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houchunhong2002(寒江雪)
整理人: chocho.1(2003-03-16 22:47:59),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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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说于佛语要如听恋人的说话。司马迁多爱不忍。明儿亦道,其实圣贤与开国的真命天子,对于世人便都是像贾宝玉的天生情种。所以贾宝玉也同时又有像天地不仁的豁脱和无情。
李白求仙,秦皇汉武求长生,贾宝玉则愿好花长开不谢,姐妹不嫁,天下的宴席永不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那忧,原来是一股意气不平,是生命的大飞扬,大到没有名目,是秋风一起,热泪满襟,唯愿,唯愿以死报之啊。
那大,是大得要否定它了。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曹操「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贾宝玉他要做和尚,他要化为灰,化为尘,化为烟,风吹吹散了,做个风月两不知。又还有林黛玉葬花,与「牡丹亭」的杜丽娘,她是青春的无可奈何天!
「煎淹,泼残生,除问天。」那样的激烈,蓄满了风雷,是青春,是革命,是创世纪。像樱花盛极时,开着落着,清而恍惚的淡红色,只可名之为樱花红,樱花梦。
宝玉黛玉生在大观园人世的礼仪中,而两人都有这样一个大荒山灵河畔的梦境为背景,飘扬荡逸的,樱花的梦境。现实里寻常见面,也只是相看俨然的「俨然」,亲极,真极,反稍稍疏远的,似信似疑,带着生涩敌对的。薛宝钗的人生没有这样的梦境。
一回宝玉占偈道:「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岂知给黛玉续了两句即告破法。黛玉续道:「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天宫这样的仙佛之地,尚且无立足之境,况且大观园里何必太肯定,犯一犯,反一反,又何妨?我独喜「渊明多酒误,慧远犯规则」,一语道中古今多少英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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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爱羡黛玉晴雯的利嘴,和凤姐的口齿春风,深以自己的口拙为憾,因此几次被仙枝的快嘴快舌抢白冤屈,弄得一颗深心无处表白,索性灰了心,一副麻木不仁的呆状。这里幸好有宝玉也是个口拙的。记得妙玉在惜春处下棋,宝玉从潇湘馆过来,妙玉先不睬他,后来停了子方问「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声问的,忽又想着或许是妙玉的机锋,竟就转红了脸答应不出,倒招来惜春笑他。
宝玉口拙,展屡给黛玉封杀出局,黛玉每次冤枉他,编派他不是,其实正是最骄纵宝玉的了。宝玉又经常说话造次,得罪了姐姐妹妹,都只为他的人太意思满满了,像老子说的,「名可名,非常名」,眼前那样一个绝对的真,叫它是神,是天,都不是,叫它一个赵州大萝卜吧。
宝玉的世界里,随处都是绝对的真。那个不知名的画蔷的女孩儿,傍着栏干边海棠花遮住出神的红玉,一棵杏花树,一株并蒂莲,日中的蝉声檐影,都是此时此刻就是唯一永远了。那样满满的,不可名之的呀,怪道他一出言就不对,就错。可是真如禅僧所言,「善应何曾有轻触」,宝玉的说话造次,是未曾轻触,却一着一着都已打中了人生的绝对处。来看今人,可是论文过多,情报过多,学术界文化界天天议论不穷,说的纵然是些大道理,却一着都未中。对着空气讲空话,倒可名之曰「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
宝钗袭人劝宝玉,晴雯却不,黛玉也不,因为知道他。晴雯和黛玉说话刀光剑影,自是女子的,男子就是刘邦的出口狎侮人。红楼梦里正派人物算贾政王夫人薛宝钗袭人这边,反派人物是宝玉黛玉晴雯王熙凤。以贾母为中心的大观园的风景,「景」在于正派,「风」在于反派。景安稳信实,但红楼梦迷人的地方,还是那风光的扑朔迷离罢。
张良道:「沛公殆天授」刘邦这个人,说他好,却好不是那种好法,说他坏,又坏得生机蓬勃,风头全给他占光了。想想不服气,凭什么嘛,我就是不承认的,还要代替你的如何?只管不承认他,他才不理你呢,就算全部人都不承认,他自己承认,他就开了大汉四百年的天下。因为他自身就是天运,就是形势,他不依你倒是你得来依他。
黛玉晴雯的所行所为,只能是一次,是她黛玉的,晴雯的,说好说坏总之拿她没办法。是无迹可寻,不能为师,像黛玉葬花,晴雯撕扇,若去学她,当真就成了东施效颦,可厌可笑了。贾宝玉的天生情种固不可学,他的拓落不事营生而好管闲事亦如刘邦,不能置一字之评,赞一词之功的。
尚有王熙凤,她呀,她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看她便是爱她在贾母跟前的有场面,有手段,锋芒四射,抢尽了风光。
王熙凤她吃硬不吃软,服强不服弱。她喜欢做人气派,办事漂亮,手底下利落来利落去,像秋风剪落叶,带着霜威。她看人不在意好坏,却先打量你聪明人呢?笨人呢?那种软性子,没脾气,不识风头,拘拘琐琐,不清不扬的人,凭他怎么个好人法,她也瞧不上眼的。这点亦似曹操的取人,坏人有干才,他也用,这样的阔达没有禁忌。本来好坏的标准要依什么,若依宋儒他们的标准,打死我也不要做那样的好人。
王熙凤的服强不服弱,倒跟公理一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完全没关系。比方刘佬佬一进荣国府,辗转见到凤姐时,平儿立在炕边捧着茶,凤姐坐那儿,也不接茶,也不接头,只管拿着火箸拨手炉的灰,慢慢的道怎么还不请进来,说着抬身要茶,见刘佬佬已立在面前。这一景明明是戏,底下还有,「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佬佬一个穷乡下佬来攀亲扯故,还值得凤姐卖弄手段?原来都是中国人的「人之相与」,这相与之间,有作假演戏,但喜的是那风姿绰约,就都可以成为文学,传诵不灭了。
传诵最多的自然是黛玉进府一章,凤姐初次亮相,「只听后院中有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传奇小说中,美人登场,先闻环佩叮当之声,又或一阵香风飘来,很空灵蒙眬的手法。凤姐出场,则一个翻案,压倒前人,真是新鲜具挑拨性,又现实感的,历历如前。
礼记里教人子侍父母,「听于无声,视于无形」,是说侍父母要会察颜观色,先意承志。简直就是革命的机先!秋风还未起呢,晴远的天空好似已泄漏了消息,革命者一步上去抓住,啊,秋阳铄铄秋山红,秋月秋水秋花都是为了他。我就爱王熙凤一等一的聪明人,善夺机先,言语泼辣,顾盼飞扬,好似神龙见首不见尾,隐隐一抹杀气慑人。红楼梦里我是觉得贾宝玉之外,所有的男子都辜负了,贾琏根本不是凤姐的对手。
凤姐其实有她的厚道。像刘佬佬是个有趣人儿,投了凤姐的脾气,凤姐即真心待以宾主之礼,并不嫌弃。邢夫人虽是她婆婆,她就看不起。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来投奔,是位有志气的女孩家,凤姐便怜她家贫命苦,反比别的姐妹多疼她些。那场大雪里大家穿红猩猩毡斗篷,独邢岫烟一色旧衣,凤姐即给了她件大红羽缎斗篷。袭人母病回家,凤姐知王夫人独重袭人,着意替袭人打点了一番,下人的体面,也是在上太太的体面。凤姐在贾母跟前彩衣承欢,也都真心的,只觉那侯门豪族的大排场,大规矩,都成了「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
至于尤二姐一段,毋宁是尤二姐太水性了些,假如她也有探春的清坚,硬性子,谅凤姐也不欺负她的。尤二姐配贾琏,恰好。九十六回凤姐设移花接木计,分明是篇很坏的小说,我不承认的。
王熙凤的人生还是因于中国广大人世的背景,所以这样强健,活泼,理性,平明。她逞强好斗,但总总不离一个做人的道理,千人搬不动的一个理字。她放重利,几次弄权蔽上,但有她素来做人的气概,就也可摆平了,盖过了。我笑今天大家说惯了民主法治的社会,做好国民奉公守法,受贿贪污当然是完蛋,日行一善,遵守公民与道德,一样也是完蛋呢。行善第一还是要有气概呀。今天这样产国主义唯物社会下的小市民,小公民,哪里来的气概?那些小善小德变得讽刺滑稽得很了。
贾府三小姐贾探春,是位有气概的。排行三,就觉她比二小姐四小姐伶俐。
果然相貌是迎春富泰,探春俊眼修眉。
探春生母赵姨娘讨嫌,女儿可敬,做人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探春正传一在代掌大观园,一在抄捡大观园时,独她一人命丫环们秉烛开门而待,有决断,能担当,那一巴掌摔了王善保家的,该,该,大快人心!探春庶出,心志不凡,是男孩儿就出门闯天下了。而她只可在大观园里,似朵幽闲花,新枝新叶生得爽利柔劲,往后远嫁,可想见在夫家亦是她做人的锋芒,有棱有角,得大家的敬重。
早年看红楼梦,不知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合的「原应叹息」,也不知英莲是「应怜」,秦可卿「情可亲」,秦钟「情种」,甄士隐「真事隐」,贾雨村言「假语村言」,后来陆续知道了,是这样的啊,有些恼恼的。而我对「红学」的兴趣便也止于此。有关红楼梦的考据,我只看张爱玲一人的,而且还未看,已百分之百相信,看着不懂,真不懂的,仍然相信。另外一位宋淇也看看,因为和张爱玲是好朋友。
张爱玲在序中道,「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读之掉泪。她原是知道的呀,天涯海角她是知道的。红学里只有她的才是绝对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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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元叔有次写道:我们要理智的薛宝钗,不要感情的林黛玉。见之气竭。但是今天学院派把红楼梦派做一部暴露中国封建社会百态的的巨著,贾宝玉恐怕还犯某某情结的嫌疑。怎么会这样?「民散之久矣」!
林黛玉难懂,尤其大大不合现代人的情调,就是从前为数不少的拥黛派,也懂得的程度各不一致,知道她的还是贾宝玉了。使我慨叹世间最难的学问莫过于知人,为政的极致仍然在于知人呀。晴雯亦难知,便贾宝玉算得人缘的了,要知道他也不是容易。刘邦就此项羽难知。但刘邦好幸运,有张良知道他,一起打得了江山,江山如画我为主,我与张良登高同望海,若当时 国父也有张良知道他,民国的江山也不会这样的寂寞了。
国父说「知难行易」,实实在在是肺腑之言呵。
大概没有人会不喜欢史湘云。想着她很可能被封做是「O型的俏姐儿」,便要大笑两声。再回头想想,谁是「B型的甜娃儿」,还是她。两者共同都是情窦未开,女朋友多,男朋友也一大堆。她的身材「鹤势螂形」,长腿细高个儿,顶适合T恤牛仔裤了。史湘云比宝玉黛玉都小,讲话大舌头,每把二哥哥爱哥哥叫不清,扮男装,啖腥膻,睡相跟仙枝一个模样。醉卧芍药裀是史湘云的梦境,她的梦是海棠花的「只恐夜深花睡去」。像婴儿香梦沉酣,梦中自己笑起来。小时候湘云贾玉跟贾母一块睡,两人十分亲厚,后来来了林黛玉,把她位子占了,她对黛玉有时不免敌意,完全小孩气的。
湘云稚气豪爽,有诗赞她:「家中最小最轻盈,真率天成讵解情」。我只觉似是少了一些些艳。
艳是淹然无限。淹然两字好,张爱玲说,有些人见到好的东西,像棉花沾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有些人滴水不透。渗开得一塌糊涂,那满满的都是谦逊和喜悦。又有句「湛然如水」好。艳多指女子,是花心诗心一波波荡漾,深至有层次,看了又看,总好象看之不尽,知之不尽。其实文章也要艳,李白的诗亦艳而清。艳是妙颜妙色妙音妙自在,宋儒的做人就是最没个艳,现代人生活的倩致,感情的表达,更是没有艳,两天就尽了的。
逛日本百货公司,每在和服部仿徨不能去,和服配色之美,层次之深,就只有是日本民族才有的本领。记的不清,是说皇太妃和服上的一条穗带,真丝紫染编就,染一回砧一回,砧过于凉处阴干,干后再染,如此三千回遂成。那样的紫色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紫啊。我只晓得樱花的轻扬如梦之境,我还晓得此境是那样一个三千回的染,二千回的砧,砧出来,染出来的吗?我只爱江山如画千古风流人物,我可知孔子陈蔡,孟子栖栖,大漠的风沙憔悴了王昭君?我只说冈野先生庭前白云翠松多闲逸,我不知他做陶烧窑时,整整三天三夜不食不能眠。我只知天涯远远的,那儿吹起了长长的秋风,此生此世,唯一唯一的,而我要与之断离了。再不落一滴泪,为了更亲,为了前程忧患,民国之事尚未央。
录一节明儿的信:
「一日在涛涛会讲了西施,再讲了王昭君。昭君的本文是单于遣使来索婚,帝回宫中问愿去者,昭君自度入宫三年不见知,遂上前自云愿去,帝惊惜,然已不可改云,然则汉帝至此时为止,初不知有昭君其人也。
「而元曲汉宫秋却云帝偶见昭君,幸之,遂欲斩画师,画师逃往匈奴,献昭君之真图于单于,单于遣使指名求之,帝不得已从之。故云昭君怨。我问昭君何怨?柴山等方拟思,仙枫直对日:她是要的绝对。我闻言一惊。
「当时的事情果然是汉帝若要不顾一切留住她,也不是必不可以留,昭君要恋汉帝之惜意与爱慕也可以为之躇踌的,然而昭君只慷慨一二语遂去。她的这慷慨决绝真乃如伯夷叔齐的至纯极高。伯夷饿死首阳山作歌伤唐虞之世不再,司马迁谓之怨。王昭君当时是决绝了汉帝,及出塞时在马上弹琵琶却泪数行下,伤心于虞舜与娥皇女英之世不再,今时无绝对的男子也。」
林黛玉的一生其实不为情,不为恋爱,是为求一个绝对。
宝玉制灯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且不管它谜底镜子,却说的宝黛二人。宝玉好比黛玉的象,黛玉好比宝玉的象,见到宝玉,是见到了黛玉自己,怎么倒比自己还真呢?假的吧。她对宝玉好端端又恼了,恼了兀自又好了,想起来又恨他,故意冤屈他,冤屈了他,又自己灰心流泪,要死要活,这岂不是花不迷人人自迷。黛玉你好傻,只说为求绝对,现前便是一枝灵河畔的绛珠草,怎的你反不识了?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一段太精采,照录不管了。
──贾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都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孤负了。你皆因多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的痛,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重似一日──
黛玉对宝玉还会有不放心?是南泉禅师道「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相似」吗?她也像「天问」问了一遍又一遍,这是真的吗?真的吗?她像面对天宇浩荡,试探试探的踏出一步子,是这样的吧?那绝对的真,她不是一次彻悟即得了金刚不坏之身,她要问了又问,证了又证,悟了又迷,迷了又悟,都是她的人一瓣一瓣澄艳的开在明媚的春光里。纳兰词「几番离合总无因,赢得一回僝愁一回亲」
,为求一个亲,证道修行的远程又是多么的脆弱,动摇,危机重重。她是「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一层层,一波波,摇曳回漾,惝恍迷离。史湘云的梦境如果是天仙,我则更爱林黛玉的梦境是谪仙。黛玉岂有不放心,她是为的求证她自己。
人生的绝对处,没有人能相伴,能帮助,最最是只有一个最最孤独的人,不凭借任何,不依傍任何,而自己强大。我只是我自己的。昭君只是我李白诗里的,宝玉只是我黛玉的,天只是我刘邦的。嗳呀,「东南有天子气」,始皇帝因东游以镇之,那刘邦便以为是他了,亡匿,自隐于芒砀山泽岩石之间。
曹操煮酒论英雄,今日有谁能言,唯我是 国父孙先生的知己?英雄美人都自以为是天宠他,故此天骄,永远志气不竭。林黛玉对人自负,对天奢侈,她的吃醋,小心眼,好哭,忽喜忽怒,一半是假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她对宝玉的爱娇,自己的欢怜呢。
孟子说,人力大不能自举。如何自举?我想我是在文章里自己举起了自己,冈野先生是在陶艺里举起了自己,因为都是超过我们自己所能的。宝玉黛玉也都是超过他们所能的了。芳官的干娘冒冒失失跑进宝玉房中吹汤,给晴雯喝了出去,小丫头们道:「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是呀,人生的绝对处,是倩也到不去的。晴雯的亮烈高绝,一记叩响了究极的自然,而我至此才明白宝玉黛玉何以是太上忘情了。
大观园里的贾宝玉林黛玉竟是真的,太虚幻境的神瑛与绛珠仙草倒为假的了?黛玉去逝不是那样写法的,根本不是。此时宝玉黛玉是反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了。
宝钗黛玉宝玉本不是通俗小说里惯使的那种三角关系,因为黛玉的对手是宝玉,不是宝钗。早先黛玉每借宝钗为题发挥,也不一定真是嫉妒,多半还是激宝玉一激,试试他的真心。逢此场合本就是女子特有的聪明,惯会假话反话,搅得人一头雾水,含冤莫辩,她倒又好了。宝钗宝玉素不投契,依宝钗的家教和做人,却是多避着他俩的好。黛玉身体太坏,父母双亡,虽外婆家的舅舅舅母,兄弟姐妹,也到底无人能够做主,终身之事无着落,这是她的处境比谁都难。她管自聪明要强,底子原又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只为三宣牙牌令上,黛玉露了西厢记两句艳辞,宝钗劝了她好些女孩儿家的道理,是我就未必都听,而黛玉竟为此自惭自悔,感激宝钗不尽,令人心酸。钗黛二人后来一直是金兰契。
黛玉肺病,贾母王夫人作主许了薛宝钗,并没移花接本的事,宝玉更非那样疯傻不知情。安排宝玉失通灵,似乎就可把宝玉娶宝钗之事,推卸得一乾二净,明明是偷懒,避重就轻不负责任嘛。
宝玉一辈子在贾母宠护下,这回是他要独力面对人生最大的一件事实,他明白得很。不可改变的事实,人为也好,天意也好,宝玉是带着自觉,明知故犯的,义无反顾的,顺从了。他并不怨恨,连悲哀也无,惆怅也无,倒像和他不相关,眼看着阖府上下为办他的喜事忙碌热闹着,成了他是局外人,有一种奇异的,朴素的好意。天命如此,宝玉的大顺,像是他把自己还给了大荒之初,赤条条无牵无挂,反比平常愈加无事游荡去了。
他依然常来潇湘馆。黛玉病重,也许有时来了,黛玉睡着不知,他和紫鹃低低说两句话,或只是在鹦鹉架前拨拨小米,阶前立立,见阳光下细细的竹影,也没有泪。黛玉醒着时,虚弱多是不讲话,宝玉没有要向黛玉辩明的,交待的。或者是说说方才沁芳桥走来,桃树皆发芽了,那年咱们在那边畸角上葬花的呢。又或者也说到今儿个老太太已差人将过礼的对象都送去了,宝主笑道,鸳鸯一件件点给老太太瞧,这是金项圈,这是金珠首饰八十件,妆蟒四十匹,各色綢缎一百二十匹……
屋里是药香,天色映在霞彩纱糊的窗格上,那回吧,那回改芙蓉诔,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极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眼前这人,知己也是敌人也是自己,我本无缘,卿何薄命,这样大极的!黛玉,黛玉,青天白日里,哭它一个海干河涸吧!
或者宝玉拜天地的那一刻才有泪如倾,他大观园时代的结束,他身边的人儿,他今后新的人生,人生里那个最真最真的,迢迢的远星啊。他是这样清彻明白了,而面前一洗天地荡然,他可也胆怯的吗?
或者订了亲依礼宝玉不能常来,他倒是少来的。紫鹃或像青儿的卫护白蛇娘娘,待宝玉极烈性。黛玉至此唯有苍杳的远意,户外晴光又白又亮,风吹过竹梢,他来了,仿佛没来,他没来,也仿佛来了。
大荒中有石,字迹历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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