做饭,老人要儿媳为传宗接代
,都不为的爱情。这你就讲到了么妹,她专心听着。你说么妹就屈死在这
河里,人都这么说,她也跟着点头,就这么傻听着,傻得让你觉得可爱。
你说这么妹也许给了人家,可婆家来领人的时候,她就不见了,跟了
她的情哥哥,乡里的一个小伙子。
他也玩龙灯吗?她问。
镇上玩龙灯武斗的那伙是下面谷来村的,这小伙子家在上水旺年,相
隔有五十里地,也差了好几个辈分,可当年都是上好的后生。说的是这么
妹的情哥,没钱没势,家中只两亩旱地九分水田。这地方只要人手脚勤快
,倒是饿不着。当然也还要没有天灾,没有兵祸,要都赶上了,一村子死
他十之八九,也不是不曾有过。还是说这么妹子,这么妹子的情哥,要娶
上么妹这样标致灵巧的姑娘,那点家当就不够了。么妹有么妹这样的姑娘
的卖价,一付银手锅子的定钱,一挑子八个糕点盒子的聘礼,两担描金的
衣柜衣箱的嫁妆,都出在买上头上。买姑娘的这主就住在水卷,现今的照
相馆后面,那老房如今也早换了主人,说的是当年的老板,正房里一味只
生丫头,这财东心想儿子才决定纳妾。又碰上么妹她娘这样精明的寡妇,
替女儿倒也算来算去,与其跟个穷汉种一辈子田,不如上富人家去当个姨
娘。经中人往来说合,花轿算是不抬了,里外的衣裳都�一做得,说好
了接人的日子,姑娘夜里却偷偷跑了。她只挎了个包袱,裹了几件衣服,
半夜里敲她情哥哥的窗户,把这后生招了出来,那干柴烈火,当下便委身
于他。又抹着眼泪,发下山盟海警,说好投奔山里,烧山开荒为生。双双
来到河边渡口,望着滚滚的河水,这后生竟踌躇了,说是回家去拿把斧子
,抄几样做活的家伙,不料被娘老子发觉。做老子的拿起柴禾就打,打这
不孝之子,做娘的又心疼得不行,可也不能放儿子离乡背井。做老子的打
来做娘的哭,哭哭闹闹天跟着就亮了。早起摆渡的还说看见过一个拎包袱
的女子,后来就起了大雾。天越见亮,晨雾越浓,从河面上腾腾升起,连
太阳都成了一团暗红的炭火。摆渡的加倍小心,碰上行船还算事小,叫放
排的撞上可就遭殃。岸上聚集许多赶集的人,这墟场迄今少说也有三千年
,三千年来赶墟场的总有人听见,雾里传来一声喊叫,刚出声又噎了回去
,水声扑腾了一下,耳尖的说还不止一下哩,人又都在讲话,就什么声音
也听不清了。这真是个繁忙的渡口,要不大禹也不会从这里过渡,满满的
一船柴、炭、谷子、山芋、香菇、黄花、木耳、茶叶、鸡蛋和人和猪,竹
篙打得弯弯的,吃水到了船沿,白蒙蒙的河面上怨鬼崖那块岩石也只是灰
灰的一道影子。贫嘴的妇人会说,那天早起就听见老鸦在叫,听见老鸦叫
总是不祥的征兆,那黑老鸦叫着在天上盘旋,准闻到了死人的气味,人要
死未死之前先发出死亡的气息,这如同晦气,你看不见,闻不到,全凭感
觉。
我带着晦气?她问。
你不过自己同自己过不去,你有种自残的倾向。你故意逗她。
才不是呢,生活就充满痛苦!你也就听见她叫唤。
-- 俗不可耐的我
※ 来源:.月光软件站 http://www.moon-soft.com.[FROM: max3-202.guangz]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