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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画皮 (四)
发信人: htjgg(水晶中的、、、)
整理人: neptunefish(2002-11-06 04:18:48), 站内信件
    他是一名寻常书生。他的家在太原城内的一进小院之中。家中除了老母与夫人,只有两个使唤丫头,一名小厮,并一个看门扫地的老奴。  
  他引着我跨入院门。院子里一株老槐树,浓荫蔽日。又有几棵芭蕉,碧净如洗。一群小鸡在地下啄食。这凡俗人世的景象,我已多久不曾看到过。  
  “娘,我带紫凤回来了。”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正屋门前禀道。  
  门开了。我踏入阴凉凉的屋子,竟有怯意。玄色绣花鞋一步步在青石板的方格地上移动。  
  “妾身拜见老太太。”向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老人家,盈盈拜将下去。  
  “是紫凤姑娘么。近前些,让我看看清楚。”老太太道。  
  她拎起我的一只手,摸了摸手心手背的皮肤,又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的裙摆,眼光投向我的脚。  
  “倒是细皮嫩肉的呢。脚样儿也缠得好。”她自言自语道。  
  小时听家中女仆谈论人家买妾的种种,怎么也想不到应在我的身上呵。阴暗的大屋中,我忽然变得渺小,孤苦无依。船儿漂浮在大海里,无边无岸,无可泊留。世上只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急迫地想拉住他的手,然而知道那是不可以的。  
  “只是手怎么这么凉。也罢了。既是如此,带去让你媳妇瞧瞧罢。”  
  我又站在另一间屋的门前。  
  终于拉到他的手。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厉害。  
  屋门轻启。  
  “娘子,紫凤来了。”他向屋中朗朗说道。  
                   
  夫人坐在窗扉之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身上。  
  家常穿着淡黄衫子,秋香色裙子,薄施脂粉,丰厚的乌发在脑后盘成大髻。  
  “相公。”夫人站起身来,裣衽为礼。  
  听到旁人唤他相公,胸中有异样感觉——不,她不是“旁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呀。  
  或许“旁人”是我才对。  
  “凤儿,还不见过夫人。”  
  “紫凤见过夫人。”又一次拜下去。  
  我被轻轻地扶起。  
  “妹妹休要如此多礼。今后你我共事一夫,姐妹相称便是。”夫人语音轻柔。她的手是温暖的,不似我没有温度。  
  我静静地望着她。他曾说道:“我妻陈氏,为人贤惠大度。”  
  果真的贤惠大度。不仅贤惠大度,她实是个美女呵。她周身洋溢着深深的宁静与安详。岁月静好,人淡如菊。在她的映衬下,我的艳丽便是凄艳。  
  我从未如此明确地体验到自己的鬼魂身份。  
  相公是人,夫人是人,老太太是人,丫头小厮老奴,都是人。  
  而我是鬼。  
  我安静地崩溃。  
                   
  我又回到书斋。因为那日老太太说道,他家诗礼传家,虽是妾侍,亦不可不明不白随随便便地进门。家中须得预备预备,选个吉利日子,再摆两桌酒,明公正道地将我娶进门。所以我回到书斋,等待出嫁。  
  因为已定了婚娶,按规矩成亲之前我与他便不好再见面。  
  我独自在书斋打发着无聊的日子。  
  最早的黄道吉日好似是在十二天之后。  
  我是鬼,无意于人间吉凶。要说凶煞,我自身便已煞到尽。在人类的眼中,还有什么比一只厉鬼更凶更可怕。  
  然我早已决意努力做人。一张画皮,掩尽百年恩仇。千金小姐,荒坟野鬼,都随流光滔滔而去。我很没出息,只想着做他的妾室,侍侯起居。  
  能够朝夕相见,便是满足。旁的还有甚可争呢。  
  但是我不停地想起他的美貌夫人。温暖的手,娴静的眉与眼,在那窗下日光遍洒她全身。她应对我,款款从容,只因她知道自己的稳固。她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却是花非花,雾非雾,人不象人,鬼不象鬼——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呀。那般的游离无定。  
  我的魂魄在阴阳两界的边缘飘荡。  
  暗夜中是他给我打开一扇窗,望到人世风景。凡心一点,萌动得野火燎原,不可收拾。  
  象是泡茶的白菊一般。早已死去的枯干的花,又在水中复活,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多少时日萎靡的枯寂呀。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有诡谲的淡绿。  
  这便是花非花么。  
  我饮了一口菊花茶。我已五天没有见到他。  
  到处都是他的痕迹。这椅子是他坐过的,这茶杯是他用过的。零星琐碎,点点滴滴,是空阶滴到明的滴。我被淹没。一百四十七年的苦候,不及这五天。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当真的,我都觉得自己老了。无端疑心,抚摸画皮的眼角眉梢,可有皱纹?  
  我穷极无聊。脱下画皮再画一遍罢。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呵。要多少灿烂,足够照亮皓首苍颜的回忆?  
  人皮平铺在窗下的书案上。墨已研好,青紫色的指爪缓缓提笔。  
  杏眼桃腮,点绛唇。  
                   
  忽然兴起莫名的疑惧,如远处的雷声隆隆传来。  
  我没有可害怕的东西。这定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怎么了?  
  这几日他一直是春风得意的呀。娇妻美妾,左拥右抱,多骄傲。男人的虚荣是能够拥有专属自己的美丽女人,垄断她们的绝世容颜,可以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道:“哦,这女人是我的。”穿越同性艳羡的眼光。  
  可是他怎么了?他的疑惧象是黑夜河水中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我集中精神,闭上双目,用力去感知他的心念。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现出模糊的只言片语,扭曲闪烁的字的片断。怎会。是么。道士。妖气缠身。性命不保。是真的么。道士。死到临头。丽人。魑魅。不可能。不可能。文字的残肢碎片跳荡交叠,纠结成一团。那条水蛇蟠作一堆,鳞片映闪诡异光芒。  
  我不懂。难道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什么道士?难道是,有人从中多言,泄露我的秘密?  
  我深深吸气,尽力沉淀他的心思。纷乱如麻。  
  只觉那种感觉愈来愈强,愈来愈强,仿佛怪兽步步逼近,喷着咻咻的鼻息。  
  有大恐惧从天而降,覆盖了我。  
  到底这是怎么了?  
  突然之间,恐惧拉至满弦,忍到无可再忍,我爆发出尖厉叫声。  
  蓦然睁眼。  
  窗外。墙头上。他。  
  他在那儿,他看到了我。  
  ——不穿画皮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的。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看见我时的脸。  
  天崩地裂。  
  我怔怔地站在那儿。已不会思考任何事情。  
  拿起桌上一面小菱花镜,刚刚移至脸前,镜子啪地一声,裂作千万碎片,跌满一地。  
  满地锋利的光屑。不堪重拾。  
  我慢慢蹲下来,摸索着地上的碎片,满满的两把,用力紧握。  
  彻骨的疼痛。可我枯干的双手并无一滴鲜血流出。  
  画皮静静地摊在案上。我抱着头蹲在满地镜子的碎屑之间。  
  水月镜花。镜子碎了,不会再有花了。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我突然站起,匆匆忙忙,披上画皮。  
  狂烈的思念不可忍耐。不管怎样,我要再看他一眼。  
  我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狂奔过黄昏的街市。路人纷纷侧目。  
  我要再看他一眼呀——我的亲人,我的仇人,第一的,唯一的。人世繁华在我眼前颠倒晃动,红男绿女,全都不顾,我只要再看他一眼。我守侯了他三生三世的爱与恨,才结成这一段夙世的孽缘。  
  我奔向他的家。  
  天已全黑。仍是那样安静的人家院落。静到没有一丝声息。  
  赫然看到,他的屋门正上方,悬着一柄拂尘。  
                   
  我听到有谁在笑,笑得很难听,比哭还要惨厉。  
  好半天才发现,原来是我自己在笑。  
  相公,那道士给了你一柄拂尘来驱鬼么。  
  我在院子里痴痴地转来转去。我眼中放出火焰,看清黑暗中的一切。我看到他和母亲与夫人一同躲在屋中,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我走近那间屋子。拂尘放出金光,微有些刺目。  
  他突地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你放过我吧。”  
  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仰天而笑。  
  相公,我来,只是想侍侯你,洗衣烧饭,磨墨添香。  
  求求你大仙,不要过来。放过我吧。  
  他俊秀的容颜因恐惧而扭曲,声音也已嘶哑。  
  他叫我大仙,他要我放过他。  
  我心爱的男人,我托以终身的夫,跪在地上向我磕头,额头破了,一块暗红的血渍。  
  我是一生都会待你好的人。你放心。  
  你是我的凤儿,是我的心头肉。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呢。我要你的。  
  但是我要你陪着我呀。凤儿。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那样软弱地爱着他。只要他一句话,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是我终身的倚靠,而他在拼命地对我磕头,求我不要靠近他。  
  这人世与我,早无任何牵连。只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  
  然而我却不是他的亲人。  
  他的亲人都在他身畔。一致抵挡着恶鬼。  
  “大仙,求你放过我相公。我们全家感激你一生一世。”夫人也跪下来。我望着她。  
  她才是他的亲人。结发百年的妻。共患难。  
  患难是我。  
                   
  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害了我的性命。他挖去了我的心。  
  阎王老爷,那张伦挖去了我的心,我要他偿还。  
  阎罗殿的记忆,阴阴地侵入。  
  我眼前闪过罗帐里他甜美的睡态。我轻轻地拥住他。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那一刻我宁愿永不超生。  
  大仙,求求你放过我相公。  
  我忽然醒觉,自我披了画皮在乱葬岗的小径上遇到他,直至今日,是整整的一个月。  
  百多年前从他在西花厅第一眼看到我,到他将匕首刺入我心窝的那夜,不也是整整的一个月?  
  生死簿上血红的字迹: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  
  天理至公呵。他要偿还我一颗心,而我却要偿还他一个月的相思苦。  
  狂风卷起落叶,在小院中呼啸。  
  我无力地惨笑。我已不再想报仇,我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凡夫妻,却不可以。  
  你当真不愿再做人,宁愿做一只厉鬼?你不后悔?  
  不悔。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  
  我情愿。我一定要报仇。  
  阎罗殿上的对话。原来自己说过的话,是不能反悔的。  
  因果流转,原来大家都只不过是宿命掌心里的微尘。  
  不存在任何的自主。  
                   
  三寸长的利爪觫然伸出。  
  我大步走向他的屋子。扯下拂尘,撕得粉碎。  
  撕碎的刹那,拂尘的金光刺入我的双眼。两行鲜血自我目中缓缓流下。  
  我已为他,流尽残存的最后一滴血。  
  无穷无尽的黑暗。  
  我破门而入。直奔他。  
  利爪透胸,一扯,温热的血液飞溅得我满头满脸皆是。我感到他心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懂的。到死他也不懂。  
  他的心念熄灭了。  
  一切都了结。百年前生死簿上的朱批终得实现。  
  杀他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  
  混沌中,缘尽孽完。  
                   
  摸索到他胸膛里那颗本应属于我的心。还似有些微动。温暖的,柔软的。呵,有心多好。  
  轻轻地捧起它。它在我掌心熨贴着。  
  我笑了。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畔。眼前的黑暗之中,看到,一点,一点,如云开月现——太原府,后衙,西花厅。那个燠热的夏日午后。小姐穿着杏子红的单衫,那清俊的少年走过,目光偷偷地投过来——白团扇,那一掩面的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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