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lbj2000626(秋子)
整理人: southernchen(2002-09-22 14:37:55), 站内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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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洪世杰
中国的名胜古迹,都伴随着感人的历史故事,情景交融。置身美景,无不吊古怀旧。美国的胜迹却少有历史可追忆,只有枯燥的统计数字。景虽美而情不足,闻不如见。中国的胜迹,闻也妙,见更佳。那怕是被湮没了的遗迹,还有引人入胜的魅力,故有见不如闻的说法。
中国是文明古国,名胜古迹遍神州。如果以美国的标准,百年建筑便视为古董,那么我们洪氏在中国的祖居便可列为古迹了。本文要介绍的不是长城、故宫或兵马俑,而是处于南国偏僻一隅,我的故乡潮州一位当地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黄月容和历代潮人凭吊不衰的相应古迹:月容墓和侣云寺。
我的故乡广东揭阳榕城。榕江从榕城的南北两边流汇合注入南海。榕城北面有一座300米高的黄岐山。满山林木郁郁苍苍,竹石流泉尤为娇人。山之巅矗立一座三级石塔,山腰有竹岗岩和侣云寺(原称侣云庵),山之南坡有月容墓。岐山其它胜迹甚多,但不在话下。
黄月容的史实之所以流传至今仍脍炙人口,与其说地方志详载,不如说深印在潮人心中。我的曾祖母洪潘淑慈,1948年逝世时已97岁,她满腹历史故事,好像一个活图书馆。我童年时曾多次听她老人家讲述月容奶奶的故事,至今耳熟能详。我也多次讲给儿孙听,相信儿孙辈也会照样讲下去。
明朝天启年间,浙江慈溪进士冯元飙任揭阳县令。他政绩斐然,为百姓爱戴,咸称他为冯太爷。然而前任留下的几宗人命悬案使他坐立不安。其爱妾黄月容贤慧过人,参案牍,助夫辩案,逮原凶,平冤狱,深得民心。其中最为邑人所津津乐道的故事之一是:一位秀才上府城赴试,黎明前到榕江边乘搭预约的小舟。过了许久,舟主却到秀才家敲门,询间秀才娘为何不见秀才依约乘舟?秀才从此失踪。月容翻阅案卷,发现疑窦:敲门便呼“三娘仔”,必知内中无丈夫。于是拘舟主讯问,果然一鞫即认:秀才被谋财沉尸。冯元飙宠爱月容乃理之常情,其发妻苏氏却因妒成仇,趁冯赴潮州府述职之机,苏氏酒中下药毒死月容,还用剪刀毁月容之颜。冯令闻耗,昏倒于地,死而复生。回揭为月容治丧之后,诱苏氏至揭邑名胜“双溪嘴”赏月,推苏 氏落河溺毙,为月容报仇。
“双溪嘴”为揭阳县奇观胜景。上文提及榕江分南北两河从榕城南北两边东流汇合入海,汇合处便叫双溪嘴。两河在此汇合,泾渭分明。当秋月悬于正空时,水中便出现两个月影,诚为奇观。冯元飙的家庭惨剧给胜景蒙上愁云。
话归正题,冯元飙痛失爱姬,情不可堪,在岐山阳坡为月容建墓。据说那是一片百鸟朝凰的福地,因周围大小石头都有朝墓之势,人们宁愿这说法是真的,聊以安慰冯令空虚的心灵。冯又在山腰竺岗岩之右建“侣云庵”,庵中置月容塑像(金身)和铜钟。铜钟上镌有冯元飙亲笔撰写的《侣云钟铭》。
钟铭全文如下:
扬州黄氏 名曰月容
度岭相随 四岁而殁
自生及死 方十八年
此十八年 如梦如影
无男可婚 无女可嫁
无善可赞 无恶可忏
生天入地 两俱茫茫
葬于黄岐 竺岗之麓
有庵一楹 题以侣云
有田一区 岁供丹荔
任满将去 为铸斯钟
纪其姓名 及其岁月
生死南北 呜呼已矣
情与铁坚 缘从响断
千春万祀 观是钟者
知有冯生 尚其勿毁
冯元飙任揭阳县令四年,平冤狱、破奇案、倡导文化、除贼保民、注重农事、清廉公正。他莅任时妻妾相随,去任时孤独伶仃。他把一切献给揭阳,自然赢得百姓爱戴。邑人在榕城建冯公祠纪念他,也不辜负他的期望,三百多年来侣云庵、月容墓香火旺盛,骚人墨客凭吊吟咏不绝。
明末礼部尚书兼兵部尚书郭之奇(揭阳人)所著《月容传》对月容之夭殇却独具看法。他说:“世人见月容如此,莫不为月容伤。我独为月容幸。假令月容终于耄耋之年,齿危髦白,台背驼形,将前日之月貌花容,变为皮枯骨立,冯亦何至欷觑不置。即后之人,闻其风者,亦无事吊古悲怆。若王昭君、虞姬、戚姬、赵飞燕、杨太真、潘夫人之流,往往以芳年早夭。故千载之下,披故迹以流连,恨佳人之不再,长言短札,一往情深,良非无故而然也。故曰:红颜多薄命,不薄命不足成其红颜也。”
岁月淡化了伦常惨剧的实质,富传奇色彩的冯黄爱情故事成为历史美谈,仙化了的月容音貌永远活在潮人心中。月容墓、侣云庵使黄岐山美景添情,五彩缤纷。先祖度之公是晚清秀才,在他的遗著中有一首咏月容的律诗,录如下:
《九日侣云寺观月容画像》
丰资绝俗自清妍,遗像飘然似谪仙。
造物无情生妒妇,专房有意死婵娟。
红颜薄命千愁怨,绿黛眉低百结缠。
玉质含愁埋冷冢,芳魂带恨逐寒烟。
钟声响处肠空断,秋气深时思越牵。
冯令有知泉下路,应来寺里拍香肩。
清光绪年间改称“侣云寺”,诗作于本世纪30年代初重阳节。《侣云钟铭》中的“情与铁坚,缘从响断”两句,比喻恰切,铿然有声,道出冯令的痛楚与真诚,有情人读之泪下。
黄岐山不仅有竹石林泉古迹之胜,还因榕城人墓葬多在此山,所以清明、冬至扫墓,正月踏春,重九登高,一年四季游人不绝。黄岐山距榕城约四公里,在半个世纪之前,依靠步行,这已是可观的路程了。尽管如此,我自童年以至青年,每年至少三次登黄岐山:两次随长辈扫墓,一次随学校集体重九登高。风化了的月容墓显得残旧荒凉,使人想起遥远的过去。经历了300多个春秋仍能发出宏亮声音的古钟,又使人相信冯黄的情缘未断,历史如在眼前。在榕江之滨仰望岐山,在岐山之巅俯瞰榕江:我的母校棗揭阳真理中学校歌中的一句歌词“黄岐耸翠榕江碧”勾勒出一幅美丽的画图。她便是我留恋不已的故乡。
不幸的是黄岐山的古迹多毁于十年文化浩劫之中。刘邦、项羽不读书,尚不至于破坏文化。“四人帮”和盲从者何其愚昧野蛮!冯元飙诚恐后人毁坟毁庵毁钟,作为父母官,他以近乎乞求的语气说:“千春万祀,观是钟者,知有冯生,尚其勿毁。”资料终于在300多年后的20世纪“文明”时代被毁!在否定历史、否定文化的思潮之中甚至出现揶揄冯元飙的文字,可悲!据说为开发旅游资源,又修复了古迹,重造了古物。但古迹文物贵在原始真品,复制仿造的一文不值,又不能把话说绝,重建再造还是好事,聊胜于无。
本月初堂弟妇姚静芳母女回国探亲,免不了登黄岐山扫墓。她母女偕家乡亲人扫墓之余,览胜录影,并将转录之像带赠我。出乎意料的是榕水岐山虽在而景物已非。山上出现许多今人题刻。石砌踏级取代樵夫游人踏出的丛莽小径。围墙栏杆多了,可以凭临远眺俯瞰的石顶少了。附设“卡拉OK”的食肆茶馆出现了。本已人声吵杂加上震耳的时代歌曲,足以使人忘记历史。笔者吊古思乡,感想良多。遥寄故人:防止时代俗气扰乱时代精神而削弱名胜古迹之情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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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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